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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七十年 —— 记亦泣亦歌的人生旅途(30)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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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出牧(2)

人们都说老王头不简单,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一个人赶着一百多头牛四处放牧,特别是夜晚,遇见张三(狼)咋办?就这个问题,我问过他。他说他一点都不怕,夜晚是他最自由的时候,“天老大,我老二。”是他的原话。我问他为什么不怕,他说这一片有许多农牧场,还没听说过那个放牧人被野兽吃了,这说明野兽怕人。晚上,牛群吃饱了也会休息,这时我就把马栓在身边,马最精明,有什么动静它肯定要反应,不是跳就是叫。所以,我可以放心睡大觉。如今,老王头的面容在我脑际已经模糊得很了,唯有一点记得很清楚:那就是夏季每当早晨五点钟左右,他把牛群赶到指定的挤奶场地时,我都会发现他带帽招的呢子帽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苍蝇。有人说老王头太邋遢了,满头的苍蝇也不知道驱赶。我曾问过他,知道帽子上爬满了苍蝇吗?他说知道呀!也赶过,但不一会儿又爬满了,它们可能是感觉到我头皮热,所以才往上面爬。

    暖泉屯放牧点的牧业人员是和三队来的人们,在同一时间到达出牧点的。同事见面,总是打打闹闹,玩笑不断。艰苦并不能减去劳动者的欢乐。出牧期间,牛群不再夜牧,而是圈在栅栏里。为了保证产奶量,场部运来少量燕麦,留作夜饲料。三河牛不愧为优良品种,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照样产奶,只是产奶量和夏季相比,降低了一些而已。

    出牧生活的艰苦,非语言能够形容。尽管场部运来一些土豆和大白菜,由于气温极低,运输过程中就冻坏了。冻坏的土豆和大白菜,口感和新鲜的形同天壤,即便是用牛奶烧,也难以下咽;主食是小麦粉,还是受气温限制,没法做馒头,只能吃死面饼。这还是农牧场的优势所在,没像城镇居民一样搭配高粱面和玉米面。小麦粉的死面饼虽比高粱面窝窝头要好吃千倍,但天天死面饼,也吃得人们厌之又厌。用水的艰难更不用说了,一切都是牛奶代替,甚至洗脸也用牛奶。用牛奶洗脸的感觉并不好,洗后黏黏的、紧绷绷的很不自在。我洗了几次,索性连脸也不洗了。

    最苦的还是严寒。大兴安岭地区的冬季严寒不是亲身经历,连想象都难。极度寒冷的时候,人在外面存留至多十几分钟,否则就会被冻伤。因为那个时代,受物质限制,没有高质量的羽绒服和其他防寒衣服,只有一般的羊皮袄,很难抵御极度的严寒。帐篷里,尽管生了火炉,而且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烧火,但温度还是很低,人们围在炉旁烤火取暖,往往是前面脸发烫,脊背仍觉寒凉。晚上睡觉时,由于是大通铺,人与人之间能互相接气,况且有的人身底下垫的是保暖性极好的狍子皮,他被窝里的热气肯定会传递给邻人。所以,夜晚的倒没觉得如何冷,只是起床时往往会发现自己的被头和他人的眉毛胡须上凝结了一层冰霜。睡觉醒来眉毛胡子结霜,这绝非是天方夜谭,而是我实实在在经历过的境况。

最难忘的还是二月底三月初的那场暴风雪。大兴安岭冬季,每年在这个时候几乎都要刮一场暴风雪,只是强度不同而已。出牧时的那场风雪,虽然没有比较,但感觉上够强烈的了。风是上半夜开始刮的,风吹到系帐篷的绳索上,吹到栅栏上,吹到临时畜圈的木桩上,和狼嚎没有差别,胜过寡妇的哭丧。睡在大铺上的人都醒了。我看着大风把帐篷吹得一鼓一瘪,像风浪中的舢板,真的担心帐篷被风搊翻了。此时恰好付玉玺出外小解,可能他还没站稳脚跟就窜了进来,大声嚎叫:狼!狼!副队长不屑一顾地说,看你那屁滚尿流的样子,是不是那幌子被狼掏了!付玉玺大叫:真的是狼,好几只呢,就在门口。值夜的牧工掀开帐篷帘子,往外一瞅,马上缩回来,叫道:真的有好几只狼。副队长一听,马上命令所有的男人都起床。我也跟着起来了。几分钟后,我随大家走出帐篷,看到不远处有好几处蓝莹莹亮点,分明是几只狼的眼睛。此时,风戾、狼嚎交杂在一起,瘆人心弦,简直魔鬼的盛宴。副队长用他的三节电筒向群狼照去,值夜牧工也向群狼摇动马灯。光亮中,我看到雪花急速飞越,密度大得出奇,一两米外的人影有些模糊。我不由得想起去年此时,同样的暴风雪,家中没水了,身强力壮的张喜山竟然不敢去五十米远的食堂打水,被二姐埋汰了半天。是什么力量让这个壮汉子不敢行走五十步?我出于好奇,走出屋外想看个究竟,推开门洞的外门,立刻惊呆了,只见大雪漫天飞舞,充盈了整个世界,三五米外的粗壮杨树已模糊不清,站在风雪中,我伸出五指,所见五指已不清晰。塞外的暴风雪是这样的可怕,没见过的人可能不会相信。回到屋里,我对二姐说:雪大得可怕,你不妨出去看看。二姐出去片刻,回来后默然不语。

怕光的狼终于离去了。副队长带领大家,再次检查了栅栏,又围着帐篷转了一圈,看看绳索是否牢固后,方才进帐篷。这一夜,没人再睡。值夜牧工捅了捅炉子,加入许多大头煤,旺盛的火把炉壁烧得通红。忐忑不安的人们围着火炉,静听薄薄的帆布外风神疯狂肆虐。此时此地的人们,当是世界上最自律的人群,也是投机心理暴露得最充分的时刻,在凶神的笼罩下,他们的嘴上和心里说尽了好话,只差磕头来祈求神祇保佑。副队长说熬过今夜就好了。老王头说:至多还三个小时,风就过去了;别以为这雪下得这么大,其实,并没下雪,是风把积雪卷起来,漫天飞扬,这样的雪打在脸上都疼;听说上库力那个地方有一年碰上了这天气,栅栏被风吹断了,牛群随风跑,跑到一个山沟背风湾不走了,结果迅速被雪埋了,第二年夏季,人们在这个山沟里看到了堆堆牛骨头。

两个半月后,草儿返青的时候,出牧结束了。返回黑山头,人们第一件事就是去免渡河镇理发洗澡。当一群蓬头垢面的人群在大街上走过,人们惊诧不已,疑虑的目光显示出他们在思忖:从哪儿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的流浪汉。

我在牧业队总共工作了18个月。那正值我朦胧的青春期阶段,也是一个纯真的学生步入社会的初始时期,更是我彻底摆脱饥饿与贫困的转折点,但是,我的思想却很幼稚,常常用贫寒少年的目光观察和感知社会,倍感幸福于吃饱穿暖。由此,这个本来很艰苦很乏味的特殊时期,经幸福心态的过滤,变得浪漫起来,并凝固成为值得追忆的逝水华年。脑际里流淌的都是骑马追逐于鲜花盛开的草原,挤奶时用奶注互射嬉戏,以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意画面。这些画面和北京来的于老师,以及桑兽医、莫希、付玉玺、老王头、老擀这些人物糅合在一起,也就成为我的长篇小说《静静的白桦林》中自然风光描写的基础和一些人物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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