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聆听母親的話語
为了给老母亲来个惊喜,也没事先通报,赶在母親節當天,从多伦多回国探望92岁的老母,晚上6.30pm,到了她居住的医学院附属医院老旧的职工宿舍大樓,爬梯到她所住的樓層,穿過長長而陰暗的走廊來到她家門前,拉開鐵防盗门,按了門鈴,卻無人應門。
我沒有心慌意亂,更沒有懼怕擔心,只因「知母莫若子」,口水多過茶的母亲,她肯定又在煲電話粥。果然,屋內傳來她的典型南昌话聲音,
“嘿,我跟嫩哇萨(跟你说),听我哇(说)….,森咯(别太傻),嫩好森(你太傻)…,”
“ 系哟(是呀),系哟,结棍(太棒了),对,对,芥(他)儿子又买了别墅,恶扎系(太厉害),恶扎系”,
母亲嗶哩吧啦地說個沒完沒了。
母親是退休护士,年老体衰,弱视耳背,脾气性格也变了。她嗓門也变得響亮而尖亢,跟过去的老同事閒聊家常,一段很普通平常的对话,聽起來卻易讓人誤以為她們在吵架。隔著木門,我抬高聲調,喊道:「老媽!老媽!開門呀!」然而全無效果,她繼續說电话,一直說,聲浪徹底掩蓋了我的呼喚。老話說「倒霉呼天,痛極喊娘」,我已經明白,打從15年前起,我喊娘是沒用的,因爲她老年后变得固执多语而無心於聆聽。我喊得再大聲,她也難以聽見。本來我可以再用力拍門,再按爆門鈴,再用最大的分貝不斷喊娘,可是,我選擇不這麼做,寧可呆呆地站在門外守候,等待她住嘴了,講夠了,電話挂了,再来呼喚她。誰忍心打斷她呢?煲電話粥的母親,語調是如此愉悅如此興奮,情緒是如此激昂如此投入,她和老同事老朋友無所不談,從前幾日的南昌特色茶点,吃了什麼點心,到打算過兩天去旅游,计划吃什麼西餐,從東家的長處到西家的短處,從誰的兒子如何有出息,如何孝順,到誰的女兒生了什麼疾病,都談到了,都被我偷聽到了,剎那間,我發現,在她平淡的日常生活以外有著另外一個豐富的世界,這世界雖然只存在於她滔滔不絕的話語裡,但之於她,卻是眞實無比,給她帶來極大的滿足感。
坦白的說,母亲与旧友及同事中得到的滿足,想必是跟我聊天來得快樂十倍。每回當我跟她面對面坐下,總是她像獨白般說個不停,而我總是自顧自地低頭刷手機,只偶爾回應一句「嗯」,敷衍了事。「假裝聆聽」幾乎是我所能盡的「孝道責任」了,非常惭愧,我对母亲的財務供養是零,因为她的退休金花不完。天底下,許多母子在感情上雖或「恩重如山」,在溝通上,卻往往只能「相敬如賓」,不衝突不吵架已屬難得,而我和她,不幸地,亦屬此例。
所以這個晚上,我其實略感自豪,但更多的是溫暖。我無法給母親創造聊天的快樂,可是我付出了時間和耐心,不妨礙不打擾她的聊天樂趣。我讓她自在地、自由地跟老朋友聊個沒完沒了,她不知道,兒子从国外赶回来,獨自站在幽暗的長廊裡等待她掛線。我等了整整 20分鐘。20 分鐘之後,她住嘴了嗎? 沒有。我決定先到医学院校園散步,红楼梯形教室前的花园里,我见到一些过去的同事和长辈,他们都是附院的退休医生和护士,有散步的,有练太极的,有跳广场舞的。我热泪盈眶,还是祖国美,南昌好,医学院旧职工宿舍的老人暖心亲切!大家围拢在我周围,说说笑笑,关爱我:
“喂,小徐呀,回国吧,落地生根,南昌活命好惬意,你可以活得落花流水”。
“加拿大又冷又荒凉,根本就冇有人气”。
“ 喂,你应该肯定晓得,饶主任的儿子,小毅,国际著名生物科学家哟,他很爱国,放弃美国高薪,教授职位,回国发展,风生水起,真了不起,是我们医学院的骄傲,他是民族英雄!”
“小毅现在在北京当校长了,全国各大院所请他学术演讲当顾问,忙得抽不开身回南昌。”
“喂,美国太龌龊,太坏,对我们华裔科学家不断的打压,梅主任的儿子,小琳,已经全职回到北京,组建国家级生物实验中心,并为国家科技战略献计献策”。
“李主任的儿子在澳大利亚墨尔本当呼吸科医生,呃戳,住好大咯,带游泳池的房子,依山傍海,真咯,活正了,冇有犀力哇得(那个好呀,无法形容描述),好平正的命呃”。
“耀主任的女儿,小京,在美国加州当眼科医生。望主任裘护士长的小崽也在华盛顿当眼科医生,发死了。”
“杨主任的小崽,小茕,美国克里呼兰当呼吸科总主任医生,天花板级的专家,顶尖位置,为华人争光,他女儿考上藤校,也就要当医生了。”
“昌主任的崽,小宏,教授兼医生,科研经费,个人财务双自由,穿梭世界各地主持国际学术会议,而且与中国北京天津上海广州等高等学府有科技协作,常常飞往国内学术演讲。昌主任说,他的崽还是网球手,是欧洲网球俱乐部会员,可以现场观看世界著名种子选手的任何一场比赛。”
“嗐咯,嗐咯(那个)…….., 他的崽,香港科技大学航天教授,….., 刘主任的崽,被选上院士,张主任的崽,由西湖大学作为特殊人才引进….,是马云的穴货(亲密朋友)”
“罗主任的崽,小武子,在加州开了连锁中医诊所,将中医在国外发扬光大,发死了,中产,富豪,犹太人都去光顾”。
我对在场的叔叔阿姨,还有我过去附院的旧同事说,“看到你们身体健康,心情愉快,我感动,我激动,只有祖国强大,人民才能幸福安康,我注意到,南昌城建日新月异,翻天覆地…,吃住便利,物价又便宜。”
然後,我再去社區的小店里買些我母亲愛吃的芒果和葡萄,買了兩大包。在店里又见到张护士长,她也应该有90几岁,提起她的儿子,护士长高兴极了,操着一口河南腔“我的儿子在深圳开公司,孙子在美国留学,主修金融,他在洛杉矶,深圳和南昌都有房产….”
告别张护士长,我再一次登門造訪我母亲。此時已经又過了大概50 分鐘。當我重新來到她家門前,屋內總算沒有聲音。我按鈴,她開門,既兴奋又驚訝地問,“咦,崽呀,你什么(犀利)时间从加拿大回国的?吃(恰)了饭啵,郎搞咯(怎麼)這麼晚才來看我?”
我笑而不答,進屋坐下,變成她今晚的另一個聆聽者。最终,在她的追问下,我很神秘地对母亲说:“我这次回国,在北京参加科学峰会,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请老妈保密,不要外传。”
“哇塞…., 我的崽呀!你太结棍了,梦想成真!”,母亲张开嘴,几乎惊掉下巴。
回到加拿大后,母亲又给我微信视频,我耐心聆听她的话语,“崽呀,自从知道你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后,老娘我返老还童了,肿瘤包块也消失….就等你回来参加我的百岁庆寿宴会,要在南昌最好的酒店摆桌子,搞得风风光光,老娘我请客,做大母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