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寻尘香
上部
二十年一回首,六十年一轮回;时光宛如桃李树上的秋蝉,把记忆吸吮得几近枯竭。第1章
准确地说,小学三年级刚开学,蔡文胜对女孩子产生了感觉,一种神秘不可告人的感觉。之前他对女孩子有成见,总是嫌弃她们跑步跑不快,爬树爬不高,说话轻声细气,看见老鼠惊慌失措。
他发现:女孩子的衣服干净整洁,铅笔削得整齐划一,橡皮擦彩色有香味;不像男孩子整天趴在地上玩,衣服邋遢皱巴,铅笔短短的,笔芯不够了就用指甲剥用牙齿咬。
后来又发现:女孩子的眼神安静温和,像白兔的眼睛,她们的脸颊白里透红,散发着雪花膏好闻的味道;而男孩子的眼神顽皮狡黠,像床下老鼠在东张西望,他们的脸干巴巴,经常残留着鼻涕的遗迹。
还有好些不同,蔡文胜懵懵懂懂说不上来,却忍不住对她们心生好奇。这好奇新鲜稚嫩,如同背阳角落的爬山虎,悄悄却迅速地蔓延开去。
蔡文胜养了一只鸡叫小黄,从孵蛋破壳那天算起,已满半岁。小黄每天下午在放学回家的路口等他,然后一摇一摆兴高采烈一路尾随。他搬个小板凳坐下,一把玉米窝在手心,小黄满脸欢喜,低头啄一粒玉米,抬头看一眼他,眼眸灵动,目光明亮。
“女孩子有点像自己养的鸡那样可爱喔”,蔡文胜由衷地这么想。
一九七七年十月,夏尽秋来的一天,蓝天白云,秋高气爽,剪影般的燕子在天空中飞来飞去。蔡文胜从四年级教室路过,心中无牵无挂。教室前,一棵大榕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树荫下一群女孩正在跳绳,跳绳的女孩们这么唱着:
花儿红,鸟儿叫,
榕树下面把绳跳,
脚步越跳越轻巧,
我们一起开心笑!
女孩们的歌声如银铃般清脆,似涧水般悦耳,蔡文胜慢下脚步,情不自禁驻足观望。他看见,跳绳的女孩身穿一条天蓝色背带裙,一件雪白衬衣,扎着活泼鲜见的马尾;只见她,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又见她,随着歌声,秀美的身姿上起下伏,像极一只山涧中奔腾跳跃的小鹿。
一股热血“呼”的由下而上直冲脑门,翻江倒海一般,他脑海里瞬间出现一种奇异的幻觉。除了女孩的倩影,时空瞬间迟缓下来,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声音变得沉闷,仿佛眼睛耳朵一下埋进了水里,呼吸跟着急促起来。蔡文胜站稳脚步,用力晃了晃脑袋,这才得以重新看清和听见。他看见女孩们的笑脸,听见女孩们的歌声,同时听见的还有自己的心跳,“嘭!嘭嘭!嘭嘭嘭”,像一把重锤胡乱敲打他的胸口,又仿佛是那只美丽的小鹿在他怀里东奔西撞。。。。。。
没敢再停留,蔡文胜慌里慌张地跑开,生怕旁人看穿他的心思。可就是这么一小会,一颗喜欢的种子种下了,深深埋进纯真的心田。
长大后才知道,那是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情窦初开。
第2章
七十年代是一个封闭的年代。学校里的小学生,男女之间不交往、不讲话,孩子们单纯里藏着倔强,恪守着这不知哪来的约定俗成。能和女孩子来往说话的有两类男生,一类是班干部,因为收作业搞卫生的琐事必须和女生打交道,说话时双方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如果交谈与工作无关、或不小心面露一丝微笑,旁听的男同学会挺身检举揭发,虽然一学期下来说不上几次,可还是引来其他男同学暗暗的羡慕;另一类则是如蔡文胜同班同学赵小强。
据有的人说,赵小强自打幼儿园就情窦初开了。幼儿园里他喜欢粘着女孩子,一不留神拉起别人的小手,紧紧握住不肯放,老师如何劝说哄骗,他都坚定地无动于衷。大门口罚站点经常出现他幼小的身影,以至他妈妈去幼儿园接他时总是忐忑不安。赵妈妈有时候忍不住给赵小强屁股上几下,赵小强便大哭起来,不像别的小孩“啊啊啊”伤心地抽泣,他是“哎呀,哎呀,哎呀呀”边哭边叫嚷,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把幼儿园几个阿姨笑得前俯后仰。
当前的赵小强个头不高,其貌不扬,正在努力换牙。别人是新牙冒头出来把旧牙顶掉,他是旧牙掉了新牙还没踪影,于是门牙上方左右各空着一个洞,说话时故意呲呲漏风。缺牙的赵小强依旧喜欢找女孩子打闹,周围的男同学有点瞧不起他,可成熟的他并不在乎别人的说三道四。
说到对女孩子的热情和了解,赵小强认第一,无人敢认第二。他活动的范围很广,囊括整个三年级,还不时延伸到其他年级。他经常主动参与女孩的活动,虽然大多以一厢情愿的方式出现,女孩们跳绳踢毽子玩游戏,他便站在一旁嬉皮笑脸,指指点点,说些坏话捣点乱。有时把女孩子惹毛了,三年级的女孩子有的比他大个和有力,警告无效后,赵小强被女孩子单独或联合起来拉倒或者压倒在地。教室外是黄泥地,倒在地上的赵小强于是沾了一身的黄土,可他不介意,爬起来,笑嘻嘻地拍打衣裳,把尘土拍得满天飞舞,小黄脸也变得红彤,仿佛打了鸡血,化身一只刚学会打鸣、兴高采烈的小公鸡。
自从见过蓝裙女孩,蔡文胜一直心神不定,心底那一点念想慢慢长大,犹如花腿蚊子咬出来的包,痒痒的让他难以平静。接下来几个星期,他鼓足勇气,时不时有意路过大榕树,可那个女孩再也没有出现。上学期已经过去一半,他决定放下面子,去问一问赵小强。
赵小强天生热心肠,他斜坐在课桌上,学大人抖着腿,听蔡文胜略带羞涩的提问。他不光听,还及时扼要地提出反问,比如那个女孩是瓜子脸还是鹅蛋脸,马尾是一根还是两根,是不是双眼皮,有没有缺牙?蔡文胜小心回忆着,生怕说错。
听完蔡文胜的描述,赵小强翻着眼白看向前方,罕见思考一会,说:“可惜她不是三年级,我对四年级女生还不是特别了解。”
“连赵小强都不知道”,蔡文胜一阵失落,心底涌出一种难以描述的伤感,仿佛下雨天不小心滑倒在水沟里,身上和心里冰凉冰凉的。
看见蔡文胜脸上的心思,赵小强咧嘴笑了,露出缺口的门牙,善解人意小声说道:“世上无难事,我过两天去四年级帮你打听一下。”
这句充满温暖的话,一下把蔡文胜从沟里拉了上来,心里涌出新的希望。他喜忧参半地回到座位坐下,上课铃已经响了两遍,班主任兼语文课石老师大步流星跨进教室。
走上讲台,放下教案,石老师两眼一扫,只见几个慌里慌张正在翻找书包的学生,她一声咳嗽,严厉地说:“老师已经和同学们讲了无数遍,第一次上课铃响,大家就要回教室坐好;第二次上课铃响,大家就要把书本和文具放好在书桌上。”
石老师说完话,然后不说话,炯炯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荡,同学们跟随她的目光扭动脖子,去查看那几个找课本窸窸窣窣发出声响的同学。石老师探照灯一般的目光最后停留在蔡文胜身上,同学们的目光也在他身上聚焦,好像要帮着石老师用目光来纠正他的错误。
蔡文胜一点都不喜欢石老师。石老师是一位很严厉的女老师,个头不高,不苟言笑,胖胖的脸很结实;两条淡眉下,不大的眼睛被周围胖肉挤压,略微凹陷下去,形成严肃认真的表情,眼珠子仿佛躲在两个肉洞里,射出两道凌厉无情的光芒。蔡文胜喜欢自己一二年级时的班主任杨老师,杨老师和蔼、年轻、漂亮,和学生说话时笑眯眯的,声音柔和得像初夏的微风。
还有一点蔡文胜不喜欢石老师,甚至为这样的班主任感到一丝丝羞愧。石老师上学期刚生小孩,正在哺乳期,身体较之前丰满了许多。七十年代的大人们通常只有几件外套,两三年才增添一套新衣裳。石老师经常穿着生育前的旧衣服,小了不止一号,把身体包裹得如同端午节里不可或缺的粽子,胸脯紧紧的鼓着。更要命的是,石老师母乳很充足,有时候上课前来不及处理,胸前会有两块湿湿的印子。每当这种情况发生,蔡文胜就会偏转头,整堂课不看讲台。
石老师也不喜欢蔡文胜,这从她给蔡文胜的评语可以看出来:“上课时注意力不集中,搞小动作;上课时不看黑板,骄傲自满。”
毛主席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句话经常被刷成红色的标语,出现在学校、机关的围墙上。看到这样的评语,蔡文胜顿感自己辜负了毛主席的期望,心里委屈万分,他甚至不清楚骄傲自满是什么,有什么具体的表现。和一二年级杨老师的评语相比,蔡文胜显然从一个优秀生快速蜕变成一个落后生。
当然,石老师毕竟是老师,知道对后进学生要以帮助挽救为主,于是很快给他安排了一个新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