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年高考后,能参加体检是一个好兆头,对我,却是一个不幸 - 血压太高,不能通过。听到消息后,母亲赶到我当工人的汽车电机厂。我把血压结果当面又告诉了她一遍:高压低压都超标,但都超的不是太多。她听着听着,目光突然停在我的帽子上,那种当时年轻人都戴的雷锋式的棉军帽。这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没有云,没有风,太阳晒得人身暖暖的,我鼻梁上沁出了一些汗珠。我妈一把摘下我的帽子,摔在地上:“这么厚的帽子捂着,血压能不高吗!走,我们去找医生。”
我们到了城里的第一人民医院,管我们体检的医生刚下了班,我妈问明了住址,又领着我追到了医生的家。一个嘈杂的四合院,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很瘦弱、年龄和我妈相仿的中年妇女正在生炉子准备做晚饭。我指了指她,我妈上前说明了来意,医生很干脆:“星期天早上我值班,你们到医院来,我再给他量一遍”。星期天复查,我通过了。
这不是第一次我妈改变我们家里人的命运。
文革期间,我父亲因为有“三反”言论,一直受审查。我在写我父亲的回忆里,说他吊在内部矛盾的三反言论和敌我矛盾的三反分子之间,十二年一直定不了案。其实他的案子,曾经有过一个初步结论。在地委组织部的一次会议上,组织部长逐一列举了我父亲的“罪状”,然后说初步定为敌我矛盾,交会议讨论。这时我妈站了起来,很气愤地指出一些和事实不符的地方,说:“请组织上一定考虑,这些三反言论,xxx从来都没有传播过,只是写在书的眉批上,而且是他自己主动交代出来的。” 最后母亲点着组织部长的名说:“xxx到底是个什么人,你心里难道不知道?你一个组织部长,要害人是很容易的”。地委机关的人,不光在一起上班,平常住隔壁,都是很熟的人。 她的这番话,起了什么作用就不得而知了。令人庆幸的是,会后我父亲的案子又重新被“吊”了起来。没有被定为敌我矛盾是我们的幸运,不然我父亲的遭遇,以及我们一家人的遭遇,将会很悲惨。多年后,我妈还会很激动地讲述这件事情,很得意她当时说的那句话:“你一个组织部长,要害人是很容易的。”
没有我妈,我姐姐上不了高中,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是六八年小学毕业,因文革期间停课,等了半年之后才继续上初中。我姐比我早一年小学毕业,等了一年半,和我一起上初中。和我们一起进校的,还有更早一年的小学毕业生,他们从小学毕业到上初中,等了两年半。学校把我们66、67 和 68 的三届学生,编了六个班。 两年后,初中毕业。六个初中班将缩减为两个高中班,其余的下乡当知青。上高中的选取标准有成绩、年龄和政审。我们姐弟俩,地委组织部给学校政审的答复是:我年龄小,可以继续上高中。我姐因“其父有三反言论,正在审查中,不宜上高中。” 当时我姐离下乡年龄还差半年,学校把她和两个像她一样不够年龄的女孩子分在一组,让她们先等待半年,然后到某县某区某公社某大队某小队报到。
我们当时是在城里住校上初中,我爸在五七干校受审查,我妈在干校的下放连队当指导员。听到消息后,母亲从生产队赶回城里,找到地委组织部,要求他们重新考虑:“xxx犯了错误,他女儿又没有犯错误,为什么不能上高中?难道共产党还株连九族?” 组织部最后修改了政审回复,同意我姐上高中。命运是捉摸不定的,如果当年我姐没有上高中,不仅小小年龄下乡受苦,77年恢复高考,也肯定考不了大学。母亲后来谈起此事,还会很激动地说:”我问他们,难道共产党还株连九族?“
母亲是地方政府的一个普通干部。热情开朗,工作勤奋,下乡搞工作组,总是积极报名。和农民三同,她和村里同姓的妇女队长成了姐妹般的好朋友,交往多年。挑担子,她要和工作组的男同事拼比,中年后饱受腰椎间盘突出之苦。诸多优点中,母亲最喜欢听的赞语是“为人直爽”。她的性格,有些遗传到我们身上。我姐当工人时,车间的同事用四个字概括她:嫉恶如仇。我下乡时,同队的知青对我的评价是“没有一点奴颜和媚骨”。LOL,那是一个十分政治化的年代。
母亲的性格,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因为她童年的经历。她出生在三峡下游不远的一个小城镇里,上小学时她母亲病逝了。她母亲育有两女一子,这时她姐姐已经出嫁,家里剩下她和比她大三岁的哥哥。她父亲再娶后,她们和后妈的关系很不好,老是抗争,尤其是后妈有了孩子之后,一家人很难在一起生活。这时她开小店的舅舅舅妈把她们兄妹俩接了过去,在下游不远的另一个小镇里,过上了平静温饱的日子。她哥初中毕业后,离家出走,到江南投奔了新四军。母亲初中毕业时,遇到了解放,她进了城里的地区干部学校,培训后,成了新政权的干部。那是一个热情燃烧的岁月,母亲把她的双名“安珍”改成单名“青”,长发剪成短发,穿一身列宁服,戴一顶八角帽。先是到县里广播站架电线,写通讯,搞播音,后来调到地委宣传部,在那里认识了我爸,她在宣传部一直工作到文革爆发。
母亲对我们很严格,她信奉传统中国育儿理念:打是爱,松是害,不打不骂就变坏。她当年住在她舅舅家时,就很看不惯舅妈对其独生女的娇惯,劝告舅妈别把孩子惯坏了,娇子不孝。到了自己有孩子后,母亲不再需要提建议,可以全盘实施她的育儿理念。 母亲性子有点火爆,我和我姐犯了什么错,尤其考试成绩不好,她都会疾言厉色,打我们的屁股,其威慑的力量大大大于巴掌的力量,对我们十分有效。如果错误太严重了,她会加罚跪。有一次我们被罚跪,她要出门办事,临走告诉我们她不回来,不准起来。不一会,小伙伴们趴在窗台上,说:”你妈走了,你们快起来吧,她回来了,我们告诉你们,再跪下。“ 我们没有起来,直到我妈回来。我小时老是犯错,老是挨打,周围的老奶奶们逗我:”你不是你妈亲生的,是抱来的。“ 抱,收养的意思。我不喜欢听,”我妈那么不喜欢小孩,怎么会抱一个呢?“
我最大的一个错误,是五年级时犯的,那时到了可以帮着做家务事的年龄。一次我去买菜,剩下五分钱,买了一包菱角。我分给了我姐一些,我姐讨好我妈,给了她一些。我妈吃着吃着,突然问:“这菱角那里来的?” 听到答案后,她十分重视。小时偷针,长大偷天,这么小的年龄就挪用公款,大了不就是一个贪污犯? 我被打了一通屁股,罚了跪,这次还加了一个惩罚:写检讨,就像当时文革揪出来的那些坏分子一样。我写了一份检讨,最后一句是:“我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我姐看了,对我结尾的用词佩服的五体投地。显然她每天忙于跳橡皮筋,不怎么爱看大字报。
我们小时侯怕我妈,但又很喜欢她,因为她爱吃零食。只要不到农村出差,家里的瓶瓶罐罐,总能找到糖果和兰花豆一类的小吃。我爸爸不管教我们,但他也不买零食。上中学后,我妈开始实行文明教育了,我们也不再害怕她。后来,家里人都喜欢拿母亲开玩笑,她也很开心,跟着笑。有次我姐去城里的楚剧团买戏票,票卖完了,空手而归。我妈问她:
“卖票的是不是李阿姨?”
”是“,我姐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进去找她, 说你是xx的女儿?你长得这么像我,她一看就知道了。“
我妈很生气,又加了一句:
”像猪一样!” 像猪是我们骂人傻的一句话。
从此与她有关的笑话集里又增加了一个。
我姐和我小时候家里都不给零花钱。六十年代中,风行打乒乓球。我当时小学三年级,反复请求后,母亲花七毛钱,给我买了一个光板球拍。我很羡慕其他小朋友穿回力鞋,让母亲给我买一双,她不同意:“为什么要多花几块钱呢?不就是解放鞋上面多一圈帆布吗?” 我长大之后才知道的,母亲其实是很能花钱的。当年保姆离开我们家的时候,她女儿让她去帮助照护小外孙,她不情愿,给自己家的人引小孩,没有零花钱,想再找一家人做保姆。母亲劝她说:”你去引小外孙吧,零花钱,我来给。“ 后来母亲一直每月给她送零花钱,直到她们家日子过得宽裕起来。我大伯被打成右派后,失去了优厚的待遇,一家八口,从武汉下放回老家,母亲每月要给他们寄钱,帮他们维持生活。母亲的舅舅去世后,逢年过节,她给她舅妈寄钱,回报养育之恩。有一段时间,母亲还每月给她后妈家寄钱。当时她的父亲和后妈先后去世,留下一个大女儿和三个弟弟,大女儿刚上初中,最小的弟弟只比我大一岁。汇款持续了好些年,直到大女儿当了工人,她的大弟参了军。母亲后来谈起这件事,总是很自豪,喜欢重复四个小继妹小继弟感激她的话:”姐姐,你不知道,那些年,我们每个月都是等你的汇款,收到后,马上去粮店买米。”
母亲的工作,多是行政性的,除了写工作报告,不怎么写东西,但她对我们作文比较重视。文革学校停课时,她会不时给我们一篇报上的英雄事迹,让我们写读后感。高中毕业时,我们两个毕业班要在一起开一个告别晚会,让我准备一篇毕业致辞。我当时为开头犯难,想避免那时常用的”在当前一片大好形势下“等套句,母亲走过来说:”你可以说‘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时节‘。 “ 我顿时耳目一新,这是那个年代的我们这些中学生想不出或不去想的句子,眼前的母亲,突然变成了当年的那个女中学生。开完晚会回来,我妈问我姐毕业致辞怎么样,我姐说:”开头挺好,就是长了点。“
母亲当年担心娇子不孝的她舅妈的独生女,我们后来叫小姨的,不仅长大后对她妈非常孝顺,对我妈也特别亲近,姐姐前,姐姐后亲热地叫着。文革时,小姨很可怜她姐姐,一家四口,生活在三个地方,冲炒面,连猪油都没有。小姨经常帮助我们家,逢年过节,给我们家弄些猪肉,狗肉,猪油,香油,还骑车到乡下去看望她姐姐。暑假,把我姐和我接过去住,我看浩然的《艳阳天》, 就是在我小姨家。
母亲身边还有两个亲人,两个截然相反的人,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她的哥哥。
我在一篇关于我父亲的回忆里,这样描述我的父亲:
“父亲的为人,像他的字,隶书和小篆写得很到家,可以赠送亲友,有时写写行书,但他从来不写草书。…他的三反言论,可以说是文人习性的显露,言他人之不能言,不善言,不敢言,但他不张扬… 做了一辈子的文案,看了一辈子的书,没有留下任何文字。“
我舅舅是个爱写狂草的人,写了就裱起来,赠送亲友,我现在还有他写的一幅立轴。他写诗,写小说,写剧本,在地方刊物上发表。他个性张扬,大鸣大放,马上成了右派。右派平反后,到城里师专教文学。但我父亲对他从来不屑一顾:品位不高,“半吊子”。
打成右派后,我舅舅被遣送到农村,后来到城郊的砖瓦厂当工人,干出窑这种最苦最累的活。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农村妇女,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就离婚了,把孩子留在乡下。我父亲本来就不喜欢我舅舅的个性和作派,打成右派后,大概有过激烈的争吵,断绝了来往。“他说我们是共产党六亲不认,也不会有好下场的,话说得太毒了!” 我妈这样解释。 文革后期,舅舅开始到我们家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每次填写履历表时都不情愿填写的舅舅。 他梳着一个背头,戴一副宽边眼睛,说话时笑咪咪地盯着你的眼睛,不紧不慢,一板一眼。他当时说:“我一个长辈,你们从小长大,我也没有尽什么义务,对不起你们。” 他告诉我妈砖瓦厂的情形有了很多改善,因为厂宣传队的一批年轻人把他拉去写节目,很崇拜他。
舅舅后来一年到我们家来几次,我爸对他还是不热情,见面打个招呼,一起吃饭也不交谈。多年后我妻子到我们家,看到的还这个情景,她十分诧异:”你爸爸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舅舅!“ 我妈对她哥哥很随便,人前人后,直呼其名,每次来了,都有好饭菜招待。当时他一个人过日子,春节吃团年饭,我妈会把他叫过来。舅舅很少谈他的过去,包括他在新四军时的事情,只是八十年代初,白桦编剧的电影《今夜星光灿烂》走红,他说新四军时,他和白桦在一个连队,一起搞文化宣传。” 右派平反后,舅舅从砖瓦厂到了师专,把他儿子从乡下接到身边。小孩子从小没人管,野惯了,不爱学习,常常打架。当时我妈在电影公司工作,内部放电影时就把他叫过来,让他去陪姑爹看电影,趁机苦口婆心地和他谈话。
其实母亲曾经很佩服她哥哥,他是个敢说敢干,热情奔放的人,中学毕业,就离家出走,投奔了新四军。母亲曾经约了她的一个中学好朋友,去投奔她哥哥和新四军。临走前夜,她的朋友突然放弃了。母亲不无遗憾地说:“她当时谈恋爱了,不然,我也是解放前参加工作的干部了 。” 解放后,母亲到县政府工作,和她哥哥在一起。当时她哥哥是县里的笔杆子,县里出布告,都是他起草,用毛笔抄了,挂在县政府大门口。我妈很可惜他:“他这个人老是对现实不满。解放前不满,投奔新四军。解放后还是不满,成了右派。” 舅舅后来到师专当老师后,春风得意,六十多岁的人了,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友到处跑。我妈说:”他又得意忘形了。“
那个星期天血压复查合格后,不久我被外省的一所大学录取。离家后十几年,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不多,直到90年他们到芝加哥来看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三个月。母亲这时已经退休,穿一件传统的对襟褂,少了许多风风火火,多了几分淡定祥和。她依旧十分爱干净,不光每天饭后洗刷,还把厨柜里所有的锅碗都搜出来用手洗了一遍。母亲每天做饭,从家常菜,到扣肉、鱼糕这类小时候过年才能吃到的菜,一样样做来,不重样。一个月后,母亲说:“我会做的菜都做过了,我们是不是再来一个循环?” 那时,我妻子在印第安那州,周末回来。每个周末,我们开车带父母各处游玩观光。周日时,他们白天看琼瑶连续剧,晚饭后,我不像往日那样加班,陪着父母亲打撮牌。临回国的那天晚上,打完牌,母亲说:“我们走了,晚上没有人陪你打牌了。”
新中国成立,已经72年了,文革爆发,已经56年了,父亲去世,已经25年了,母亲去世,也有了15个年头。这些年里,父母亲走过了他们奋发激扬、风风雨雨的一生,我们们也经历了动乱的童年,土插队,招工,恢复高考,洋插队,到了回忆往事的年龄。
要无语了,,,
想起了母亲当年的那句话:”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时节。”
(202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