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逃离》,是她的小说集《逃离》的第一篇。
小说集《逃离》中收集的小说,或多或少与“逃离”有关。而这第一篇《逃离》,紧扣逃离主题,写了卡拉的两次逃离经历。
卡拉的第一次逃离,是她高中毕业的时候。她逃离了生活优渥的中产阶级的父母之家,跟着克拉克私奔,婚后住到了简陋破旧的活动房子里。
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克拉克脾气暴戾,不合群。又对卡拉指手划脚,极尽指责。
卡拉的第二次逃离,发生在她帮佣打扫卫生的人家家里。她向女主人西尔维亚吐露了婚姻的不幸。在西尔维亚的帮助下,卡拉逃离自己的丈夫克拉克。
书中详细描写了卡拉在逃离途中的心理活动:
卡拉看到沿途景色,想告诉克拉克自己的想法,忽然明白“她是不会再去告诉克拉克什么的了”,因为她正在逃离克拉克。
卡拉又回忆起她第一次逃离的情景。她充满新奇自由放松的心情,她对克拉克的迷恋与信任。那时候的她,甘愿被克拉克征服。
大巴来到了第一个小镇,路过卡拉和克拉克创业初期常来买便宜汽油的加油站。卡拉回想起当年逃离后,两人相伴恣意挥洒青春的日子。卡拉不由得哭泣起来。
展望当下的逃离,卡拉需要一个人去独自面对各种困难,她感到惶恐。要命的是,未来的日子里没有克拉克。谁会去取代克拉克的位置呢?可见此时,“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里占据着一个位置”。
卡拉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又想到了克拉克有时候对她说的“得控制住自个儿嘛?”。卡拉动摇了。前景如此艰难和陌生,卡拉质疑自己为什么要往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闯?
“她双脚此时距离她的身体似乎很远。她的膝盖,穿在不是自己的硬绷绷料子的裤子里,犹如灌了铅般的沉重。她像匹被捶击过的马似的,怎么也站不起来。”
卡拉急叫停车,下车后打电话让克拉克接回了家。
比较一下卡拉的两次逃离,都是从束缚逃向自由。但是,从传统意义上来讲,两次逃离,卡拉都选择了相对不乐观的结局(仅是我的观点)。
卡拉的第一次逃离,是青春期的叛逆使然。她与其说是逃向克拉克,不如说是逃向自由与独立,为此她不惜与原生家庭决裂。于卡拉,彼时的克拉克代表了自由与独立。在她留下的简短字条里,她对父母说:
“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永远也无法得到你们的理解。”
那一次逃离,卡拉义无反顾,永不回头,似乎也并未因此后悔。
卡拉的第二次逃离,其实也是逃向自由与独立的尝试。因为在婚后,克拉克成了卡拉自由与独立的束缚者。卡拉的逃离,是试图打破这种束缚的挣扎。
但是,卡拉的第二次逃离,并非由她自发主导。西尔维亚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西尔维亚启发她鼓励她。甚至逃离的安排,都是西尔维亚在计划和引导。这次逃离,卡拉留给克拉克的字条里写道:
“我已经走了。我不会有是的。”
因为慌张,她写了别字。即使告别的字条,卡拉还惦记着克拉克对她的担忧。卡拉并没有准备好这次逃离。因此她的反悔,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逃离原生家庭,卡拉是坚决的,彻底的。但对于逃离婚姻,卡拉却非常纠结。这是为什么呢?
首先有一点,克拉克是否坏得让人需要逃离?
婚后,许多男人从情人的光环中褪色,现出了本来面目。是男人变了吗?仔细想想,其实并不是男人变了,而是因为恋爱中的女人被爱冲昏了头脑。她们主观地把爱情升华,把一个普通的男人想成了白马王子。她们把两个人的恋爱变成了自己一个人的恋爱。
《逃离》中写到卡拉第一次逃离时的心情:
“那天早晨克拉克对于来往车辆的关注(他们已经来到四〇一公路了)?,他对卡车性能的担忧,他简短的回答,他稍稍眯紧的眼睛,甚至是他对她轻飘飘的喜悦稍稍感到的厌烦——所有这一切,无不使得她心醉神迷。同样吸引着她的还有他过去那种不太正规的生活,他坦然承认的孤独寂寞,他对马匹有时会显露出来的柔情——对她也是这样。”
这段描写,与克拉克婚后时冷时热,飘忽不定的脾气相吻合。然而,那时正在逃离原生家庭的卡拉,对克拉克心醉神迷,凭空生出许多欢喜来。
当生活的斑驳与狰狞逐渐显现时,男人的缺点也逐一凸现。白马王子变回了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普通人也就罢了,偏有各种各样人格缺陷的男人,让女人困惑,抓狂,生活得如履薄冰,萌生退意。
男人的平庸与无能,是你离开他的原因吗?
男人的冷酷与自私,是你离开他的原因吗?
男人的焦躁与暴力,是你离开他的原因吗?
由此引来第二点,女性是否对婚姻彻底绝望?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缺点,甚至缺陷。幸福的婚姻,靠两人一起去面对,去磨合,去包容,去提升自己。
然而卡拉选择了逃避。我不知道卡拉有没有抗争过,书中展现的,是卡拉一味地退避。对克拉克的强势与无理取闹,卡拉只是屈服,甚至讨好。
当爱逐渐冷却,女人对婚姻失望透顶,是逃离的时候吗?
如果竭尽全力,都无法改变婚姻状况,是逃离的时候吗?
如果有了孩子呢?
生活中,见到许多在婚姻中犹豫彷徨的女人,很多都选择了维持现状,尤其有了孩子之后。有些勇敢的女性,选择了离婚,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逃离。
热播的综艺《再见爱人》里,每一对夫妇的婚姻关系,都是一地鸡毛。即使表面光鲜亮丽,亲昵恩爱,深究下去,各种缺陷,纠结,痛苦,逐一浮出水面。
旁人旁观,惊讶奇葩的婚姻如何能维持那么久。但身处其中的他们,都有自己的困惑,无奈,悲哀,并非懦弱一词可以解释。
即使对婚姻彻底绝望,还有第三点,女性是否有足够的勇气面对逃离后的生活?
卡拉的第一次逃离,她走得义无反顾,因为她逃离了父母,奔向了克拉克。克拉克在逃离的另一头接纳她。
而卡拉的第二次逃离,她逃离了克拉克,却不知道逃向何方。这次逃离,没有接纳她的另一头。这种不确定性,增加了逃离的艰难。
书中写第二次逃离时,卡拉对即将到来的生活的恐惧:
“她让自己集中心思去想多伦多的事,第一步先得怎么干。打出租车,去那所她从未见过的房子,独自一人去睡那张陌生的床。明天,还得在电话簿上查找一个个马术学校的地址,然后还得上这儿那儿它们所在的地方,问人家要不要雇工。她真是想象不出来。她会怎样去搭乘地铁或是电车,去照料陌生的马匹,去跟不熟识的人说话,每天都生活在不是克拉克的人群之中。”
卡拉不知道未来是更好还是更坏。她已经习惯了有克拉克的生活。生活中缺少了克拉克,甚至缺少了克拉克的精神虐待,卡拉也已经不适应。
习惯是让人退缩的原因之一。这么多年在一起生活,夫妇间已经熟悉彼此的身体与气息,一刀切断,连根拔起,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动啊!更何况要独自一人去面对生存,面对社会关系,面对各种不确定的因素。如果没有坚强的内心,和背后亲人与朋友强大的支持系统,一般人难以鼓起勇气。
卡拉自己没有足够的坚强,勇敢与自信。她的身后,除了西尔维亚,并无其他的亲人与朋友。她从原生家庭中逃离,与父母都不再联系。而西尔维亚,只是一个友善热心的雇主,连朋友都算不上。
卡拉从婚姻中的逃离,只能是一时的冲动,无法有持续的力量坚持下去。她贸然尝试,却匆匆收场,留下终生的遗憾。门罗把这种遗憾描述得非常到位:
“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时可能不感到疼。可是每当她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
逃离的艰难,还有更广义的一点,即第四点,这个社会准备好女性对婚姻的逃离了吗?
女性的弱势,社会的残酷,让许多女性对在社会上独自立足产生了怀疑。
即使现代社会的新女性,社会的压力,对子女的责任,也让许多女人深陷于恶劣的婚姻关系里,对于离婚望而却步。
逃离本身是一个消极的词,门罗写的是消极的女性对婚姻的态度。
生活中,也见到勇敢智慧的女性,摆脱了困顿恶劣的婚姻,涅磐重生,获得了幸福。当然那是别的故事了。
小说《逃离》中还穿插了一个隐形的逃离,即卡拉喜爱的当作闺蜜一样的小山羊弗洛拉,在卡拉逃离前的几天,预先逃离了。
卡拉回到克拉克身边后,克拉克拿着西尔维亚借给卡拉的衣服,去西尔维亚家兴师问罪。这时候,弗洛拉适时地出现,化解了克拉克与西尔维亚的敌意,他俩转为像朋友一般的告别。
弗洛拉是隐喻吗?弗洛拉的逃离是否象征着卡拉的逃离?
小说的结尾非常诡秘:
“接下去就能见到草丛里肮脏、细小的骨头。那个头盖骨,说不定还粘连着几丝血迹至今尚未褪净的皮肤。这个头盖骨,她都可以像只茶杯似的用一只手捏着。所有的了解,都捏在了一只手里。也可能不是这样。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别种情况也可能发生。他说不定会把弗洛拉轰走。或是将它拴在货车后面,把车开出去一段路后将它放掉。把它带回到他们最初找到它的地方,将它放走。不让它在近处出现来提醒他们。
它没准是给放走的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卡拉不再朝那一带走了。她抵抗着那样做的诱惑。”
小说给弗洛拉设计了两种下场。一种是弗洛拉被克拉克打死了(“那个头盖骨,说不定还粘连着几丝血迹至今尚未褪净的皮肤”)。另一种,克拉克把弗洛拉放走了(“他说不定会把弗洛拉轰走。或是将它拴在货车后面,把车开出去一段路后将它放掉”)。
看小说的口气,卡拉暗暗希望弗洛拉被克拉克放走了。很可能事实是,弗洛拉被克拉克打死了。这可能预示着卡拉回到了克拉克身边,以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最后被克拉克折磨而死也不一定。毕竟,卡拉对克拉克的暴戾只是顺从和逃避,从未正面反抗。唯一的一次逃离,也以反悔告终。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爱丽丝·门罗自己经历了两次婚姻的逃离。
爱丽丝·门罗第一次婚姻,嫁给了詹姆士·门罗。两人合开了一家书店,至今书店还在营业。詹姆士·门罗支持她的写作。“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她抓住一切时机写作。她的先生鼓励她写作,让她去书店,而自己带孩子,做饭做菜。”
“When the children were still young she would attempt to write whenever she could; her husband encouraged her by sending her into the book shop while he looked after the children and cooked."
爱丽丝·门罗终于成名。
但九年的婚姻,抵不过两人观念的差别。两人于1972年离婚。这是爱丽丝·门罗的第一次逃离。
1976年,爱丽丝·门罗与地理学者弗莱姆林结婚。
2004年,爱丽丝·门罗写了小说《逃离》。
2005年,爱丽丝·门罗的女儿斯金纳报案,斯金纳的继父弗莱姆林在她儿时对她进行了性侵犯。当时弗莱姆林已经80岁,被判了两年的缓刑。
爱丽丝·门罗离开了弗莱姆林,搬到她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的一间公寓居住。
但后来爱丽丝·门罗还是回到了弗莱姆林身边,并伴他渡过了他的余生(弗莱姆林于2013年去世)。
2013年,爱丽丝·门罗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2024年5月13日,爱丽丝·门罗去世。
之后,门罗的女儿斯金纳披露了自己曾遭继父性侵,母亲得知后的态度这件事。
斯金纳写爱丽丝·门罗:“她说别人告诉她‘已经晚了’。她太爱他了,如果我要求她罔顾她自己的需求,为她的子女做出牺牲,去为男人的缺陷做补救,那就是我们的厌女文化在作祟。她坚称,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我和继父之间的事。与她毫无关系。”
“She said that she had been ‘told too late,’ she loved him too much, and that our misogynistic culture was to blame if I expected her to deny her own needs, sacrifice for her children and make up for the failings of men. She was adamant that whatever had happened was between me and my stepfather. It had nothing to do with her.”
解读一下爱丽丝·门罗的两次婚姻逃离。
第一次逃离,爱丽丝·门罗逃离了传统的詹姆士·门罗。她打破婚姻,寻找自我的价值。那时她是三个小孩的母亲。虽然我不很理解,但她寻求新生活的勇气可嘉。
第二次逃离,如同她写的小说《逃离》,爱丽丝·门罗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以前性侵女儿的弗莱姆林,后来又回到了弗莱姆林的身边。她与弗莱姆林维持了37年的婚姻,直到弗莱姆林离世。
在得知弗莱姆林性侵过女儿后,爱丽丝·门罗仍然选择与弗莱姆林生活。这件事披露后,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各大网站纷纷表态,谴责爱丽丝·门罗的做法。虽然爱丽丝·门罗已经去世,她诺贝尔文学奖的光环,却不再光芒四射。
在一个Spotlight的节目中,访谈者强调艺术要与艺术家分开,作家要与作品分开。好的作品,并不代表作家的人品好。可以喜欢一个作品,但不要因此而喜欢上产出此作品的作家。
兜兜转转,爱丽丝·门罗逃离不出的,也许与卡拉逃离不出的,是同样的东西。爱情也好,孽缘也好,唯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或许,她们自己都不知道。门罗的小说探讨的,正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人类婚姻的复杂性。
References:
https://en.wikipedia.org/wiki/Alice_Munro
https://cn.nytimes.com/culture/20240708/alice-munro-daughter-abuse/
https://www.today.com/news/alice-munro-daughter-sexual-abuse-controversy-rcna160726
https://apnews.com/article/alice-munro-andrea-skinner-abuse-allegations-fd5e83dbd8766d38cf7b1efdd77cc8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