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捕捉住露珠而映射大千世界,半个世纪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三年后自尽(下)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秋渔荫密树,夜博然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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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与愿景

马丁松出生后不久,瑞典女作家塞尔玛·拉格洛夫(Selma Lagerlöf)撰写了名著《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影响了全世界几代读者。1958年拉格洛夫诞辰一百周年之际,马丁松在诗歌“大雁之旅”(Vildgåsresan)中抒发了自己的童年梦想,向这位伟大的前辈致敬。马丁松写道: “我们追随老师的渴望踏上冒险的天空,在那里一切都已改变,学校的干粉笔化作雪白的雁颈,指向阿卡(注:Akka——《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中的领头大雁)在凯布讷山(注:Kebnekaise——瑞典的最高山峰)的远方家园。”主人公尼尔斯变成了 “我们第一次飞行梦想中的飞行员”,而被马丁松尊称为“老师”的拉格洛夫则“永远与年轻的飞翔旅程及神话中的群鸟联系在一起。”

20世纪初的瑞典处于动荡和巨变的时代,新的技术发明不断进入日常生活,工业化进程逐步奠定了现代社会的基础。旧的农耕社会走向解体,大批农民涌入城市或移民北美新大陆,马丁松的母亲就是其中一员。与此同时,一种新的民族主义和自然浪漫主义潮流悄然而至,越来越多的人怀念失去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梦想回归乡村和自然。马丁松在另一部经典之作——小说《通往钟王国之路》(Vägen till Klockrike,1948)中,讲述流浪汉博勒(Bolle)在社会边缘及无尽的旅途上徘徊和反思,这是从流浪汉的角度来看待拉格洛夫笔下的尼尔斯,而博勒的目标是 “钟王国”——一个永远处于保留状态的地方。全书充满了对瑞典自然环境的赞美,以及对于工业社会和现代文明的批判。

1956 年,马丁松创作了由103首诗歌集结的科幻史诗《阿尼亚拉号》(Aniara),获得巨大成功。阿尼亚拉号是一艘大型宇宙飞船,定期将八千名移民从遭受环境破坏和核战争的地球运送到火星和金星。在一次飞行中阿尼亚拉号不幸偏离航线,离开太阳系进入飞往天琴座的轨道,漫无目的地在茫茫太空中游荡,面临最终毁灭的命运。宇宙飞船上的米曼(Miman)是真相讲述者和幻想保护者,伊萨格尔(Isagel)代表清晰和求真的思想,诺比亚(Nobia )代表善行和道德上的自我牺牲。马丁松在创作《阿尼亚拉号》的同一年参观了巴黎的数学博物馆,他在其中一首诗里选择碗作为宇宙图像,可能是受到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中 “弯曲空间”的启发,他还说自己从狄拉克的 “空穴理论”中获得灵感:

同样,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

一道深达光年的深渊抛出拱门

圆形气泡阿尼亚拉在行进。

尽管她旅行的速度很快

并且比最快的行星快得多,

她的速度是用空间尺度来衡量

与我们所知道的完全一致

这碗冰淇淋里产生了气泡。

《阿尼亚拉号》的副标题为“对时空中人类的一次检讨”,包含了人类历史上各种重大事件以及文学典故,被誉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星球之歌”及“一个关于人类脆弱和愚蠢的史诗故事”,具有里程碑意义。《阿尼亚拉号》问世时正值冷战初期,作者在史诗中深刻表达了对于科学进步所引发的灾难及人类远离原初自然的忧虑。这首史诗围绕着希望和绝望展开,是马丁松对于个人和人类命运的隐喻性及存在主义的思考,也是关于失落天堂的哀叹,可以象征性地解释为人类走向不确定命运或者在内在精神空间的旅程的故事。马丁松使用了与科学技术相关的令人回味的创新语言,同时带有独特的诗意光芒。《阿尼亚拉号》对多部科幻小说都产生了影响,并先后改编成音乐剧和电影。2019年,太阳系外行星HD 102956 b以史诗中的伊萨格尔命名。《阿尼亚拉号》1959年的歌剧首演剧照和2018年版的电影海报。

马丁松的作品深深植根于他所生活的时代, 然而他的思想和艺术灵感常常具有前卫性。当原子能被用于战争时,马丁松比大多数作家同行更早地做出了反应,人类道德是否随着技术的进步而成熟这一问题贯穿了他的整个写作。马丁松的诗集《战车》(Vagnen,1960)中大部分是自然浪漫主义诗歌,而结论部分 “关于战车的声音”中对于当代汽车文化的批评,却得到很多负面评论。虽然后来该书部分内容被重新评价,却明显影响了他的心理健康。晚年的马丁松以新的热情创作了《关于光明与黑暗的诗》(Dikter om ljus och mörker,1971),其中包括多首受科学启发的诗歌。例如在“电子”中,他将注意力转向物质内部和微观世界。诗人把电子旋转比喻为“蛹化,最里面的茧不会自行打开”,是“内在的变形、更深层次的摇曳,舞者内心深处的演奏。”

1974年10月3日,瑞典文学院投票决定授予雍松和马丁松该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根据诺贝尔奖官网记载,截止到1973年,二人均获得12次文学奖提名。两位作家的获奖得到读者大众的赞赏,却遭遇本国多个媒体的严厉批评。尽管批评者并非质疑获奖者的文学资质,而是针对瑞典文学院将诺贝尔奖颁发给自家院士这一事实,但他们仍然受到深深的伤害。1976年雍松因肺癌去世,对于患有严重抑郁症的马丁松来说,这些批评更是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于1978年2月用剪刀切腹,自尽离世。1909-1974年间,共有六位瑞典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直到37年后,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Tomas G. Tranströmer)才成为本土第七位得主。左:1974年12月10日瑞典国王向马丁松颁发诺贝尔奖证书,右:获奖后的雍松和马丁松。

马丁松的悲剧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并且有非常早期的预兆。早在 1934 年,他就在一封信中谈到时间的痛苦如何像魔罗一样折磨自己。这种反复出现的对人类的绝望,通过战争年代和阿尼亚拉的愿景一直延续到马丁松生命的晚期。也许正如20世纪的美英著名诗人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所言: “我的结束就是我的开始。”2006 年10月12日是《阿尼亚拉号》出版50周年,这一天被命名为 “阿尼亚拉日”(Aniaradagen)。马丁松与阿尼亚拉号飞船中的乘客一样踏上了不归路,然而他的精神却已进入时空的永恒。谨以马丁松在《战车》中的诗歌 “小岛”(Den lilla ön)结束本文:

每个世纪都有一个小岛,

一座散发着不朽光芒的时间之岛。

周围是一片痛苦的海洋,

还有战争和羞辱、压迫和死亡。

然而那个岛是我们唯一的救赎。

苏格拉底生前坐在上面,

还有彼岸的佛陀

十字架旁第三个座位上坐着基督。

这座小岛从未变得更大。

真理的世界始终都很拥挤。

今天世界的小岛在哪里?

那些生活在一千年后的人们会知道,

如果一千年后他们也会走那么远。

【后记】一个月前,瑞典电视台SVT的纪录片《哈里和埃温德——毁了一切的诺贝尔奖》(Harry och Eyvind - Nobelpriset som förstörde allt)上线。这部时长58分钟的影片采访了几位作家以及当事人的后代,讲述了瑞典文化圈中最大的争议之一:诺贝尔奖如何成为瑞典两位最有影响力的作家的个人悲剧。1960年代后期,瑞典进入经济高速发展及转型期,在全世界范围内由左翼学生和民权运动分子共同发起了反战、反对独裁统治和政治压迫的一系列抗议活动,SVT的纪录片中还出现了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的镜头。1901-1973年间,诺贝尔文学奖一共颁发了67次,其中欧洲作家获奖 50 次,包括北欧国家11次,而瑞典占据了四次,欧洲特别是北欧受到强烈青睐。在这一背景下,1974年马丁松和雍松获奖引起了巨大争议。

两位作家获奖的消息于1974年10月3日发布,但提前几天就已泄露,各方评论均以不同的语气持负面态度。瑞典作家和文学评论家Sven Delblanc是一位左翼激进分子,官宣当天他率先在《快报》(Espressen)上发表了题为 “灾难性的决定”的文章。Delblanc在文章中强烈批评学院偏爱北欧和瑞典作家的传统,认为 “颁奖机构奖励自己的成员”损害了学院的形象和信誉,是一种腐败,诺贝尔奖仅存的一点威望 “将被席卷全球的嘲笑声所扫除”。第二天,马丁松的好友、瑞典大报《每日新闻》(Dagens Nyheter)的主编Olof Lagercrantz也在该报发表了社论《瑞典人的诺贝尔奖》,他认为瑞典文学院的决定是 “令人不愉快并且致命的” ,是 “民族主义和地方主义的轻微倒退”。对于这场媒体风暴马丁松和雍松毫无准备,他们生命的最后几年在疾病、失望和绝望中度过。

马丁松自杀离世后,瑞典文学院院士、时任常务秘书Lars Gyllensten严厉指责Delblanc、Lagercrantz等人对奖项的无情批评导致了马丁松的死亡。Gyllensten的女儿在纪录片中说,她父亲是当时家庭之外唯一一个到医院探望马丁松的人。直到本世纪初,Gyllensten出版了回忆录《回忆,只有回忆》,马丁松的死因才被披露出来。50年前这场论战中的当事人均已先后故去,当年批评者的真实想法已无从知晓。1982年,Delblanc在给一位友人的信中写道: “我对哈里·马丁松的钦佩和你一样强烈……我的批评完全是针对学术界的。” 有评论说,诺贝尔奖之争中掺杂了嫉妒、不信任等人性之争,也是一个关于阶级社会和父权的故事,尽管今天的文学在社会中的地位要弱得多,这部关于文学最后一战的纪录片又一次证明了小说可以拥有的力量。

【注】本文被《返朴》公众号推出

相关博文链接:来自韦姆兰森林的讲故事的人 ——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女性得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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