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轶事十四:妈妈的压箱底是我的伤心事

旅美三十五年,如今闲云野鶴安度晚年,偶得文思泉源,盼借此博客平台抒发,自娛自乐,也求高手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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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每当我静静地发呆,童年往事常常会不经意地扑上心头,我在记忆的深海中不断捕捞,最先浮出的往往是两件色彩鲜艳的绸子蕾丝双层连衣裙,一件是鹅黄色的,另一件是粉红色的,一闭眼就历历在目地跳弹出了记忆的闸门来,我对它们的记忆是如此地清晰,但我却从来没有穿过它们,连摸几下的机会都很少,因为它们常年被妈妈用一块格子包袱布细心地包起来,折叠好了放在铁箱子里锁好。每年端午节前,瞅见阳光灿烂的日子,外祖母在前院摆开桌子,把它们与其他贵重的毛衣、皮衣都摊开摆在一起晒霉,我才有机会上前摸摸嗅嗅。这本该在我十岁之前穿的连衣裙,就这样在妈妈的铁箱子里放着,直到我从天真烂漫的女孩儿,长到了十三四岁的豆寇年华,一直到青春勃发,再到嫁作人妇,成为母亲;我的女儿也从牙牙学语到娇媚可爱,也到了十岁左右的爱美年纪,妈妈箱子里的这两件连衣裙还是收藏着秘不示人,不给我们母女和适龄的亲戚女孩子穿。直到我女儿大三那年,她去世了,我整理她的遗物,发现这两件连衣裙还是完好如初,闪着丝绸的光泽,式样过时了,但质量是真的好!

为什么母亲收藏这两件高档连衣裙将近半个世纪? 为什么不让我和女儿穿?我苦苦思索着,回忆起自己当年是多么渴望能穿上这两件美丽的连衣裙,妈妈却把它们上锁,任由我长大了再也穿不下? 依稀记得妈妈说过:“衣服太漂亮了,穿出去会说你是资产阶级思想,你会被人害的……”

当年的我懞懞懂懂,不理解甚至怨恨妈妈,也为没穿上这两件高端漂亮的连衣裙我伤心垂泪过,现在我从中国到美国,几十年的风雨飘摇。经历了许多,退休进入暮年了,有时间回想当年的情景,当时的政治环境,慢慢理解了妈妈的看似荒诞的做法……

我年幼时候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发生前的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中国的政治领域里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已经是剑拔拏张、你死我活,中共在毛领导下,已经紧抓意识形态教育,強调政治正确,例如“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兴无灭资”、“批判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等大小运动层出不穷,记忆中老百姓都穷哈哈的,没吃没穿最光荣,一般人四季都只有两套粗布换洗衣服,灰黑蓝暗色,补丁摞补丁,大人孩子都穿着屁股上膝盖上有厚厚补丁的裤子,还用缝纫机轧上一圈圈一道道的线来加固;由于换洗衣服少,常年穿的衣服不堪磨损,很多人膝盖和肘弯处的衣裤常磨破有一个大洞,或露着肉当时髦,或也缝上同色布补丁……我就穿过这样的破衣烂衫,因为要艰苦朴素,没大破的衣裤也要预先打上补丁,向工人农民看齐。这还是在城镇,在农村山区一家人合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也不稀奇,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瘦骨嶙峋简直成了“新中国人民”的写照……

我家小巷的尽头是一条石板路铺就的“西大路”,就在右拐角有个三进的院落,古时大户大家的宅子,已经收归公产成了鱼龙混杂的大杂院,一进门是个青石铺成的天井,有个青砖砌成的高井台大水井,井水清洌永远满盈。大旱之年家里的井水干涸了,我家依嫂就到那挑水,我也跟着去打水玩过。院里住着一个篐桶匠张老爹,所以到处散落着新旧木桶板和工具。这种营生随着工业化发展,塑料桶和铁桶的出现而逐渐式微乃至消失。但在当时,老爹可是小城里的能工巧匠,除了制作新水桶出售,每日小城里因水桶散架破损而找上门的络绎不绝。由于老爹很勤奋,永远都在忙活,所以他家的生活水平较高。他有三个儿子和一个老闺女,两个大儿子跟他学手艺,小儿子却是上海某高校的研究生,当时小城家有大学生都引起轰动,研究生是什么高级人才更是一头雾水,邻里就凭空增添了对这家人的景仰。这家人特别宠溺小女儿,她比我大好几岁,从来没有玩在一起。记忆中咱只是以小女孩对大姐姐的羡慕细细观察她:长得高挑苗条,凹凸有致(可能未发育小女孩注意到大姐姐的性成熟变化),瓜子脸、唇红齿白、长辫子,爱打扮……她的父母与三个哥哥抢着示宠爱,平常她就比一般女孩子吃穿用都讲究。

忽一日我在街上见到她穿一条墨绿色带绛红色大花裙子,听说是她在上海的研究生哥哥邮寄回来的,是当时国内最时髦最贵的,一条要二十多元人民币!这回邻里小姑娘们都羡慕得眼睛发直、奔走相告。当时一般人月收入才三四十元,这条天价裙子在爱美又穷困的小城女孩子中小小的引起一阵骚动!

不久后的一天我又跟去打水,只见那裙子洗了晾在天井绳子上,正往下滴水,大姐姐却哭丧着脸。后来听这院子里的小伙伴讲,大姐姐的裙子给她招来横祸了,原来她刚上高中,是全城#1 的第一中学,十六七岁的同学们中不乏紧跟“兴无灭资”、“斗私批修”“向资产阶级思想开火”之类的政治风向者,她穿着全校独一无二的艳花裙子上学,当然引起一波波羡慕妒忌恨,她班上的学习委员高某是武装部长千金,小城高干,代表无产阶级,写了一篇小作文“某某同学的资产阶级思想令人发指”(不知道真题目,大约此类),交给政治老师,这老师是部队退伍下来的连指导员,阶级斗争嗅觉敏锐,就在他任教的全年段朗读此文,批判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把大姐姐搞得灰头土脸,再也不敢穿此裙去上学。

但爱美爱出风头的大姐姐怎么能甘心让这美丽的裙子不见天日?听说她在暑假和周未还会穿着上街显摆。我就亲眼见过啼笑皆非的一幕。由于大姐姐家与我家邻近,我上的小学与她的中学有很长一段是同路,因此在上学途中有时会遇到她。但年龄差使她对我视而不见,我也只是畏缩地远远走在后面。那一天见到她居然又穿着那条美裙,怎么回事?爱出风头不记打了?只见她除了书包还提了一个小布袋子,走着快到学校时,拐进路边一个女公厕,不出几分钟出来时,已经换穿了灰布衣裤!迅速娴熟地改头换面了,她居然出演女间谍角色!我心里好敬佩啊!我的小学到了,她继续穿着朴素的衣裤到中学去了。几十年过去了,亲眼目睹的此事的细节还深深印刻在我心里。

许多年过去了,我在省城大医院工作,有次突然见到大姐姐在药房排长队取药,原来她也在同市的一个化工研究所上班。这回她认出我是昔日邻家小女孩,屈尊与我打招呼,我帮她进药房找好友配药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居然联络起感情交往了几次。当然我把窥见她厕所变装的疑问端出,她哈哈大笑,讲当年幼稚又爱美爱显摆,被批判灰溜溜的,幸好她家庭成份是工人,响当当的自然红,属于被帮助对象而不是敌我矛盾,但据说鉴定被班主任写得很差,说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以后不宜录取大学之类。恰好两年后文革暴发,考大学也成泡影,她未受任何惩罚影响。后来上山下乡凭努力和运气,成了工农兵学员,圆了大学梦,分配省城工作……大姐姐很幸运呀!但相信少女时期因一条裙子引起的磨难是她一辈子的恶梦!

把这些回忆贯穿起来,我慢慢理解了妈妈不让我穿那两条漂亮裙子的思虑。首先那两条裙子是香港朋友返乡时送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舶来品,而在当时“社教四清”当道,与香港客交往就可以是“里通外国”的罪名,而当医生的母亲本来就不是出身红五类,当然怕被无产阶级的铁拳打到,更怕少不谙事的女儿因为穿上美丽的香港裙子而招来责难但为什么会放在箱底几十年之久呢?我唯一能猜想的是她舍不得丢掉就存着当宝贝,后来就习惯了,最后忘记了,而我成年后其实也有很久时忘了此事,所以从未问过她,只是现在反而喜欢回首往事,老了就恋旧,我近来又记得当年那可望不可及的年年盼望落空,也依稀记得心中还曾暗藏着怨气。

童年的伤心事使我在成年后对美丽的连衣裙有报复性的喜爱,尤其是移居美国后,每逛商场时装店都要买上一二条连衣裙,而在美国除了正式场合party, 平素上街并不适合穿太漂亮的连衣裙,因此几十条裙子的命运是逐年捐给了慈善机构!

用一句目前流行的网络语“内卷”来评论小事见国事,中国几十年来国策错上加错,政治运动接连不断,老百姓中愚钝者跟随内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历经无数历史的教训却屡教不改,呜呼哀哉!

2024年感恩节后于洛杉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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