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白的《忆秦娥》到毛泽东的《忆秦娥》
很多人不了解,李白还写过词。在宋朝人编撰的唐、五代词集《尊前集》中,收录了李白名下的12首词。这其中最有名的两首《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和《忆秦娥·箫声咽》,被南宋学人黄昇誉为“百代词曲之祖”。《尊前集》自南宋以后极少流传。直到明朝才有新的刻本,引起人们的重视。
归于李白名下的12首词,特别是《忆秦娥》和《菩萨蛮》究竟是不是李白写的,一直“存疑”。比如当代文学家胡适就认为这两首是晚期他人的作品混入的。胡适认为中唐以前是没有长短句的。
可是大部分学者不同意这样的看法,有学者考证认为,李白曾作词确凿无疑,这两首应当是他的作品。曲学大师吴梅先生就说:“太白此词(《忆秦娥》),实冠今古,决非后人可以伪托。”(《词学通论》)王国维也认同李白为《忆秦娥》的作者:“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人间词话》)
我有一次听词学家王步高先生的评论,他说假如《忆秦娥》不是李白写的,那么作者也是了不起的大手笔。一些研究者发现,李白在天宝后期的一些诗作,其风格与这首《忆秦娥》是契合的。看来,能写出《忆秦娥》中那种“大手笔”的人,似乎非李白莫属了,故当代词学界对此不翻案。
古代秦国位于今关中一带,“娥”在秦晋一带的方言中指美女。《忆秦娥·箫声咽》的内容不是写词人在思念一位女子,而是从一位女子思念爱人着笔,扩展到词人自己雄浑而悲壮的历史兴亡感之中。它是这么写的—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词的一开始就以低沉、悲切的笔调揭示人的心态。然而并非直接去描写,而是以呜咽的箫声和月色下人在睡梦中被惊醒来暗示。这种以听觉和视觉效果来间接表现心理状态的笔法很高明。“秦楼月”重复一遍,是【忆秦娥】这个词牌的要求。在这里,重复的字起到强调和承上启下的作用:月光下,孤寂的秦娥想起了那年在灞桥折柳,与爱人惜别的情景。
由于“柳”与“留”谐音,古人有折柳送别的习惯。灞陵是汉文帝的陵墓所在地,位于长安以东70里。灞陵桥为长安通往几个方向的必经之处。年年岁岁,在垂柳树下、灞陵桥旁,不知有多少伤心的离别。这样的表达,将词的境界也扩大了,使之带有了普遍的意义。“年年柳色”还可以有另一个理解,它或暗示爱人离去以后,多年没有回家,甚至没有音讯,只有秦娥一人年复一年在柳树旁伤逝。种情况在当年的戍边将士中并不罕见。沈佺期的《独不见》中说“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反映的是类似的心情。(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80301/202409/16956.html)
下片中的“乐游原”在长安东南郊,地势较高,可俯视长安城,在唐代是游览之地。清秋节指农历九月九日的重阳节,此节人们有登高的习俗。李商隐写过一首《乐游原》,其中“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喟叹,几乎人人都知道。咸阳位于长安西北。“咸阳古道”是汉唐时期由京城前往西北的要道。在重阳节的时候,秦娥在乐游原上远眺咸阳古道,满怀愁绪。也许夫君已经离家很久,音信全无。
本词的结句(最后8个字)非常重要。词人跳开了秦娥个人的悲欢离合,把思绪融入了历史的画卷之中 — 秦、汉那样伟大的王朝,那些显赫的君主,都已经随风而去。词人实际上是在咏史,思索王朝的盛衰。“陵阙”即陵墓与宫阙。这里有以汉喻唐的意味。汉唐两朝都定都于长安。至于陵墓,在咸阳一带有汉高祖刘邦的长陵、汉景帝刘启的阳陵、汉武帝刘彻的茂陵等等。而唐朝帝王陵墓,在李白时代已有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以及唐高宗李治和女皇武则天的合葬墓乾陵等,他对这些当然是了然于心的。
有学者认为《忆秦娥》当作于唐玄宗天宝后期,离安史之乱已经不远了,这是有道理的。本词虽博大而开阔,但已经不完全是盛唐那种积极、乐观的气象了。它多了几分沉郁、悲凉之气。词人恐怕是已经看到了唐朝危机重重、即将由盛转衰的种种征兆了。
因此,不宜将这首词简单理解为一首“闺怨词”,它更是词人托秦娥怀人,来抒发自己的情怀的。词人很自然地将上片秦娥的忧思,过渡到下片宏大的历史维度,抒发兴衰之感。这也是本篇成为一首动人心魄的名篇的原因。
李白的《忆秦娥》是现存的本词牌的第一首作品,但后来李清照、刘克庄、范成大、刘辰翁等名家都写过《忆秦娥》。这其中李清照的《忆秦娥·临高阁》是有深度的作品: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首先解释一下韵脚。【忆秦娥】是押入声韵的,在中古音中,“角”与“各”两个入声几乎发音相同。所以尽管这首词用当时的口音读起来押韵很好,用今天普通话读起来押韵却不太好。这首词是李清照中晚年的作品,当时她流落到临安(杭州),经历了国破家亡、文物散尽的痛苦。一日她在暮霭之中登临高阁,看着秋风吹落梧桐叶,心中充满伤感落寞。
单看本词,也是情景交融的佳作,但与太白词比起来,情绪的表达比较主观、局限,在开阔与厚重方面显得不足,或者说李清照还是将其定位于小词…… 宋人的其他几首【忆秦娥】作品也略显平淡,未能出现传世杰作。
在李白之后约1200年,中共领袖毛泽东写了一首《忆秦娥·娄山关》,我却认为是这个词牌下难得的一首好词。
写到这里,有人可能要点赞,有人可能扔砖头。都不必。我写这文是有点犹豫的。假如毛泽东是个物理学家,发现了“绝对论”,推翻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那么很容易把他的客观学术水平与其人设相切割。但诗词作品可不可以呢?我对毛泽东领导的革命和他的治国方略评价相当负面。“革命”是个很扯淡的玩意儿。我反感他对草民和士兵生命的漠视。前两周我刚刚指出他牺牲几十万志愿军的生命,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给斯大林献投名状。(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80301/202411/16048.html)而1958年为了“超英赶美”,他搞大跃进,显摆给“修正主义”者赫鲁晓夫看,结果随后的大饥荒至少饿死两千万人,这是不可原谅的独裁者的罪恶。不是“错误”二字可以开脱的。(这还没有提反右和文革...... )
然而此时,我决定此处不以人废言,将他与作品暂做一下切割。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是这样写的: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从词本身来讲,抛开毛泽东、毛泽西,这的确是一等好词。其格律精准(完全没有他有些七律那样有严重出律的毛病),章法井然。上片起兴过后,以“马蹄”、“喇叭”二句暗示战事的激烈。下片更是境界高远,在语言和视觉两方面均具有强烈冲击力,令人回味。
同我们分析古诗词一样,有必要了解一下写作背景。本词写于1935年2月中共红军的长征途中。长征坦率说来,是红军反(国军)围剿失败后,目的和目的地均不明的逃亡。此刻红军原本希望夺取川黔边境的土城,北渡长江。但战事不利,只好回头再入贵州,再夺遵义北面的要隘娄山关。这首词就是在娄山关之战获胜、重夺遵义、红军获得休整和喘息机会的背景下写就的。
毛泽东本人能写出这样一首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背景,那就是娄山关之战前10天,在1935年1月中旬的“遵义会议”上,中共权力重新洗牌,博古和李德被罢免,之前被边缘化的毛泽东再次进入中共权力核心,这是中国当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对于毛泽东本人来说,那是他此后40多年居绝对权力巅峰的起点。我认为他是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来暗喻自己今后的道理,这的确是深谙诗词的妙味。因此,此词是毛泽东本人最得意的一首词作,也就顺利成章了。
如果看官不相信这一解读,我还有一个旁证:1960年代中国大陆拟出毛的诗词选。对于这首词,主编请郭沫若撰写解析、评注。郭沫若将下阙主要理解为写景。书稿呈递给毛审阅后,毛把郭沫若精心写就的解析全部删去,并批注讪笑道:“解诗之难,由此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