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眼：历史情境、人物刻画与古今映照——写作乾嘉女性传奇
历史情境、人物刻画与古今映照
——写作乾嘉
《观月者》创作谈
文 | 山眼
清乾隆时期女科学家王贞仪的故事
十五万字的长篇历史非虚构作品《观月者》刊发在今年《十月》杂志的第五期，这部非虚构作品再现了清乾隆嘉庆年间的女天文学家、诗人、旅行者王贞仪传奇的一生。
王贞仪自幼随祖父学习天文学，二十岁时已是对天文学重大课题进行深入研究的独立学者。贞仪的祖父王者辅在雍乾年间曾历任广东、直隶、陕西府县官员，清廉耿直却备受诬陷，晚年入两广总督幕府任职，耄耋之年被流放吉林。贞仪随祖母出关看望祖父，逗留吉林期间向蒙古夫人学习骑射，不久射术精湛，百发百中。祖父去世后，为给祖父筹集葬资，贞仪随亲人从南京北上至京都，转山西至关中，自湖南至广东，足迹至海南岛，走遍了南北中国，留下大量诗篇、文论、天文学专著。后贞仪嫁与宣城诸生詹枚为妻，詹氏家贫，贞仪三十岁时病逝，逝前将文集专著转托给女友蒯夫人，其中一部分留存于世。国际天文学联盟（IAU）以王贞仪的名字命名金星陨石坑，纪念她的天文学贡献。她的事迹亦被收入美国出版的《女科学家：五十位改变了世界的女性先驱》。
严格来讲，《观月者》介于历史非虚构与历史小说之间。在史料有记载的部分，以严谨的态度遵循已有的历史记录；又艺术性地虚构了部分细节，采取鲜活的叙事方式，以人物的成长和心理为叙事主体，同时以广角展现时代的众生相，因此《观月者》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也是一部女性主义作品。
以明清小说的风格再现乾嘉社会风俗
王贞仪的故事极具传奇性，凝聚了历史，女性，科学，文学等等重要的元素。王贞仪生活的年代与《红楼梦》时期接近，因此我采用了明清小说的语调，章回体的结构，以王贞仪在不同时期的诗词作为章回题目，创造乾嘉生活氛围。在这种语言氛围中，读者不会感到是现代人在讲古代故事，而是眼见、耳听乾嘉人物在当时、当地的生活作为。明清小说的语调与现代中文书写是有距离的，若写得不够流畅，可能会造成阅读障碍，这是我所见到的，一些当代续红楼梦的作品的问题。因为已使用这种语言风格写作了历史长篇非虚构《行医者》以及长篇小说《重逢 1900》的部分章节，因此在写作《观月者》时，我经过严肃的思考，对以明清小说的风格来书写人物、氛围营造相当有信心，相信读者在阅读中可以感到流畅自然而又韵味十足。希望读者来检验。另外，整部作品的框架并不是按照时间的顺序推进，而是以王贞仪二十岁解开月食谜题为分界线，交叉描写她的童年成长期和青年创作高峰时期，这种对照使文本具有一定的现代性。明清小说的一个局限是较少心理描写，因此故事多显匆促与浮面，在《观月者》的写作中，我着意加添了很多的心理描写；一来可以更深刻地刻画人物，二来可使整个故事更加丰富深厚，并具有一定现代性。充分描述王贞仪的心理活动、情感波澜：深思、呐喊、怀疑……为的是与当代读者对话，产生共鸣。
《观月者》总体上落笔在王贞仪的生命历程、精神境界与情感波澜。在清中期，作为天文学家、诗人和旅行者，贞仪的一生伴随着科学与农耕文明的冲突，女性身份的自觉与时代规俗的限制，儒家情结与社会现实的矛盾，成长的困惑与突破，爱情与友情的感悟，生命离散的伤痛与无常……
写作中的挑战及突破
王贞仪现存的资料非常有限。最重要的是中华书局2020年12月出版的，由肖亚男点校的《德风亭初集》十一卷，包括她的自序、记、书、论、解、跋、文、铭、赋、诗、词等。其中有三卷是她的天文学论文。还有一些是晚清文人所编纂的《畴人传》，以及《清史稿》等，对她的生平有一些概括式论述。《观月者》采用了肖亚男在《德风亭初集》后编写的王贞仪大事记录，肖亚男在查阅大量清中期资料后梳理出的王贞仪的生平大事，具有高度的可信性，对王贞仪祖父王者辅的被贬、去世与下葬的时间亦有非常确凿的史料证据，故此采用。为了对同时期的晚清生活百态进行现实主义的细节描述，我查阅了大量的相关资料，主要包括以下几类：
- 古代天文学、数学论著
- 清史记录
- 清代地方志
- 当代有关王贞仪的学术论文
- 清中期小说与笔记
- 舆图库
- 其他古籍电子资料库：如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等
在查阅大量史料的基础之上，《观月者》对于乾嘉时期的风貌地土、时政与民情、王氏家学，天文学的东西方之争，有了尽可能细致中肯的描述，亦可窥见乾嘉时期的政治风貌，故事场景多有封疆大吏与文人学士的在场。江南闺秀生活的旖旎，塞外的严酷，京都的气派，关中的朴素，长江的浩荡，广东的繁茂、海南的奇特等等，都在这部非虚构作品中有相当的呈现，对于读者全景式了解乾嘉时期的中国，具有一定的意义。
清代天文学及王贞仪的天文学成就
王贞仪小传中提到了她的著作有十几种，但是其中的大部分天文学著作已经遗失了，所存的只有《德风亭初集》中的三卷。读者可能会问：王贞仪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开始天文学研究的？王贞仪自小受到祖父的天文学教导，广泛阅读中西著作，当时民间士人的天文学研究也对她有很大的影响，特别是梅文鼎的研究、著作和“西学中源”的推断。对于王贞仪的天文学研究的评价和贡献，主要参考了南京信息工程大学陶诗雨二零一六年的《女科学家王贞仪研究》。陶诗雨文对清中期特别是江南的天文学学人和著作有非常详细的梳理。贞仪的科学研究源自于她的开明而学养深厚的祖父，但是在贞仪十几岁时，祖父获罪被流放吉林，她失去了这位重要的精神导师。虽然她后来到吉林去看望祖父，但祖父已垂垂老矣，并在不久后去世。那之后，贞仪的天文学研究就处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因为不能参与民间士人天文学的交流，她所能接触的资料与获得的引导都极为有限，然而，贞仪仍旧通过大量阅读，动手实验，达到了她的天文学研究的高峰，破解了月食的原理、推演了岁差的运算、坚固了日心的观点，这是令人惊叹的。
《观月者》对于王贞仪的天文学学习和思想演进，以及当时天文学的中西之争都有详尽的描述，对于天文学爱好者或者国学爱好者来理解王贞仪的科学成就，以及清中期中国的天文学会状况会有相当的帮助。
王贞仪的诗词总览
乾嘉年间在江南地区，写诗的才媛很多，才媛交游甚至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在这些才媛中，王贞仪的诗作独树一帜，得到众多评论者包括随园主人袁枚的赞赏，《随园书话》中评论王贞仪的诗“具有奇杰之气，不类女流。”在《德风亭初集》的十一卷著作中，最多的是诗词。王贞仪在游历中国大好河山的路途中，写下了大量的诗词、文赋，使我们得以瞥见那个时代的名胜风景以及各阶层的生活。她除了写作大量的闺阁小姐生活，以及各种咏志之诗外，也在诗中描述了很多风景见闻，其中包括富春道的饥荒，有“蒿目可怜涂殍况，官人犹是急征粮。”这样的现实主义之作，难能可贵。在《粤南竹枝三十首》中对广东植物、动物、时令等有大量细致的描写。这些诗词是王贞仪游历生活的重要资料，也可窥见当时中国的风土人情。王贞仪秉持儒家观念，亦有强烈的史学观和许多史学著作，在《观月者》中都有表述。
目前存留下来的王贞仪的诗词多是对当时景物的描述。怎样才能将这些诗词融入情节和细节？通过多次阅读《德风亭初集》中的诗词文赋，对应她的生平大事和出外游历的时间线，可以基本推断出某些诗词是贞仪在哪一次去哪里的时候写作的。贞仪是一个热情的书写者和真诚的表达者。这些闺阁诗词以一种公开的私密方式，展现了贞仪当时的心态、情感和生活细节，支撑起非虚构写作的细节，使得整体故事趋近流畅而完整。
王贞仪的史学观及其局限
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从当代来看贞仪，了解那时的背景非常重要。在大量阅读贞仪著作、清代的研究文论、小说的基础上，我尽可能客观地描述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希望虽然聚焦于主人公，但是又有全景式的展现。因为任何一个人不是独立生存，而是生存于她的时代。所以客观地描述那个时代，对于再现贞仪的生活，成长，困境都是非常重要的。贞仪的儒家思想的发展有一个脉络，她的史学观的形成也有一个脉络。贞仪是一个感情丰富、善于并勤于表达的人。在写作中，我尽可能不带先入为主的观念，通过她的文章诗词来了解她的为人和观点，并且把这些扩展、融入情节和场景之中，传递一个真实的贞仪给今天的读者，这是我所努力去做的。
我也阅读了不少的研究王贞仪的当代论文，可以通过学者的归纳和总结进一步了解她的史学观。在当今来看，她的正统儒家观念是有局限性的，但是如果我们客观的看待那个时代，也就可以理解她的局限性。而在这样的局限之下，她还完成了相当的女性意义上的突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观月者》对当今读者的意义
女科学家在清代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况且王贞仪也是一个诗人、学者、也会作画，通医术，她是一个全才。她的生活并不是没落官宦家庭的才女那么简单，她在探访祖父和为祖父下葬筹资的过程中，足行万里，遍及中国大地。在当时，即便是男性也很少能够做到。她的整个人生经历，使得她的故事不单单是一个科学家的故事，也是一个女性在时代给她的限制与困境中，以智慧拓展边界、寻求突破、一边抗争一边妥协的故事。在那个“女子应该怎样”早就被定义好了的社会，作为一个儒家思想的信奉者，贞仪需要更早地确认自己的道路的正义性，并且在后来出现的反对声中，为自己的科学研究提供道德辩护。实际上，她的一生都在进行这种辩护，这种辩护在今天看来，是有一定的矛盾性的，但当时的贞仪已尽了全力。出嫁之后，她又在摸索另外一个“为人妇”的道德边界。最初，她与丈夫琴瑟和谐，暂时放弃研究来全心处理家务。但后来她又继续研究，并且下定决心编辑了自己的文集，还收了一名学诗的男弟子。我们也可以通过贞仪在矛盾中的心理交战与成长，看到几乎每一个当代女子也都在经历的，逐渐的思想与认知的成熟。
我们今天来读贞仪的故事，除了赞叹她的天分和勤奋，也是看她的勇气与信念，看她的成长，相信她的故事能为当代的女性带来鼓励和安慰。这也是我写作王贞仪的一个初衷。
最后但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我希望经过所有的努力，《观月者》是一个好看的故事。主人公超越时代宏论，她的天文学成就的光环，她行遍中国的传奇，这些最终都要落回到清代女性日常生活的描述中，一茶一饭，亲友家常的情景，都灵动自如，可吸引普通读者，有它独特的格调，并使读者在掩卷后难忘且感怀。
因为我们自古到今，皆是一脉相连。
作 者 简 介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412 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