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的暗黑花卉：失衡的宇宙秩序

无意间在网站找到一篇英文论文《荷马意象与自然环境》（Homeric Imagery and the Natural Environment），被文中阐述的荷马史诗与荷马诗颂中的植物意象（特别是花卉意象）所震撼。我依据作者的观点，重新阅读了两本名著的相关片段，并结合自己的理解，写下了三篇读书笔记。

第一篇：失衡的宇宙秩序

希腊属于地中海气候，冬季温和湿润，夏季炎热干燥，秋季漫长，春季短暂，在南部地区有时温暖的秋天可以持续到12月份。

独特的气候与地理环境造就了这个国家开花植被的多样性。希腊原生植物至少有6000多种，其中许多是特有的。相比之下，英国只有2300多种原生开花植物。每年三月初，希腊的冬天以极其迅忽的方式让位给春天，几乎是一夜之间，各种春花爆炸性的盛放，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然而花季短暂，不久便开始了夏天模式，随处可见的一年生花卉拼尽全力做最后一次的绽放。遇到气候特殊的年份，某些一年生植物和多年生球茎植物会在初冬雨季再次短暂开花。

为了方便古希腊听众理解抽象概念，荷马诗颂与荷马史诗的创作者们用树木和柱子（古建筑物的柱子最初是用树干做成的，后来被石柱取代）来象征宇宙秩序的稳定性和永恒性，用乍然出现的春花来比喻宇宙秩序的变化以及对宇宙秩序的挑战。

《得墨忒耳颂歌》（The Hymn to Demeter）的开篇为我们提供了花朵与宇宙变化相关联的第一例。“她（得墨忒耳的女儿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正和俄刻阿诺斯（大洋河的河神）的丰满女儿们玩耍，在柔软的草地上采摘鲜花，有玫瑰、番红花、美丽的紫香堇、鸢尾花、风信子，还有大地按照宙斯的意愿种植的水仙花，是为了取悦众神之王（即冥王哈迪斯），用来诱捕那位像花朵一样的女孩—一朵奇妙而灿烂的花。在不死的神和凡人的眼里，它都令人敬畏：从它的根部长出一百朵花，散发着无比芬芳的气味，以至于整个广阔的天空、整个地球和海水的咸潮都欢呼雀跃。女孩惊讶不已，伸出双手去拿这个可爱的玩具；但宽阔的大地在尼萨平原上张开了大口，众神之王带着他的不朽的马匹向她扑来——他是克洛诺斯的儿子，有很多名字。”（she was playing with the deep-bosomed daughters of Oceanus and gathering flowers over a soft meadow, roses and crocuses and beautiful violets, irises also and hyacinths and the narcissus, which Earth made to grow at the will of Zeus and to please the Host of Many, to be a snare for the bloom-like girl —a marvellous, radiant flower. It was a thing of awe whether for deathless gods or mortal men to see: from its root grew a hundred blooms and it smelled most sweetly, so that all wide heaven above and the whole earth and the sea's salt swell laughed for joy. And the girl was amazed and reached out with both hands to take the lovely toy; but the wide-pathed earth yawned there in the plain of Nysa, and the lord, Host of Many, with his immortal horses sprang out upon her —the Son of Cronos, He who has many names.）

读者可以从这首赞美诗的其他细节得知这样的信息：宇宙是由上层世界与下层世界组成的，宙斯掌管上天，波塞冬掌管海洋，哈迪斯掌管冥界，他们是三兄弟。上层世界与下层世界有着严格的难以穿越的界限。珀耳塞福涅失踪后，得墨忒耳只能在上层世界苦苦寻找她而不得，这说明上层世界的神无法穿越两个世界的边界。然而，水仙花的出现为冥王哈迪斯打通了前往上层世界的通道。此花的根部埋在冥界，茎从地面冒出，花朵开在地上，导致冥界和上界之间的边界第一次破裂。赞美诗的后半部，德墨忒耳让大地上的植物枯萎颗粒无收，迫使宙斯屈服，最终达成了妥协。珀尔塞福涅每年将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地上，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地下。德墨忒耳对女儿说：“但是，当大地开始盛开各种芬芳的春花时，你必须从黑暗的迷雾境界走出来，再次成为神灵和凡人共同的奇迹。”（But when the earth starts blossoming with fragrant flowers of springtime, flowers of every sort, then it is that you must come up from the misty realms of darkness, once again, a great thing of wonder to gods and mortal humans alike.）

通过这一预言，得墨忒耳将女儿每年的“重生”与春花每年的重现联系起来。这个神话也可以用来解释四季的形成。珀耳塞福涅“重生”前，宇宙是没有四季之分的，大地上的植物永不枯萎，草地上鲜花不断。珀耳塞福涅第一次“重生”后，产生了第一个春天，花儿在黑暗荒芜的冬天后第一次盛开。也就是说，整个宇宙都重新排序了。

接下来的《阿波罗颂歌》（Hymn to Apollo），怀孕的勒托（Leto）游历整个希腊，试图找到一个愿意接纳腹中胎儿的土地，但所有的岛屿和城市一想到即将降生的新神就感到恐惧。女神最后来到了岩石密布、土地贫瘠的得洛斯（Delos）岛，威胁说，如果该岛不接受她的儿子阿波罗，就永远不会有丰富的牛羊，也不会结出葡萄，也不会大量产生植物。这句话足以说明得洛斯岛上的主要植被大概只有椰枣（palms）了，因为勒托一踏足洛斯岛，就张开双臂抱住一棵椰枣树，跪在柔软的草地上大声叫喊，终于产下阿波罗。“得洛斯岛看到宙斯和勒托的后代，整个岛屿都焕发出勃勃生机，它很高兴，因为神在众多岛屿和大陆中选择了它作为自己的家园，而且他的心里更喜欢它。它如山岬上的林中花朵一样地绽放。”

（With gold all Delos

Was burgeoning as it saw the offspring of Zeus and Leto,

In its joy that the god chose it of the islands and mainland

To make his home, and that in his heart he liked it more.

It bloomed as a mountain headland blooms with flowers of the forest.

这段描述说明得洛斯岛的植物群发生了变化，暗示阿波罗的降生有可能威胁到奥林匹斯山（希腊神话里众神居住的地方）的秩序，其父宙斯当年就是联合哥哥和姐姐一起对抗他们的父亲克洛诺斯的。所以，“当他（阿波罗）穿过宙斯的宫殿时，众神在他面前颤抖，当他拉开明亮的弓，走近时，众神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As he goes through the house of Zeus, the gods tremble before him and all spring up from their seats when he draws near, as he bends his bright bow. ）勒托与宙斯却表现得很平静，“但勒托独自留在喜欢雷声的宙斯身边；然后她解开他（阿波罗）的弓，收起他的箭筒，从他强壮的肩膀上接过箭，挂在他父亲宫殿柱子的一个金钩上。然后她领他到座位上，让他坐下：父亲用金杯给他倒上甘露，欢迎爱子，众神让他坐在那里，女王勒托很高兴，因为她生了一个强大的儿子和一个弓箭手。”（ But Leto alone stays by the side of Zeus who delights in thunder; and then she unstrings his bow, and closes his quiver, and takes his archery from his strong shoulders in her hands and hangs them on a golden peg against a pillar of his father's house. Then she leads him to a seat and makes him sit: and the Father gives him nectar in a golden cup welcoming his dear son, while the other gods make him sit down there, and queenly Leto rejoices because she bare a mighty son and an archer.）

这个场景中，柱子作为一种稳定的元素，象征着宙斯与阿波罗之间的稳定的父子关系，说明众神对阿波罗的担心是多余的。阿波罗没有叛逆之心，他和父亲宙斯会共同努力维护同一个宇宙秩序。赞美诗的后半部分，阿波罗建立了德尔斐神谕，将宙斯的意志从奥林匹斯山传达到了大地。得洛斯岛突然盛开的鲜花暗示了新神带来的变化，但他选择不使用自己的力量来反抗宙斯，而是对奥林匹斯体系作出积极的改变。

《伊利亚特》第十四章，赫拉对丈夫宙斯偏袒特洛伊人感到愤怒，密谋将他的注意力从战场上转移开，以便他的兄弟波塞冬能够团结希腊人。她决定勾引她的丈夫，于是向爱神阿佛洛狄忒索要欲望腰带。她还向睡眠之神求助，让宙斯在做爱之后进入睡眠状态。宙斯果然被赫拉所诱惑，“于是克洛诺斯之子将他的妻子紧紧抱在怀里，在他们脚下，神圣的大地让又厚又软的嫩草长出，托起了沾满露水的莲花、番红花和风信子。”（Therewith the son of Cronos clasped his wife in his arms, and beneath them the divine earth made fresh-sprung grass to grow, and dewy lotus, and crocus, and hyacinth, thick and soft, that upbare them from the ground.），此时，“睡眠之神在宙斯的双目能看见他之前于那里守候着，他爬上一棵非常高的松树，这棵松树在伊达山上已经长得很高，穿过薄雾到达清澈的空气中；他坐在那里，隐藏在松枝之下……”

（There Sleep waited before the eyes of Zeus could see him,

Having climbed onto an exceedingly high pine, which then on Ida

Had grown very tall and reached the clear air through the mists;

There he sat, hidden by the pine branches …）

这里的松树与《阿波罗赞歌》中的枣椰树和柱子一样，暗示着宙斯统治的稳定性，而赫拉希望破坏这种稳定性。树木是古代希腊听众所熟悉的自然环境中强大而稳定的组成部分，

睡眠之神潜伏在松树上的画面暗示赫拉意图让宙斯丧失对宇宙的控制。但赫拉使宙斯失去行动能力所造成的混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宙斯醒来后还是能够迅速掌控战争局面并牵制其他神明，因此草地上突然盛开的野花所预示的变化也只是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