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栖隐在裤裆岭,入口偏矮偏小,易堵易遮,是避风的天然屏障。往里行走几十米,便来到一处宽阔高大的岩洞,干燥平整,能容纳上百人。大厅正中墙面向内凿出几米深的高台,摆着大王椅,那是大当家的,报号“寒山”马寒山的绺子聚众议事厅。再往里,平坦狭窄,不规则的山洞蜿蜒百十米,化成几段,靠近大厅比较大的穴洞是厨房。前行,两边壁上挖出大小不等的猫耳洞,每个容纳三到五人,地上厚厚的枝条枯叶权当被褥。胡子们歪斜在洞里,靠着猫耳洞口外的篝火取暖。再往前走,顶头有光线处,便到了最狭窄的出口,也是整个山洞的通风口。外面是悬崖,易守难攻,所以也把便所设在洞口外侧,粪便滚落下去,完后无需打扫。
大当家的扛着翠花的被卷筒走上大王椅座后面的穴,他的专属寝室。
二当家的,马冷山安排喽啰分类摆放战利品以便保管贮存。忙活一阵子,吩咐造饭,并准备明天举办婚庆的宴席。
喽啰们喜笑颜开,蛰伏季节,难得这么高兴。
虽然翠花惊魂未定,但比起在庄子里的时候,心情却又好很多。这个陌生的地方对她好像没有什么威胁,甚至还有某种奇特的被保护感。观察寝室穴洞,虽然不大,可是也不局促。门口的火堆裹携着热气冲进穴内,颇有暖意。马寒山瞅着翠花,愈发欣喜,安排喽啰准备好热水,在穴内洗了,然后在室内用餐。
第二天,胡子们忙起来,安排宴席,洞内热气腾腾,一片喧哗热闹气氛,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他们大当家的与翠花入洞房,成为正式夫妻。
大厅内依次排好顺序,每人端着酒碗,随着二当家的举起,祝贺大当家的成婚幸福。
虽然大当家的在血洗村子前动员:“弟兄们冲进村子后,男人格杀勿论!现洋能抢多少抢多少,谁抢到女人就是谁的婆娘!大哥我要论功行赏!”可是庄上的女人自杀的,发疯的,所剩无几。喽啰不允许把人带上山,庄里糟践女人之后,他们只身回洞,等下次再绑红票享一时之欢。马寒山许诺胞弟马冷山,下次出洞保证给他抢一个女人进寨。
匪首娶的妻称压寨夫人,翠花即刻成为“寒山”压寨夫人。
普通人们听到压寨夫人的第一感觉或许就是漂亮且野性,妩媚且彪悍,非同常人,使得了双枪,压得住强龙。无错。但如果这样说则更加贴切准确,压寨夫人是稳定土匪队伍的一盏灯,只要这盏灯亮着,匪首就会依恋山寨,匪首在,山寨就在,匪帮就在。如果没了压寨夫人,土匪也就不把山寨当“家”,随时都有散伙的可能。同时,压寨夫人是衡量匪帮经济实力的一个因素,如果老大都娶不上媳妇,就说明这个山寨的实力太弱,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兄弟们还有啥前途?还投奔你做甚!当然,绺子做大,那些铁杆骨干也可娶妻,听命于压寨夫人。
今天娶亲无疑是山寨大喜事,弟兄们除了能喝到喜酒外,还可以闹闹洞房,看看女人,养养眼,无疑给清一色的雄性土匪带来无限的意趣和生机。众匪们兴高采烈,纷纷自我表现,连尿尿都避开人,拣选地方,脏话粗话也说得少了。
大厅格外明亮,比平时增加一倍火把,虽然不能海吃山喝,需要计划用量,今天伙食比平时还是增加很多,尤其是酒水,敞量喝,胡子们兴奋至极。
马寒山自然是人生踩到高点,有了压寨夫人,不仅能享乐,传宗接代,这以后弟兄们会更加拧成一股绳,实心跟着自己干。他满面红光,大大咧咧说着黑话,心中计划未来的宏图大业。
进入洞房,面对床边披戴大红新娘头巾的新娘,他心花怒放,直呼她给自己带来了好运。洞口材火烧得炽热,人逢喜事精神爽内心更加暖和。他面上在笑,心里却在琢磨,这女人与男人究竟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女人会让男人丢魂玩命。他看着微闭眼睛的美人,有了怜爱之意,脑海里闪现出被他抓在手里即将砍头的母鸡,扑棱棱地挣扎乞怜。然而,她是他的女人,是他绺子里的魂儿,不可轻视,不可儿戏,他要死命守护好自己的女人。
新婚夫妻享受鱼水之欢,品嚼着春宵良辰,直到大厅里开始出现动静,后洞口射进圆圆的明亮日光。
尽管恋恋不舍,可是下面聚集这么多兄弟,大掌柜的不能过于放纵,失了和气。于是抖擞精神,穿戴整齐,来到前厅,露个面,安排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与兄弟照个面,算是有个交代。胡子们无论大小,高声唱诺,祝福大当家的洪福齐天,早生贵子,大厅里充满喜悦。
二当家的马冷山进前,简短汇报今日安排。马寒山频频点首,表示知会了,然后简短交代几句,出得山洞晒晒太阳,兼带察看外部情况。
大雪压松,近处偶尔可闻轻微的落雪声响。太阳升起,带着严冬的寒气,弱弱地映射在高山斜岭,斑驳陆离地折射银色,金色的光芒。
大山颇知人意,今天是个好日子。
关东大地,无主,无王。土匪占山为王,划地为主。最为猖獗的民国初期,当地男人农忙为民,农闲为匪。每个屯子都拥枪自卫,因此炮手(打黑枪的)、局红管亮(枪法准的)应运而生。
马寒山网罗闲散胡子五六十人,不算规模,可是危害极大。专干绝活,满门抄斩,满屯抄斩,人们听说寒山二字无不胆战心惊。
腊月刚过,开春之时,洞里备货几近告罄,必须再抢。看来砸窑(小屯)解决不了大问题。于是准备搞夜半突袭,砸响窑(大屯)。补充物资的同时,扩大影响,招兵买马以“涨队”(扩充)。于是全数出击,攻打卵石冈堡垒。这是一个插红旗的响窑,有武装保卫,除非不自量力的莽汉或者垂死挣扎的亡命之徒才敢冒险。成功率不大,然而马寒山决意破釜沉舟就此一战。
屯子料水(放哨的)机警,发现悄悄靠近的人马,立即向屯子发出信号。全屯马上按照平时部署,井然有序地占据各个预留位置,枪口对外。他们知道对方的凶狠,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屯子绝不敢有丝毫松懈。
双方交火。
密集的枪声,炸豆子般地响起,屯子早已送出花舌子(送信的)去临近亲眷屯子联络他们的武装前来支援。寒山绺子野狼攻势凶猛无比,同时喊话要对方早早投降,否则灭门,灭屯。谁人还信他的鬼话,投降是死,战斗或许赢。屯子厚厚的双层土坯围墙刀枪不入,小股土匪并没有山炮,仅凭刀枪无法攻破。加上屯里全民皆兵,男人打枪,女人后勤,部署得当,难攻易守,村民群情激昂,并不惧怕土匪。
毛瑟枪武力威猛,屯子骨干拥有十几条,匪首马寒山和二当家的各有双枪。显然,屯子天时地利人和占尽,土匪胜算不大。马寒山眼见越加颓势,高喊:“弟兄们,压啊!每人一个老丈人!”胡子开始分两股左右袭击。
激战中,马寒山不期中弹倒地。屯子久攻不下,再加上老大重伤,二当家的急眼,深知不是好兆头,事不宜迟,立即组织撤退。喽啰们担架抬着大掌柜的仓皇逃走。屯子自然不敢追出,迅速调整,清点人数及其弹药库存,然后静待亲眷援兵的到来,以防土匪再次进攻。
马寒山被抬入山洞大王穴,由压寨夫人亲自服侍。小绺子没有什么郎中、大夫,碰到这种事情只能听天由命。鲜血不断浸出,翠花抓来大把香灰按住胸口。穴口外,加大材火,暖和很多,热水端入,准备清理伤口。
夫人一边擦拭,一边啜泣。我的男人哟,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我就没法活了。她安排众人退出,脱下马寒山棉衣裤,用热水清洗发乌的血渍。
马寒山胸口鲜血外涌,止也止不住。擦净污渍,女人撕开床单,用布条使劲扎紧伤口,依然止不住,但除此而外,她确实做不了什么。
然而对姑娘来说,这是上天赐予的最佳时机,现在不动手,更待何时。
伏在马寒山身上边抽泣边祷告,我的老天爷,你睁开眼吧,他是我的男人,他走了,我也没法活了。边说边机警地观察左右。
她在思想,在压抑激动。依然带着哭腔低声道,我的男人啊,你不能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你得给我留个后。然后附在老大耳边说,大王,我要留下你的种,让你有后。边说边开始动作。
这是小时候,她听父亲曾经讲过的故事。人受了伤,特别是大出血的时候,千万不能行房,轻则伤口不愈合,重则要人命。
她仔细聆听,众人已经各自回到猫眼洞,鼾声四起。
老大满面歉意,并深怀感激,接受她的爱抚。翠花两眼含情脉脉盯着男人,无比妩媚性感。不一会儿,马寒山大嘴咧开,发出愉悦的呻吟,混杂着闷在喉咙里的低吼。胸口鲜血突涌,香灰和着鲜血的浊流顺着肋骨往下流淌。
女人立即下马,擦净男人,穿上棉裤。然后趴在他的耳边说,恶有恶报,你的日子到头了!你杀死我的父母,血海深仇。此仇不报,如何做人。你走吧,下你的阎王殿去吧!
马寒山努力睁开眼睛,惊恐,怀疑,绝望,看着一向温柔恭顺的女人眼里毒蛇般的凶狠,意识到自己失算,终究没能逃过这一劫。你,你当时都看到了?!他想喊,喊不出声,胸口的血越来越少,人越来越虚弱,他甚至没有力气抬起手,没有力气动弹手指,他在幸福中溘然长逝。
哇的一声惨叫,我的大王,我的主,我的男人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抛下我一个妇人啊!整个山洞里灌满女人凄惨的哀号声。
马冷山以及两个骨干冲入,见到翠花伏在马寒山身上昏死过去。大哥面目安详,已经升天。他们早先料到老大活不了的,内脏肯定打坏了,而他们无能为力。
马冷山交代胡子喽啰给老大擦身穿衣,剃须梳头,然后摆在大厅,举行送葬仪式。再后,埋葬在后洞口以下十几米的斜坡上。
翠花出身猎户人家,父亲经常会在饭桌上讲着一些奇闻趣谈,其中就有一旦人受内伤,切不可房事,否则毙命无疑。女孩子竟然记住此说,用在马寒山身上,看来也是天意啊。
爹爹最疼爱她这个独生女,没儿子就把她当儿子养,手把手教她捕猎的技巧、经验、教训。他最爱讲自己曾经蹲守雪地三天三夜猎获白貂的得意成就。那是猎人崇高的荣誉,人们只要见到他的貂皮帽子,就知道他是非凡的猎手,好像头顶一个硕大的军功章。每每说完,他总是喝上半杯酒,然后压低声音,一个好的猎人不是仅仅要枪法准,最重要的是要有非凡的觉察力,准确的判断再加上过人的耐心。白貂是最狡猾,跑得最快的动物,号称雪上飞,凭着跑步,枪击都追不上他,它不是跑而是飞,走过的雪地几乎不会留下痕迹。我平时特别注意练习观察雪地动物足迹,一天果真见到非常细微的双排爪印,间距很远,判断是飞跃中的貂,我大喜,跟着足迹追了一天,发现了它的洞穴。我耐心匍匐在矮树丛侧边,眼睛一刻不眨地看着洞口。晚上看不见也不敢离开,生怕它听到动静不再出窝。这样,我待到第三天晌午,它鬼鬼祟祟向外瞅了很长时间才爬出洞。说时迟那时快,我砰的一枪,不偏不倚打在它的脑门正中。你要知道,打在身上就会破坏它的皮毛,变得不值钱。我大喜,这是我一辈子猎到的第一只貂。哈哈哈。爹爹说完最精彩的桥段,依然再喝上半杯。
让翠花终身难以忘怀的还是那句谚语:“最出色的猎人往往是以猎物的假象出现。”
爹爹说,如果你自认是一个猎手,别人都是你囊中的猎物,供你取用,那么这样的结果通常会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反而变成别人的猎物。只有把自己当成别人的猎物,才能小心谨慎,不骄不躁,才能知晓如何学会做一个游刃有余的心灵捕手。山里的黑瞎子,老虎哪个是好对付的。它们既狡猾又凶猛,稍不留神就成了他们的美食。所以,真正厉害的人要低调谦虚,善于示弱守拙,给人一副老实憨厚,任人唯亲的样子,但是一旦触碰到他们的底线,反击起来就毫不手软,一招制服。
妻女二人同时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翠花情不自禁地夸赞爹爹的高超技艺。
从此,翠花在家经常练习心智,沉着冷静,刻意观察,准确判断,一俟时机成熟,立马出击。噩运降临她家的时候,她早已是个好猎手。
这次,马寒山血洗屯子,她虽然表现得很害怕的样子,其实早已把马氏弟兄二人的模样牢记在心,她拉上被子遮掩自己,耳朵听着父母的惨叫,浑身发抖。反复念叨父亲平时对她的教导,凡事不可冲动,要静心,想出办法,丝毫不能暴露自己,最终才能捉到猎物。所以,她准确判断出这是一起灭门、灭屯的土匪打劫。知道他们正在杀光男人,强奸女人。作为一个黄花闺女如若不从,她被杀的可能性极大,不如藏巧于拙,伺机报复。尽管是处子之身,可是身不由己,只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