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时每天都要走过一条叫蒙古营的小巷,印象最深的,是巷子里的一栋白色二层小洋楼,其雅致的欧式建筑风格与周围破旧的传统民居和国营单位职工宿舍形成鲜明的对比。据说屋主是一家归国华侨。这家的灰色水泥院墙有三米多高,黑色铁门长时间紧闭,路人经过时,难免会生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叹,好在院中的一株石榴树和一株无花果树从墙内探出头来,将清新的绿意蔓延开来。
石榴树的树冠很大,似乎占了院子的一大半,把那株无花果树的树冠挤到了院子的一角。每年初夏,树梢上千朵万朵红艳艳的石榴花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等花事略显衰败的时候,树上已经挂了数不清的拇指大小的果实了。与喧宾夺主的石榴树相比,那株无花果树就明显低调很多。似乎从不开花,待夏天树叶长成巴掌那么大时,一颗颗梨形的绿色果实从枝条上冒了出来,成熟时呈现紫红色,外观看着也不怎么诱人。
无花果并不是福州水果摊上的时令水果,有一回妈妈从路边的一个小摊贩那里买了十几个新采收的无花果,拿回家给我们尝尝鲜。我剥开果皮,咬了一小口绵软的果肉,一开始觉得味道有点怪,接下来舌尖涌起一种无法形容的甜味……
我在蒙古营小巷来来回回走了无数次,一直到小学毕业为止。即便后来离开故土,最终定居温哥华,我的心中依旧深藏着小巷情结。有一回在温哥华的教堂里听牧师讲经,他说:“当神把以色列赐给犹太人时,那地有小麦、大麦、葡萄树、无花果树、石榴、橄榄油和蜂蜜。”牧师解释道,神承诺的这几种植物是按成熟的季节顺序排列的。当我听到无花果树和石榴时,不由想起了蒙古营的那两株果树,心里泛起淡淡的乡愁。
做完礼拜回到家中,我迫不及待地查找《圣经》里与无花果有关的段落,总结了一下,大概出现了几个品种:黑白无花果(black and white figs)、早熟和晚熟的无花果(Early and late ripening figs)、埃及西科莫无花果(Egyptian sycamore fig)等。
原产于西亚与中东的无花果如今已分布在热带、亚热带与温带诸多地区,温哥华许多人家都喜欢在院中的朝阳处种上一株无花果。无花果在世界范围内并不算一种高产水果,我偶尔在本地的小超市里瞅见当地农场出品的少量新鲜无花果,价钱小贵。我买了一两盒,轻轻撕开果皮,里面粉色细嫩的一丝丝果肉就像精致的花蕊,让人很有食欲。我的舌尖吮吸着松软的果肉时,唇齿之间竟然溢出了幸福的滋味。
中国人爱用“无花果”来形容一段开始淡然(甚至无爱)却最终结出了酸酸甜甜果实的情感。不是每一场爱情都有电光火石的开始,在一起后,能把一个个平凡不起眼的日子都过得有滋有味的,也堪称伟大了。
逛了无数次苗圃后,我终于在今春发现了一种矮化的适合小型盆栽的无花果,据说只需长到六七十公分高就能结果。我欢天喜地地买了两盆置于前院,打算天寒时将苗木搬进温暖的室内,看看它们能否如我愿在大冬天结出果实来。
闲来研究莎士比亚的植物花园,发现他在多部戏剧作品里提到了无花果。无花果是由罗马人引入英国的,在莎翁时期是一种常见的水果。
《仲夏夜之梦》(Midsummer Night's Dream)第三幕第一场,精灵王后提泰妮亚(Titania)长着一个驴头的波顿,吩咐身边的小精灵:“给他喂杏子、露莓,还有紫葡萄、绿无花果和桑葚。”《约翰王》(King John)第二幕第一场,康斯坦丝(Constance)训斥懦弱的儿子:“去吧,孩子,到你祖母的身边去,孩子,把王国送给祖母,祖母会赏给你一颗梅子,一粒樱桃和一枚无花果。真是一位好祖母。”(Do, child, go to it grandam, child: Give grandam kingdom, and it grandam will Give it a plum, a cherry, and a fig: There's a good grandam.)这些台词里提到的几种水果都是那个年代英国常见的时令水果。《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Antony and Cleopatra)第五幕第二场,农夫送给埃及艳后一篮子无花果,里面藏着毒蛇,艳后趁屋大维的卫兵不注意,以毒蛇自噬。莎士比亚是根据史载在舞台上还原了艳后自杀细节的,尽管被后世的史学家们认为太过离奇且漏洞百出,却很煽情。
值得一提的是,莎翁在作品里并未赋予无花果美好的寓意。Fig在莎士比亚时期的欧洲被用作一种贬义词,无花果的外形会让某些人淫秽地想到女性的生殖器官,意大利文的女性生殖器fica就与fig有关。男子使用fig 一词说粗口时,常常伴随着一种粗俗的手势,有点类似国人的竖中指。《奥赛罗》(Othello)第一幕第三场,反派角色伊阿古(Iago)故意在罗德里戈(Roderigo)面前抹黑奥赛罗的新婚妻子苔丝狄蒙娜(Desdemona):“Virtue? A fig! ”(贞女?一个无花果!),A fig 也可以翻译成“一个婊子”。
《亨利五世》(Henry V)第三幕第六场出现了“fig of Spain”(西拔牙无花果),这个蔑视的说法起源于西拔牙人或意大利人拿有毒的无花果报复他人的习俗。“西拔牙无花果”可以理解为“fig hand”(无花果手),即握拳后把大拇指伸进食指和中指的中间。这个手势似乎早在古罗马时期就很流行,传遍欧洲,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尤为常见。演员们在舞台上出演莎翁的戏剧时,不需要做什么粗俗的手势,只要说出“西拔牙无花果”,观众们就心领神会了,就好像国人今天常用“草泥马”来代表某句现代汉语脏话,人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