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各种报到手续完成后,学校给我们放了一场迎新电影《野鹅敢死队》,我们都带着马扎到大礼堂看电影。所谓的大礼堂就是主校区的学生食堂,大家都叫东校食堂,把饭桌搬开(没有椅子)就秒变大礼堂。我们新生不在东校食堂用餐,都到西校食堂,所以我们需要每天几次穿过新建南路去就餐。新建南路也是一条很宽广的大马路,中间有花坛,我们校门口的路段还没有红绿灯。过马路时,首先看左侧行驶而来的自行车和机动车,估计可以过了就跑到路中间花坛,然后应该是看向右侧了,而我还看向左侧,结果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女青年埋怨了一句:“咋走得?”如果不是她反应快,我就被她撞上了。我跟室友们埋怨怎么不让我们这些新来乍到又人生地不熟的新生在东校食堂就餐,而偏偏让我们每天过马路去西校食堂。大家则七嘴八舌:“有道理,但是过马路也不是你这种过法”,“一名大学生不会过马路?那说不出口啊!”
医学院学制是五年而不是四年,和临床医学系一样,我们卫生系也是5年制。前两年半学习医学基础课,课程设置对所有的医学本科专业都是大同小异。当年我们卫生系四个班就是和儿科系的两个班、法医系的两个班一共八个班在同一阶梯大教室一起上的基础课,医学系的的八个班则在另一个阶梯教室上课。不同专业的差别是体现在后两年半的学习,我们卫生系只有半年临床课程的课堂教学外加半年常驻医院的临床实习,余下的一年半是卫生系专业课程学习,包括一年的课堂教学和半年的专业实习、毕业课题、撰写论文和答辩。卫生系学制也是5年,意味着我必须多上一年学,我心疼父母和家人需要多花钱供我一年在大学学习。第一年寒假回家的火车上遇见两个在太原工业学校读中专的辽宁老乡,他们是从高中考上来的,只需读两年就可以毕业分配工作,我心情有一点小失落:我还得多上三年学。“你们把书都念赔了”, 听了他们这句话,我的心情更是低落到谷底。
我上大学时父母年龄都六十几岁了,我爹患有慢性支气管炎-肺气肿-肺源性心脏病(简称肺心病),早已丧失劳动能力。从我记事起,我爹就总是咳嗽,呼吸时发出一种特别的气喘声,村里的人们来家里串门总是问候我爹气管儿怎么样了?又换什么新药了?我记得我爹经常换口服药,什么麻黄素、氨茶碱、喘可宁,白天还好,总在晚上发作,睡前总是在枕边放两个苹果,当气喘发作呼吸不畅时吃一个苹果有利于平复气喘症状。我上初中时就发现我爹的胸廓看起来前后更宽厚,就是肺气肿患者特有的所谓“桶状胸”。我大学第一年寒假回家发现我爹的面部和下肢水肿,典型的右心功能衰竭,即肺心病。当时我听说一个偏方用中药狗脊泡酒可以润肺消肿,恰好在山西医学院校园附近的康乐街和解放南路的路边摊有卖,我就买来寄回老家,邮局人员以为我是在邮寄牛腿,因为狗脊是一种蕨类植物的块茎,覆盖着金黄色绒毛,乍眼一看真就像是黄牛身上的一个部位。我爹服用后感觉很好,我邮寄了两年的狗脊,直到再没有卖的了。后来又发现药店有卖支气管气雾剂,就每年冬天寄回一盒10瓶装的气雾剂。我每年都给我爹寄药,有的同学就给我毕业留言:“天下第一大孝子”。我大学室友老五阳城大侠的爸爸能用中药配合电针灸治疗支气管炎,但我爹认为路途太遥远,尤其是当时火车多数情况下拥挤不堪,他的体力已经支撑不了长途颠簸。我妈比我爹年长两岁,但身体还算健康,除了照顾我爹的生活起居,还能饲养猪鸡鸭鹅。分田到户后我和父母的农田由我的分家另过的哥哥们替我们打理,但是当时农业上除去化肥农药和其它投入之后净利润极其有限,改革开放前几年我们当地农村的日子并没有太大好转。
当年在录取通知书上要求我们开具介绍信介绍家庭经济状况。我们村公所的会计为我起草介绍信,他可能是怕伤我自尊心,在介绍信上最后总结时故意给我家拔高了一下:“家庭收入一般”。其实当时我家的收入远未达到一般平均水平,我就建议实事求是,不用顾及我的脸面,在后面再加上几个字:“排在全村后头”,这样连起来就是“家庭收入一般排在全村后头”。当年对家庭困难的学生发放助学金,很感恩这五年我一直领取助学金,可以说山西人民也养育了我。当时我在系里并不是经济最困难的。学生食堂提供免费的米汤,我们吃完饭都喝一些热米汤,这样就会更有饱腹感,而我们年级有一个女生经常捞取米汤里沉淀下来的小米充饥。
当年上大学时我们只是负责个人的生活费,大学对我们是免学费的,所以我更感恩我的故国。我三年高中就吃住在我姐家,上大学后也主要是我姐资助我上大学。我姐和姐夫有三个孩子,一家五口全靠我姐夫与合伙人挖煤挣钱。他们在集体煤矿废弃的矿井附近重新挖新矿井,每年的收入视他们的煤产量,如果运气好,恰好挖出一个出煤多的新矿井,那他们就可以年收入个几千块,我记得最多时是一年挣四千块,在80年代已经不是小钱了,趁机到大连商场花三千块钱买了一台24英寸的彩电,好像是佳丽牌。结果好运气一下子用完了,有一年几乎白忙活,新挖的矿井没有多少煤,因为它们几个就是凭经验判断哪儿有煤,判断失误就是白忙一场。每个学期开学时我姐都送给我200块钱。因为不托底到底上大学的生活费是多少,第一学期末我姐给我来了一封信问我钱是否够用,信是找人执笔,我姐又亲笔在信尾歪歪扭扭地写道:“弟,你要说实话”。我姐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当年挨饿,不上课反而经常要到生产队帮助劳动,就辍学了。看到我姐的笔迹,感觉就像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翻跟头打滚让我不好受,也许这就是一种心如刀绞?我注定就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最后期末复习备考时,我整天在宿舍里“心如刀绞,归心似箭”,好在我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时并没有挂科不及格的,我们班一名男同学刚入大学就是因为过于放松,结果5门课挂了四门,以为他会被降级,还好学校给他补考机会,他一次全过。
我内心的惆怅逐渐被紧张的课程给冲淡了。我上大学的第一节课就是医用高等数学,授课老师是刘庆欧教授,长得跟相声演员石富宽极为相像,他是河北大学毕业的,很奇怪河北大学竟然不在省会石家庄,而是在保定。刘教授是太原市南城区人大代表山西医学院选区的两个候选人之一,另一个候选人是第一附属医院的耳鼻喉科彭汉初教授,校园广播喇叭还播出他们两人的竞选拉票演讲,有趣的是这两位教授都是家庭成分地主。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在故国的唯一一次人大选举投票。当时我对数学不是特别有兴趣,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医学生要学高等数学,我后来在大连医科大学上研究生时又学了一遍高等数学,这才发现微积分很美很有趣,觉得它是真正的人类智慧的结晶。刘教授曾经介绍过一个数学家70岁以前碌碌无为,70岁以后则连续提出几个定理,这与大多数的数学家是少年天才完全相反,当时我的感慨是如果我也想对人类做出较大贡献的话,那我的人生目标就应该定在70岁以后。
化学是医学院最重要的基础课之一,现在我所在的医学院面试申请学生时都特别留意该生上了多少门化学相关课程。当年我们第一学期无机化学,第二学期是有机化学,第三学期是生物化学,后来的药理课又涉及很多化学知识,我们卫生系还要学习分析化学。无机化学和有机化学都是由化学教研室负责教学的,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钱人文教授。钱教授大腹便便,胖胖的圆脸,讲课条理非常清晰,讲话时间稍微长一点时,他的双侧嘴角就冒出白沫,坐在后排的同学调侃说看起来像是冒出来的两颗白牙。钱教授是教研室主任,对教学一丝不苟,对学生要求很严,特别是考试时的考场纪律。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时,坐在我左侧隔两个座位的一位同班女同学对一个字母缩写感到陌生,就在卷纸空白处写下来然后把卷纸向我一推,问我代表什么意思,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右眼的余光就发现一个身影飘然而至,正是钱教授那轻盈的脚步携带着他那肥胖的身躯快马赶到,俯身弯腰伸出他的小胖手将这位女同学的试卷撤掉,我正庆幸我自己没有参与作弊时,他的小胖手又把我的试卷也撤走了,然后冷冷地说:“走吧,你们都走吧。”
我们年级主任谢老师找我了解情况,建议我到教研室直接找钱教授解释一下。钱教授办公室门口已经有几个别的系的同学在等他招呼入内,看来也是因为违犯了考场纪律。轮到我进去时,钱教授面目慈祥了许多,“你认识到错误了吗?”我赶忙向他解释当时的情形,但钱教授就认准了我也开口讲话了,我否认,他面色又严肃起来了。 我见形势不妙,就违心地承认我也讲话了。“你说什么了?”“我说我不会。”“嗯,差不多,我根据你嘴唇动的时间判断,你也就说了两三个字。你承认错误的态度还不错,这次就不算你是考试作弊了,回去吧。”我赶忙说谢谢,也表示被提前撤卷考试成绩回收影响。“等成绩出来了再说吧。”后来高年级同学解释说累计两次考试作弊是要被剥夺学位的。后来我们年级有一位女同学就因此而没有学位证,只有毕业证。
熬过第一学期的诸多不快后,我逐渐适应了大学生活和城市生活, 也迎来了真正的医学课程。第二学期我们就开始上很有趣的人体解剖学和组织胚胎学。医学基础课包括两大门类的课程,即形态结构和功能,人体解剖学和组织学描述人体正常的形态结构,是基础的基础,然后我们才能再学习病态下的形态结构变化。解剖学是描述肉眼看见的大体结构,所谓的解剖就是将人体或脏器左右、前后、上下剖开以便于观察,再辅以适当的空间想象就能了解期结构。对人体形态结构的描述是以各系统为单位的,例如神经系统、血管系统、呼吸系统、消化系统、骨骼肌肉系统,所以叫做系统解剖学。另外还有按某一局部来描述的,叫做局部解剖学,比如手部的解剖,涉及到皮肤、筋膜、神经血管、肌肉骨骼等。我们卫生系只有系统解剖学,没有局部解剖学的课程,系统解剖学以小班实物标本教学和阶梯大教室课堂教学相结合的方式进行教学。
给我们课堂教学上课的是曹连吉教授。曹教授的教学极其风趣,结合实际案例让我们印象深刻。他提醒我们,男女同学混在一起上课,面对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尸体,都不要害羞。高一年级的同学曾讲过一个令老师脸红害羞不知道怎么回答的一个问题。当时老师介绍卵巢的基本功能之一是排卵,排出的卵遇见精子形成受精卵就会怀孕,一个女生问:“那精子是咋进去的?”曹教授年轻时也遇见一个尴尬的问题:一名女同学问他什么是阴茎勃起?他说其实非常简单,阴茎勃起就是变硬,但他不好意思,本来一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事情他也没有给出解释。胃的出口幽门有一环形平滑肌叫做幽门括约肌通过收缩和舒张控制食物向小肠移动。曹教授介绍了一个案例来解释幽门括约肌不是随意肌,不能由主观意志控制:一个年轻人跟人打赌吃了一小盆蒸熟的地瓜,结果被胀死了,如果幽门括约肌是随意肌,他就不会被胀死了。教材常用“子宫壁厚”来描述女性子宫,曹教授用来提醒我们的一个案例是:一个实习生牢牢地记住了“子宫壁厚”,在给一名妇女做流产刮宫手术时毫无顾忌地反复刮宫,结果把子宫刮漏了,把肠子都刮出来了。
组织学则是利用显微镜观察肉眼看不到的精细结构和细胞形态。胚胎学则描述胚胎发育,这门课往往和组织学放在一起合称组织胚胎学。神经内分泌有一个下丘脑-垂体-内分泌器官得调节轴:下丘脑分泌的极少量激素分子需要精准地运输到垂体,这是由一个特殊的门脉血管系统来完成的。组织胚胎学的期末考试一道论述题就是要求我们描述这个血管系统。这道题我一个字也没写,至今还记忆犹新。人民卫生出版社统编教材《组织胚胎学》的主编是山西医学院的何泽涌教授。何教授是统编教材主编,同学们都很兴奋地听他的课,当时我们年级有两个阶梯教室,同一内容要讲两次,有个别同学就跟着听两遍何教授的课。何教授的课紧紧围绕着一个主题从多角度进行形态描述和功能描述,以听为主,适当记笔记,课后整理笔记可以形成自己的一个知识体系。何教授是少有的几个在阶梯教室讲课时拿着花名册提问的老师。他讲胚胎学时,还曾提问并请我和另一位同学到黑板前画前几次课讲到的胚胎横截图,我们两个都记的很清楚,都完美地画出来了。
何教授除了是教材主编,还有一个大家感兴趣的就是关于他的家庭人物关系:他是钱三强的小舅子。大家这么传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去证明。后来我特别留意介绍钱三强的文章,知道了钱三强的夫人也是物理学家,叫何泽慧,从名字看都是“泽”字辈,传说有可能是真的。何教授的一个研究生叫何晓军,论文答辩时我们几个同学还参加了,当时纯粹是好奇,对研究课题并不明白,只记得是关于肥大细胞的。肥大细胞介导一型过敏反应,比如花粉症。何教授的太太杨美林教授对我们几个特别热情,说你们想了解一下研究生应该达到什么素质,对吧?她替我们表达了我们还不知道怎么表达的心声。当时的答辩委员会主席是一名日本请来的教授,所以何晓军用英文答辩,当时我们感叹跟人家的差距太遥远了。
我前面提到的各位教授其实都是副教授,只有何泽涌老师是正教授。山西晋职称很慢很保守,配额少,我入学时全校正教授只有十几个,在我的大学(三)里我曾提到过参加《劳动卫生与职业病学》编写的两位老师还只是讲师,当时有一个著名的生理学教授乔健天在47岁时直接从讲师晋升为正教授,当时全校已经非常轰动了,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