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苦闷的岁月
第二节 一打三反运动(1)
一打三反运动,具体内容的一打是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三反是反贪污盗窃,反投机倒把,反铺张浪费。从这个运动的名称,就可以看出文革结束了,需要整治那些在混乱中气焰嚣张和浑水摸鱼的人。打是重点,反是辅助。从六安城区的情况看,运动的范围广,各个单位都开展了;程度深浅不一,多数单位属于走过场,少数单位严打深挖搞得轰轰烈烈。那些走过场的单位,并不是没有问题,而是一些结合进领导班子的老干部,对文革中被整深有余悸,不愿也不敢采用刘邓那一套整人术;也许他们是出于大义,认为群众造反是听了党中央毛主席的话,即便是错了,也无需他们负责,乱世中的小偷小摸不足为怪,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没必要那么顶真。而那些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的单位,无一例外都是派工作组的结果,和1966年的北京刘邓往各大学派工作组整人的手段相同,惩处的力度有过而无不及。六安地区棉纺针织厂是几千人的大厂,在六安城影响广泛,这个厂发生的任何事,都会立刻传遍六安各地。所以,地区革委会和军代表把这个厂作为运动的重点,派出了强有力的工作组领导运动。工作组的成员来自原地委行署的干部,由原行署公安处书记张纯带队,每个车间都安排一名工作组成员具体领导运动。当时,以职工人数和规模来划分顺序,全厂共有棉纺车间、织布车间、针织车间、织袜车间、和机修车等五个车间。运动是全厂统一部署开展的,但后来针织车间搞得深入扎实,先声夺人,先后揪出了两个反革命集团,茶话会就是其中之一。
针织车间的规模和职工人数仅为全厂第三,为什么针织车间会成为一打三反运动的重点单位?这得从这个车间的人员构成说起。这个车间始建于1958年,1962年下马停产,1966年复工生产,新招收的工人占百分之90以上。新工人的来源主要是各个街道中的闲散社会青年,其中有少数高中毕业生和中学辍学者,很多人是文盲或者仅能识几个字。这些社会青年由于长期混迹于街道,沾染了一些唯利是图和刁蛮的市井习气。当时的厂党委书记王原苓就公开地说,就职工的素质而言,针织车间和织袜车间将是最难管理的车间。从这个车间复工后,职工之间勾心斗角矛盾不断,由于当时的车间主任范永毅是强势人物,磨大压得住麸,车间内的街混混兴不起浪,革命和生产发展平稳。后来,经过三年的文革混乱,再加之新领导朱树礼是一个老好人,车间内的不良之风日盛,茶话会就是在这种小气候下滋生起来的。
上文已经叙述过。茶话会是以“黑皮”“白皮”两张皮为核心的青年活动场所,连团体都算不上。他们的活动场所有两个,一个是成衣工段门口的小房子,另一个就是黑皮在城区观音巷的家。他们聚集在一起是因为他们都是坐派的,派性是参与的基础,有共同的语言。聚会也没有固定的日期,小房子里的聚会一般都是在上班时间,十来平米的小房子有时能挤进去十几个人,弄得乌烟瘴气,让那些站派的大哥大姐们看了生厌;黑皮家的聚会是在晚上,青年人晚上闲着没事,就往他家里跑。他们在一起无非是聊天、侃大山,说一些不三不四的俏皮话博得一笑,有时也唱一些苏联歌曲,如《小路》、《灯光》、《喀秋莎》等,现在看来,这些歌都应当是黑皮王永新教他们唱的,伴奏者名叫庞世钧,他会拉胡琴、会画画,是一个小能人。白皮汪云星是六安一中的高中毕业生,一向清高,他平日不苟言笑,但说出的话很有分量,自然也成为中心人物。其他的成员都是没什么特点的平常人,之所以参加几次聚会,一是派性所致,二是晚上闲极无聊,总得有个地方消遣。
针织车间这种状况,如果一直是朱树礼领导,形势不会有任何起伏,这个曾经的大粮站的站长,因为一场火灾被降职到针织车间,自然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思想,他是不会有任何积极进取的动作的。可偏偏是工作队派来了工作能力极强且严肃认真的容治平,他在1958年建厂时就是针织车间的领导,后来调到地区组织部工作,经常下乡搞各种运动,比如四清运动等等,具备了丰富的政治运动经验。容治平的到来给车间的老工人带来希望,这些1958年进厂的老工人都是车间的骨干力量,他们兢兢业业努力工作,也几乎全部是站派。他们对小房子里发生的一切极为反感,说那里面飘出来的都是靡靡之音,里面的一群人都是没改造好的街混混。他们这么说也没错,小房子里面的人大都自由散漫,不坚守生产岗位,上班时间为什么经常去小房子里鬼混?如果放在当今,怕早就给辞退了。所以,容治平的到来,目光很快就盯住了小房子和进出小房子的人。
不知是工作队的统一部署,还是容治平的独创。车间在1970年春节后举办了第一届学习班,学习班里站坐两派势均力敌,相对而言坐派的实力强大些,除去作为记录员白皮汪云星以外,还有四个以高傲自大而著称的女性;而站派的五个人中有两个是嘴巴啪啪叫的小钢炮,车间里担任工段长、班长的一个也没来,都留在了车间抓生产。
据说学习班第一天,两门小钢炮就对准了汪云星猛轰一番,茶话会这个名字也被摆在桌面上。这自然引起了容治平的注意,所以,第一届学习班仅仅办了一个星期就解散,重新举办了第二届学习班。合该我劫数难逃,容治平将我抽到第二届学习班顶替了汪云星担任记录,于我而言,一切灾难从此而起。汪云星留在学习班,不再担任记录,显然已经成为审查对象。这个自视甚高的人,犯下一个聪明人不该犯的错误:为了转移容治平的视线,他把我和李玉明的关系告诉了学习班里那两个高傲自大的女人,这两个女女在学习班举行的第三天便将矛头指向了我,说我和某一个反革命小集团有联系。这样,一个茶话会的内幕尚未解开,另一个所谓的反革命小集团又浮出了水面。
我和容治平一点都不熟悉,不知道是什么人推荐我去担任记录,可能认为我刚从上海学习回来,无帮无派,清白如水。这两个女人把矛头指向我,我知道这是汪云星幕后操纵,目的是嫁祸于我,自己脱身。我知道,这个愚蠢行为,非但解救不了自己,还把另一伙人揭发了。他可能不知道组织部的人的工作能力,他们的目光和定力岂能是他人所能左右的,所谓鼠目寸光,此之谓也。
就在那两个女人把矛头对着我的当天晚上,我敲开了容治平住在地委大院的家门。容治平的爱人许学华是成衣车间的大班长,他开门见是我,热情地招呼我进屋,并向里屋呼喊容治平。容治平出来接待我,我也没客套,径直讲了和和李玉明的关系。
前面已经说过我和李玉明的关系,现在详尽地述说一遍。李玉明是一个诚实的人,他喜欢读书。这是我们共同的爱好,要不然我也不会和他来往。我们从上海回六安后,我一直和他来往,但基本没从他手里借过书看。原因是他的书也是从另一个人手里借来的,这个人就是棉纺车间的刘姓工人,姑且叫他小刘吧。小刘的书是从县文化馆偷来的,他伙同另外几个人翻墙进入孔庙(县文化馆)偷了许多书,托尔斯泰的、狄更斯的、巴尔扎克的,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外国名著。我一听说他们去偷书,心里咯噔了一下,无论如何,偷总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有一天,李玉明带来两个人到我家,一个是外号“师姑”的孙维福,另一个就是小刘。我请他们坐下,聊了一会儿天。这两个人走后,父亲马上告诫我不要和这两个人来往,他说这两个人一个贼眉鼠眼,一个是街痞子。我听了父亲的忠告,决定不再和李玉明来往,也告诫李玉明不要和这两个人来往。李玉明起先较听话,后来还是和他们一溜神气,我由此非常失望。李玉明可能觉得不好意思,有一次他在厂里遇见我,和我解释说他是没办法,师姑和小刘是他的近邻,端个碗都会跑到他家,摆脱不了啊!我一笑置之。
我将上述情况坦然向容治平说明,并一再声称,我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审查,如果发现我和李玉明的关系超出我今天晚上所讲的,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我说这样的话是有底气的,这个底气就是:有三个人的场合,我从不发表任何言论,因为,有两个人同时检举揭发,我抵赖不了。即便是两个人在一起,我也不会就任何政治问题发表看法,在因言获罪的社会,管住嘴巴是唯一的自保良策。
第二期学习班办了一个星期,也解散了。第三期学习班扩大了阵容,人数达二十几人,地点由保卫科换到场部会议室。坐派的人几乎不见了,汪云星成为唯一的重点攻击对象,小能人庞世钧也被拉来做陪斗。我仍然是记录,我心里明白,我现在的身份很特殊,在没查清我的问题前,我既非动力亦非对象,一旦查清了,该是动力还是对象立马清楚。与此同时,织袜车间也在办了学习班,就在我们的学习班的隔壁,原来政工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