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门秘笈 (十九)

下府邸内

  法月弦之丞走出芦苇丛,沿着河边四处张望,终于找到了一艘系在岸边的无人的小船。他轻轻跳上船,摇动船桨,朝着森启之助三人远去的方向划去。

  过了三角洲往右,顺着河边驶过春日出渡口,眼前便是阿波国蜂须贺家的船仓码头。上百根木杭后面,就是宽阔的水门。水门两侧是高耸的瞭望塔楼,闪烁的灯光洒在河面,泛出红色的波纹。

  船仓码头再往下,是一座被高高的围墙围着的宏壮的建筑出现在眼前,那便是阿波国在大坂的下府邸,也就是弦之丞想要闯入的目标。

  小船再往下,就到了六间房河边。此处荒草丛生,岸边孤零零地立着一座供奉誓文神的祠堂。弦之丞蹑手蹑脚地把小船靠近岸边,上岸后,把船系在河边一棵树上,拨开岸边荒草,一边观察四周,一边朝誓文神社走去。他看四周并无异象,心想机关估计就在这誓文神社之内,走近神社境内,推开祠堂的木门,走了进去。祠堂内的木板被弄开了一个大洞,朝下望去,约有六尺多深,斜斜地延申着。弦之丞走进洞,手里点着火绳,全身绷紧神经,一步步往里探去。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地洞渐渐向上,再走一会儿,前边豁然开朗,露出天上的夜色,已然到了洞口。

  弦之丞弄灭火绳,缓缓丛洞口探出头,察看四周。洞口在一小片树林里,林外是数间长屋,长屋后面是宏大的建筑。弦之丞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在阿波国在大坂的下府邸,心中暗喜,蹑手蹑脚地在黑暗处行走,想要靠近下府邸,却不知怎地,绕来绕去,走到了一片水域附近。这片水域里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水面平稳,像是引进安治川的河水建成的人工港湾,正是船仓码头。一艘千石大船,有二十四张帆、二十四挺船桨,三层楼阁朱栏画栋,华丽堂皇,想必是阿波侯蜂须贺重喜的坐船。弦之丞心想:“哼,瞧这船的气派,快赶上将军家的安宅号船了。”

  弦之丞正在察看路径,忽然身后传出声响,回头望去,不远处立着一座像是库房模样的白色建筑,窗口露出微弱的灯光。声音便是从这库房里传出来的。

  弦之丞悄悄走近库房,躲在一处阴影处,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幺娜小姐,到了这里,你可要乖乖地听话,安安静静的,不要弄出动静来!如若不然,惹恼了我家大人,一刀下去,你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接着是低低地啜泣声。

弦之丞丛窗口偷偷朝里面望去。库房里堆放着一堆堆的船缆,幺娜双手被绑在身后,躺在一堆船缆上,苍白的脸上泪珠晶莹,恰似梨花带雨。森启之助和宅助站在幺娜的面前,正在横眉立目地威胁她。

“大人,依小的来看,咱们担的干系太大了。在万字号船出发之前,万一被人发现这里有人,可就糟了,不如干脆点,一刀了断算了。”宅助一边低声说,一边做了个砍头的手势,眼睛却对着启之助眨眼,嘴里说的凶狠,其实是在吓唬幺娜。

弦之丞想要解救幺娜,刚一移动身形,恰恰被一个路过的值夜卫士发现。这卫士大喝一声,“什么人?”拔刀出鞘,朝弦之丞奔来。

啪的一声,是棋子落盘的声音。

围棋盘的两侧各坐着一人,正在对局。刚刚下了一枚黑子的,是个身穿公卿服装、高瘦身材、面孔英气勃勃的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手拿羽扇,轻轻挥动,摆出一副轻松的神情。另一个人身穿便服,年纪也差不多在三十左右,身材微胖,四方大脸,满脸胡须,低头沉思如何应对。

“太守,您慢慢考虑,不急。”公卿服装的中年人脸露微笑,说道。此人名叫竹屋有村,是京都朝廷的公卿,位居三品。被称为太守的人,自然就是此间主人,阿波国太守蜂须贺重喜了。

重喜沉思良久,拿起白子,也啪的一声,拍在棋盘上。竹屋有村几乎不假思索地又拍出一枚黑子,开口说道:“哈哈,太守,这下您可要不妙了!”

“哼!休要夸口!看我的。”

二人口中不停地说,手中的棋子也不停地拍出,啪啪啪地一阵响动,彷佛一阵急雨。

这里是下府邸的一间名叫邻帆亭的茶室,四周种着青竹。时刻已是初更,夜色深沉,除了二人的下棋声和说话声,偶尔传来秋虫的叫声。

“太守大人”,一个家臣来到茶室外面跪下。

“何事?”重喜也不抬头,眼睛盯着棋盘,开口问道。

“明日就要解缆开船,需要装载回国的物品,还请太守示下。”

“这些琐事,问启之助就好。”

“已经问过森大人,太守是否还有需要特别交待的事情?”

“没有。”

“另外,看潮水的情形,明日清晨解缆出发,时机最好。”

“嗯,知道了。”

家臣正要离去,忽然被重喜叫住问道:“在京都抓到的探子已经到了吗?”

“尚未到。”

“送到后,马上带到这儿来!”

“遵命!”家臣离去后,邻帆亭重又回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棋子落盘的声音和时不时的鸟叫声。

十年前的宝历8年,三品公卿竹屋有村参与了企图推翻德川幕府的宝历事变,被幕府视为眼中钉,却是当时的天皇桃园帝最为钟爱的公卿之一。宝历事变是德川幕府期间的首次倒幕事件,参与者二人被判死刑,十七位公卿被流放,竹屋有村行踪不明,也有人说他自杀身亡。

竹屋有村虽然出身公卿之家,但从小习武,对兵法、剑术马术弓箭之术样样精通,倾心于尊王学说,一心想要推翻幕府。宝历事变因被人告密,行动失败,他不甘心束手就擒,逃出京都,渡过濑户内海,潜入阿波国,隐藏在阿波太守蜂须贺重喜的府内,平时习武读书,也常与重喜下棋对谈,性情偏激,开口闭口就是推翻幕府,让重喜颇为头疼。

阿波国初代国主乃是丰臣秀吉的股肱之臣蜂须贺正盛之子蜂须贺家政,因征讨四国有功,受领了阿波一国。

蜂须贺重喜自宝历4年被立为蜂须贺第十代藩主后,同年谒见幕府第九代将军,被任命为阿波太守。重喜颇有一番雄心壮志,模仿幕府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对藩政进行大幅度改革,不拘门第,大力提拔有能之人。他因祖上是丰臣秀吉的亲近之人,对灭了丰臣一族的德川家心有怨恨,同时也对尊王学说大为倾倒,产生了推翻幕府的想法,但他毕竟是二十五万石的一国之主,跟孤身一身、无牵无挂的竹屋有村不同,言语行动上处处小心,同时严令封锁国境,不许境外之人随意出入。

“启禀太守,京都贵客到了!”随着通报声,门外走进三个浪士打扮、细皮嫩肉的人。他们是京都朝廷公卿的七条左马头、梅溪右少将和交野左京大夫三人。因此处是茶室,无需行大礼,三人微微躬身施礼后落座。

阿波太守推开棋盘,开口说道:“可算盼到各位了!”竹屋有村却摆出一副主人的神情,脸露不满,说道:“各位何以姗姗来迟?”

梅溪右少将面露囧色答道:“京都衙门盯得紧……”

七条左马头郑重施礼说道:“阿波侯即将于明日乘船回国,我等深感寂寞。”

交野左京大夫说道:“自宝历事变至今,一转眼已经八年了。如今幕府也不似当年那样警觉。只有之前天满衙役中的数人以及江户忍者还在执着打探,需要小心。”

竹屋有村接口说道:“确实不可掉以轻心。江户忍者甲贺世阿祢感觉到阿波国是我等的后盾,秘密潜入阿波国,想要搜集证据,哼,想得美!如今他早已就捕,被关押在阿波剑山的山牢,完全不用担心。天满浪人俵一八郎也已抓到,不久也会被送去剑山,与甲贺世阿祢一起终其一生也甭想活着走出剑山。”

三位公卿脸现喜色,齐声恭喜道:“如此我等就放心了。”

竹屋有村得意洋洋地说道:“重喜公英明睿智,还有不肖有村在帷幕献计献策,必定万无一失!”

一直默不作声地阿波侯蜂须贺重喜,此时哈哈哈地大笑数声,眼光在三个公卿地脸上扫过,缓缓说道:“幕府细作不用担心,拜托各位做的事情可有了眉目?”

三位公卿中年纪最大地交野左京大夫答道:“有的一诺而定,有的还在评议,各处答复不一。”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细长包裹,双手呈上,“这是至今为止的各国诸侯的联名状……”

阿波侯脸上露出郑重神色,对竹屋有村说道:“劳烦有村卿”,示意他到门口把风。身为三品朝官的竹屋有村若在往日,足有资格参加九重歌会,参与朝廷政治。如今朝廷式微,公卿地位卑贱,甚至比不上幕府的一个小吏,被阿波侯指使站门把风,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了。竹屋有村以食客自居,竟被指使把风,心中微微有气,但转念一想,这也是为了重振朝廷威信,自我安慰一番,走到门口坐下。

蜂须贺重喜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份书卷,展开后凝神观看,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盟主,德大寺公城公,嗯。”德大寺公城在八年前是朝中二品大员,宝历事变时受到牵连,被迫辞官隐居。

左马头说道:“堂上二十七家都与我等同心,一旦有事,必奋力呼应。”

“现居宇治的竹内式部先生。”

“八年前就是德大寺公城公的军师,现在依然被倚为股肱。”

“江户的山县大二也以约好,愿为内应,一旦有事,就火烧江户,占据箱根天险,以待王军。”

“各国诸侯有几家响应呢?”重喜问道。

交野卿接口道:“笔头自然是阿波太守重喜公您了!其他有肥前久留米藩的有马忠可公、大洲藩加藤家、柳川藩的立花家,还有佐贺藩锅岛家、熊本藩细川家、浓州八幡的金森家……”,正说到这里,突然听到竹内有村摆手叫道:“嘘!有情况!”

三位公卿听到竹内有村说有情况,顿时惊慌失色,忙不迭地把联名状卷起。阿波侯也神情凝重,警觉地朝门口望去,低声喝道:“什么情况?”

竹内有村说道:“有人朝这边跑来!”话音刚落,就听到院中树叶摇动的声音和急促跑动的脚步声,紧接着就看见一个武士,手中拿着六尺棒,急匆匆地朝茶室这边跑了过来。

竹内有村喝道:“站住!什么人?”

武士愣了一下,急忙跪在地上。看他的装束,应该是此处府邸的侍卫。竹内有村走近身前,喝道:“大胆的东西!阿波太守在此,你竟敢如此乱跑?不知道今晚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茶室吗?”

武士答道:“卑职正是负责守护茶室的侍卫。”

“你身负守护之责,怎敢擅自乱跑,惊扰太守?”

“卑职并非有意惊扰太守,乃是察看院中四处,看看有无异常。今晚有人意图接近关押天满浪人俵一八郎的牢舍,被侍卫们发现,却没能抓住,让他跑了。因此侍卫们都在四处察看。”

竹内有村点头说道:“俵一八郎?就是从大津抓回来的那家伙吧?如此也怪不得你。”转身对蜂须贺重喜说道:“太守您也听到了吧?看样子府内有人与俵一八郎气脉相通。”

  重喜点点头,叫道:“叫那卫士近前答话。”

  武士走到茶室门前,跪在地上。

  重喜问道:“你刚才所说,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

  “那我问你,那个想要接近俵一八郎的人长得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看清楚了吗?”

  “属下该死,那人昨日和前天一连两个晚上都来了,可惜只看到一个影子。”

  “嗯”重喜脸色阴暗,陷入沉思。

  “不过有一点,属下非常确定!”

  “嗯?那一段?”

  “那影子十有八九是个女子!”

  “什么?”重喜瞪大双眼说道:“是女子?这就奇怪了。如此说来,是我的侍女当中有人跟俵一八郎气脉相通?”

  “属下不敢乱说,不过从前后情形来看,极有可能是府邸内部之人。”

  重喜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沉思片刻,眉头一皱,朗声说道:“卫士,你马上去叫森启之助来!再通知这府邸所有侍女都到宴会厅集合。明日出发,今晚本太守要大摆宴席,与众侍女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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