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一位但求隐名的国宝守护者(上)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8059/202501/26901.html
北大求学与抢救汉简
1926年秋天,沈仲章与谢大祺一起考取北京大学物理系,决意不再卷入任何政治运动。当时的北大校长蔡元培提倡 “思想自由” “兼蓄并包” 的学风 ,学习游刃有余的沈仲章如鱼得水,花了大量时间跨系旁听,中途转到哲学系,于1931年毕业。毕业后由于藏书太多,他为了留住学生宿舍,又考入经济系,但没有读完。沈仲章在北大的学习生活如万花筒般绚丽多采,广泛涉及数、理、文、史、哲、语言、宗教、音乐、戏剧等学科,他曾师从德裔汉学家钢和泰(Staël von Holstein)学习梵文,选修了国学导师陈寅恪的佛学经典,听过新月派诗人徐志摩谈诗论艺……。沈仲章具有超强的记忆力,精通英、法、德语,通晓意大利语、马来语、世界语,熟练掌握梵文、古希腊文、拉丁文,还涉猎过瑞典语、日语、八思巴文,以及斯拉夫语系和阿尔泰语系的若干语种。沈仲章少年时代就喜爱音乐,当学徒时迷上了二胡,在唐山加入了学校的江南丝竹社,自学乐理知识。他到北大后,经两位学长引荐,拜国乐一代宗师刘天华为师,得其真传,广泛涉足音乐艺术领域。刘天华认为沈仲章理工科出身、听力超常、熟悉西乐理论、了解多种外语方言,又把他推荐给胞兄——新文化运动先驱刘半农学习现代语言学,人称 “小赵元任” 。1932年,37岁的刘天华不幸染病,英年早逝。在北大理、文、法三个学院转了一圈之后,沈仲章终于结束了多年的学生生活,被刘半农点名到北大文科研究所语言音律实验室担任助教,不久又受聘为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理事会唯一的干事。1934年6月,44岁的刘半农率沈仲章等四人考察西北方言,途中染上回归热不治。两位恩师都对沈仲章倍加赏识,视为知音,却在短短的两年内先后辞世,使他悲痛万分。
1927-1935年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Sven Hedin)来华进行第五次中亚探险,与中国学术团体协会联合组成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深入西北地区进行综合科考。在1930-1931年的11个月的时间里,科考团成员、瑞典学者福尔克·伯格曼(Folke Bergman)沿今与内蒙接境的额济纳河流域居延地区踏查,发现古遗址410多处,其中在30个地点出土汉代简牍一万多枚。居延汉简是继敦煌汉简之后发现的最重要的汉代边塞屯戍文书,运抵北平后存放在嵩公府北大文科研究所。沈仲章作为科考团理事会干事,承担沟通职责,操办日常事务。1935年赫定离开中国前,沈仲章参与了商谈及登录借用采集品标本的全过程,还与劳榦、余逊一起负责保管整理居延汉简。赫定对沈仲章的工作十分赞赏,回瑞典后常在来信中关心这批汉简,图为1930年代中期的沈仲章。
早在1937年以前,故宫文物及北平图书馆的善本珍藏都已运往南京或上海。七七事变爆发后,北大的大部分师生撤往长沙避难,而藏在文研所的居延汉简却无人顾及、危在旦夕。保护汉简本来并非沈仲章的责任,但他出于爱国之心、对刘半农等师长的知遇之恩,以及对赫定的崇敬,决定越权“顶一顶”。沈仲章与留守助手周殿福及另一佚名工友一起,冒着生命危险把这些汉简以及西北科考团的重要宗卷“偷”了出来,装入自制木箱寄存在位于东郊民巷的德华银行,并向在长沙的徐森玉汇报。不久沈仲章被日本人通缉,他在之后半年时间里,辗转于北平、天津和青岛,历尽千辛万苦。清华大学熊大缜出谋帮沈仲章从日军眼皮下将装汉简的箱子送出海关,他的姐姐沈宝珠拿出私房钱资助耗尽旅费的弟弟。这期间沈仲章的父亲于外乡病逝,没能与儿子见最后一面。
1938年1月底,这批居延汉简终于安全抵达香港,存放在港大冯平山图书馆。根据傅斯年的指示,沈仲章放弃了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助理的职位,留在香港直到1941年底,对汉简进行红外线拍摄,以及剪贴、编号、排比等工作,准备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由于受战局影响,沈仲章一度领不到工资,生活十分艰难。他将拍好的照片冲洗两份,正本留下编图册,副本寄往远在西南的劳榦加以考释,几年后以石印版问世。沈仲章留在商务馆的照片和已经制成的书版,却因珍珠港事件爆发,大部分毁于香港大轰炸。拍摄工作基本完成后,在时任驻美大使胡适的斡旋下,原简于1940年下旬运往美国,寄存在国会图书馆善本书保险库。25年后居延汉简被运至台湾,成为中研院史语所典藏,还用沈仲章编好的幸存图版,出版了《居延汉简·图版之部》。
冀世间知有此异人也
1942年沈仲章回到上海,协助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馆长徐森玉,从事京沪战区文物图书的抢救和保护工作。抗战胜利时,他担任接收清查工作的专员,在江南接收的几十万册书籍中有许多价值连城名版书,他都一一登记编目,分归全国各大图书馆。抗战后期沈仲章帮助老朋友、 “铅笔大王”吴羹梅创办中国自营的铅笔厂,受其委托前往乡下采购制笔用木材。后来吴说办厂资金不够,劝他将部分佣金留作股份,沈仲章也因此才富裕起来。1946年,他应邀短期赴台从事国语推广工作。1950年代,沈仲章帮助维持即将倒闭的精艺照相器材商店,当上挂名老板。公私合营后并入冠龙照相器材商店,他成为营业员,只领取微薄的车马费,这也是他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履历表上唯一名正言顺的 “工作”,其余如上海音乐学院特约研究员等均为业余闲职。
1950年左右沈仲章用几根金条顶下武康大楼602室,与家人住在那里,直到他于1987年去世。沈仲章后半生致力于保存和收集民族民间音乐,曾自费到全国各地访录民间艺人的传统曲目和古琴音乐。他将家里的一个房间改造成录音棚,用于录制方言、音乐和戏曲素材,义务帮助音乐机构、广播电台、民间团体或私人录音,不计其数。沈仲章从小在祥泰木行学徒,他亲自设计的录音棚隔音板,以及为偷运居延汉简特制的两个大木箱,是其一生中的得意之作。沈仲章年轻时就酷爱摄影,经常外出采风,帮助机构翻拍图片、古籍、拓片等,家里还有一个房间改装成冲印胶片的暗房。1956年左右,沈仲章得知一位收藏家打算出让宋代米友仁的《云山墨戏图》和元代黄公望的《天池石壁图》真迹,但不愿卖给公家,他倾尽积蓄购买,并以个人名义无偿捐赠给故宫博物院。
沈仲章是一个知恩图报、不喜张扬的人,从不计较身外之物,却助人无数。在他的经济宽裕之后,对于青年时代的好友谢大祺以及参与护居延汉简鼎力相助的周殿福、沈宝珠等均一一报答。沈仲章直到去世都不知道从军抗日的熊大缜已于1939年被害,他的感激与怀念延续了50年。刘半农和刘天华兄弟的墓地在文革中破损,1983年在沈仲章与刘家后人的呼吁与奔走下得以修复。对于有志有才华的青年,沈仲章总是竭尽所能提供各种帮助,家里常常高朋满座。自1930年代以来,他拍摄和收集了大量照片、唱片和书籍,很多都无偿捐赠给了研究机构或个人。沈仲章及家人在文革中受到巨大冲击,被监督改造十年。他家中房间被占,存款被没收,耗尽一生心血的收藏也被抄走,不少下落不明。尽管如此,沈仲章始终安之若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1965年沈仲章六十华诞时,叶恭绰手书《赠沈仲章》诗二首为他祝寿:
博艺高才隘九州,今朝六十忽平头。眼中挥手无余子,寿算还应踞上游。
忘饥坠简忆重编,劫罅匆匆二十年。同是枯鱼吾已耄,难忘泃沫海山前。
叶恭绰在跋中写道:“抗战时居延汉简归香港商务印书馆承印,仲章任重加编校,凡数万事。 主者廪给不时,至仲章忍饥工作。余知其事,曾相呴沫,今廿余年矣。仲章博学多能,书数艺术靡不深究。且撷华贯串,不求人知,今六十矣。病中作此以寄,冀世间知有此异人也。”
百年老建筑武康大楼如今已成为沪上网红景点,不知在熙熙攘攘的游客中,有多少人知道有一位“世间异人”曾在此度过了37个春秋。沈仲章一生的经历令人感佩,却很难将其归类。他不求出名,但求隐名,对于世俗的文凭、头衔、地位并不看重,原因之一是为了“做事”。沈仲章常常说:“一有名分地位就麻烦了,我就不能做事了。”正如沈亚明在《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的代前言中所述:“有他没他,历史上某些事件,走向会不一样;有他没他,学术上某些进展,成效会不一样;如果缺了他的第一手资料,某些部分恐怕不算完整。”一位读者的感言这样写道:“掸走岁月的灰尘,我看到了他,并不为他的无名而感到惋惜。相反是,有幸识得,一个这么好的人。”笔者深以为然。左:北京德华银行旧址(已拆除),右:上海武康大楼(笔者摄)。
2022年央视纪录片《他们与天地永存》第二季第4集《先生》,拍摄了抗战烽火中奋力守护中华民族文化血脉的三位文化界人士:沈仲章、梁思永和张伯驹。 片中讲述了沈仲章抢救转运居延汉简的故事,解说词中说:“与蜚声世界的国宝相比,故去多年的沈仲章在大众眼中依然是个鲜有人知的无名者。在那个山河破碎的年代,若不是他义无反顾转运汉简,那些文明的瑰宝或许就会在硝烟中消逝。穿越千年的国宝可触及时间的纹理,当你看向历史纵深,感受到的是这个民族的精神。”本文内容参考了沈亚明的文字和访谈,恕不一一列出,可参见文学城博主 Argon_Argon 的博客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overview/80661/
相关博文链接:追寻探险家们的足迹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8059/202201/4377.html
他是一位极地探险家,却把后半生献给了中国的考古事业(下)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8059/202412/1426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