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短篇《软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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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过了感恩节之后,就一天比一天冷。哪怕是无风无雨的日子,晚上也湿湿冷冷的,寒气直入骨髓,旧金山湾区特有的那种冷。

我在黄昏的时候回到家,坐在客厅里看书柜玻璃门上反射的一缕夕阳光影发呆。想着就要过去的2024年,心里有一种空洞的沉重。

这一年中,阿婆去世了,我和女友分手了,父母退休后暂时搬回中国照顾外公外婆,我失业了。于是,我搬到阿婆留给我的这栋房子里,收拾她留下的东西,准备简单装修粉饰一下,然后卖掉。再然后,我也许会去东部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新工作,我最要好的兄弟在纽约。他说纽约女孩比男孩多,找女友容易一点。当然,他也顺带着打击了我一下:纽约遍地黄金,遍地钻石王老五,虽然女孩多,可是她们看中的还是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小撮人。所以,还是先找个挣大钱的工作吧。

在过去的一年中,我发了不下八百份简历,早已经不挑工作地点了。我和成百上千的软件工程师一样,因为技术有些陈旧,而工资水平却太高,被公司无情地咔嚓掉了。我觉得自己还不算最悲催的,一来,我原本有点存款;二来,我有阿婆留下的免费住处。

可是,日子却仿佛被入冬的湿气浸透,一日沉重过一日。虽然我知道不会结冰,可是那种孤独冰冷的悬吊感却是什么东西都暖不起来的。

“喵~”窗口一声长唤,将我从那随着夕阳一起暗淡的思绪中拉出来。

软软,阿婆的猫,站在窗外大叫。

“你还知道回家啊?”我说着就起身去开门,黑暗中踢到了地上的一个工具箱,剧痛从大脚趾闪电般辐射到全身每一个神经末梢。

“哎呀,都是因为你啊,软软!”我打开门,抱怨道。

软软迫不及待从门缝里钻进来,扯着嗓子要求现在、立刻、马上开饭。我一瘸一拐地去给她开罐头,她立刻大快朵颐,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她最喜欢炖牛肉口味的猫罐头,总是一口气干掉一小罐。

软软在阿婆家吃吃喝喝好久了,可是,准确地说,她并不是阿婆的猫——至少不完全是。因为她从来不在阿婆家过夜。她出现的时间不一定,停留的长短也不一定。但是她几乎风雨无阻每天都来。来了之后,吃一顿饭,就安安心心地陪着阿婆过她缓慢流淌的一段时光,然后消失。所以,与其说她是回家,倒不如说她是来上班。

这两年阿婆身体不好,我来的多一些,所以软软也认识我了。

阿婆和我都很喜欢软软,一只褪色三花狸猫(diluted tortoiseshell)。她和其他狸猫的花纹无异,却像是打印机快用尽墨水一样,颜色灰淡了几个色谱。不过,她有一双摄人魂魄的碧绿的眼睛和非常干净柔软的皮毛,性格呢,不像大家所说的三花狸猫脾气臭,而是特别的温柔。

这会儿她吃完了晚餐,跳上沙发,饶有兴味地看我揉撞痛了的大脚趾,然后拿小脸蹭了蹭我的脚,又闻了闻,立刻眼光鄙夷地半张开嘴表示有点令人不愉快的异味。没理会我的笑,软软在我身边开始梳理皮毛,很快贴着我卧了下来。

我伸手抚摸她柔软的皮毛,感知掌下温软的小身体,问她:“你到底是谁家的呢?”

软软没搭理我,开始轻轻地咕噜起来。

这只猫几年前开始来阿婆家,在阿婆不能自由出门行动的日子里,给她很多的陪伴。阿婆喂她猫干粮,我则带猫罐头给她。所以她一早就对我很有好感。阿婆去世之后,我就把干粮完全换成了罐头。潜意识里想锁定软软的不离不弃。

不知就这样坐了多久,我饿了。不想吃今天的第二顿方便面,于是对软软说:“我要出去买点吃的。你去吗?”

我在印着前公司logo的T恤衫上胡乱套了一件皱巴巴的棉质夹克外套,打开门,软软从我脚边挤出去,左拐下坡,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没入了夜色中。

真是一只自由自在,特立独行的猫啊。也许,是野猫。

我开车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只烤鸡、一根法棍,还有一碗玉米浓汤。天更黑了,但是路上的车子还不少,都是匆忙赶回家的上班族。我心里一阵孤凉——很久不在他们之列了。当时,自己是那么讨厌早晚高峰时段……

快到家的路口,我忽然看见一条小黑影从我车灯光柱里横窜过来。我急刹车。同时眼前有一辆车在路口飞速驶过,与此同时,我的车子一震,后面的车撞上了我的车尾。

我被甩了一下,右边肩胛骨剧痛。脑子一下子就懵了。

不记得如何下车和后面的车子司机交涉的。只记得他给我一张卡片,说去他的修车行,给我免费修车。

临走前他说:“你反应慢一点的话,刚才闯街口的那辆车就撞上你了。比我撞你一下子要严重得多。兄弟,今晚算是好运呢。”

我没解释:刚才我躲的不是那辆没停stop sign的车,而是一只猫。

我回到家,掏出大门钥匙的时候软软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排在我前面进了屋子。我惊魂未定地坐在沙发上活动酸痛的肩膀,她直接跳到我腿上来表达关心和安慰。居然嗲嗲地叫了几声——软软通常不怎么叫的。

刚才那黑影是猫吗?我发现猫这种奇异的动物,总喜欢坐在路边,非要等车来了才过马路。那么,刚才是一只猫救了我一命?

“软软,是你吗?” 她没理我。

于是,我给了她半个牛肉罐头算是加餐。她吃得很尽兴,然后再次匆匆离开。

撞我车的是同一条街上的邻居,提出免费修车,再加上我本来也觉得自己猛刹车,有很大的责任,所以这件事就不追究了。

接下来的几天狂风暴雨,我背后疼,不想出门,就在家窝着。软软几天没来。这种天气不来“上班”,情有可原。

我家后院和另一条街上的邻居背靠背地共享一个长长的木篱笆。这次风暴中,一根大树枝掉落下来,把篱笆砸坏了一块。还有很多树枝飞到了我家院子里。我叹口气:“唉,又是一笔开销。不知道那家人会不会痛快地同意平摊费用。”

话说我经常来阿婆这里,这一段时间还搬过来住,但是从来没有注意过那家住着什么人。他们的后院有一棵大树——就是肇事的那棵,树冠茂密,我只能看见他们的房子一角,是淡紫色的。

阿婆把自己的小院规划得很棒。绿草坪、红砖路,外加一个漂亮的玫瑰花圃。我承认,自己搬进来之后,玫瑰花都快死光了。或许它们还活着,但我不记得有开花。

阿婆曾经多次敲打我:无论生活如何,都不能关闭感知柔软美好事物的开关。

我忘了玫瑰花,但感知到了软软的美好,算不算?

也许无论春天心情如何,我都要把花园好好拾掇一下,这样卖房子也容易一点吧?等风暴过去之后,先把篱笆修好。

风暴过后我拉伤的后背恢复得差不多了,给地产经纪打电话,告诉她我准备动手修篱笆。

午后软软来了,站在窗台上叫我开门。她周身皮毛干净发亮,指甲也刚剪过。我更加确定,她不是野猫。可她是谁家的猫呢?我每个月给她买猫罐头也不少钱呢。当然,她给我的温情陪伴是无价的。阿婆总是说:人要学会感恩——不必占有,只要感恩。

我上网查看修篱笆的材料,然后给软软又买了两打猫罐头。下单之后,商家推送新产品:宠物可佩戴镜头。

“观察你心爱猫咪的一天。追踪它的身影,保证它的安全。”广告词是这样写的。

我看了看在桌子上的一小块阳光下睡得香香的软软,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心想:还是给你一点隐私的好。

那天软软一直睡到天黑才起来,又嚷嚷着要吃饭。我又开了个罐头,她大快朵颐之后才施施然走了。

第二天,软软是午饭的时候来的,令我惊讶的是,她脖子上套了一条绿色丝带。我抱起来她,发现丝带上有人写了一行字。我解开丝带的蝴蝶结,仔细一看,上面写着:请停止喂我们的猫!

诶?这、这、这……软软的确是胖了一点,但是她很健康,很开心,我又没给她垃圾食品。再说了,她的“主人”如何知道我喂她?又或者,这就是一个恶作剧?根本不是她的“主人”搞的?

软软这每天到底去过多少家?到处吃,回家不吃饭了?

我给软软开了一个罐头,然后下单买了个宠物镜头。

我走进荒草杂乱的后院,看着被大树砸中的篱笆发呆。院子角落里阿婆的玫瑰花圃幸存了,真好。花枝都光秃秃的,却明显还都是活着的。不知道开春之后能否发芽,能否开花?卖房子的时候,需要把它们清理掉吗?换上明媚的花草来装点门面?

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听见篱笆那边一声“嗨!”

我循声望去,见一个身材瘦高的短发女生穿着宽松的白色卫衣,上面印着名校的logo,正瞪着我。

她的眼睛是鱼的形状。睫毛细长,尤其是下眼睑上的睫毛,比普通人长,显得很特别。

“保险公司会过来看。”她说。“你有保险吧?”

“是。” 我答道,估摸着自负额可是不低呢。

“你有人可以修篱笆吗?这个不应该是我单方面的责任吧?篱笆是共有的对吧?”她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不过,树是你的。”我说。

她的鱼眼睛一骨碌,说:“可是,那是自然灾害所致。你的保险可以赔偿的吧?”

“我有保险,但……”

“我会把树处理了。篱笆……你有人可以修吗?”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保险自付额很高的,我现在恐怕负担不起。”

哎?想赖账?

见我没有反应。鱼眼睛女孩说:“对不起。我替我们家的树道歉。”

她细长的睫毛忽闪,好像是鱼鳍在水里游动,搅乱了我们之间的空气。我不由自主地说:“没关系。我来修篱笆。”

“谢谢!我可以分摊材料费用。”她转身就消失了,仿佛是软软的做派。

我开始四处看材料,每天都瞄好多次后院,也不见她找人来收拾那棵死树。地产经纪催了几次了,说要快一点收拾好,然后开始做staging,争取新年一过就上市。

圣诞节前后不停下雨,保险公司忙疯了,没人来处理我的申报。我决定自己动手。很快,我在车库堆了好多的材料和工具,却因坏天气迟迟无法开工。大树还倒在那里,没人动过。这个女孩,言而无信啊。

软软来的少了,可还是胃口极佳。我犹豫了几天,终于还是在新年前给她戴上了早就送到的脖圈和镜头。软软起先不喜欢。我给她又吃了个鸡肉味道的猫棒,她也就不再抱怨。看她出门回家,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APP,查看她的行动路径。

首先引入眼帘的是软软的胡子和小下巴。然后是她一前一后不停跑动的小爪子。视角很低,根本看不清是哪条路。天色暗下来,视野也变小了。可是我还是看到了软软和街道上的猫咪打招呼,顺路扑了扑麻雀,脚步匆匆,跳过篱笆,跨过水沟,似乎还上了大路,然后一路跑到一个民宅前,从车库门上的狗洞钻了进去。

她果真是有家的啊!

车库很黑,什么也看不清。不过,软软很快推开另一道门,进入了看起来是厨房的空间。我赫然看到软软冲过去,猛蹭眼前的一条腿——女性的腿,我敢肯定——洁白光滑,隐约可见印着紫色小花的裙摆。

一种偷窥的罪恶感袭来。我赶紧关了APP。

第二天上午,我在电脑前努力,又发出去十份简历,忽然听见后院的动静。走出去一看,原来那女孩开始收拾树枝了。她应该是站在一个梯子上面,脑袋高出篱笆一大截,手提一个电锯,开始自己锯树。显然她的力气不够长时间操作电锯,于是干一会儿就停下来,很快就气鼓鼓地看着大树发呆。

“嗨!要不我来吧?”

她惊讶地回头,摘掉墨镜,看着我。

见她点头,我从翻倒的篱笆上爬过去,接过来电锯,开始干活儿。搞了一个上午,她那边的树只剩下树墩了。我借了电锯,去处理我这边的树枝。她在那边收拾,工作间隙里递给我一瓶汽水。中午的时候,她说自己要陪妈妈去医院,先走了。

我随便吃了点午饭,一路干到黄昏,把锯短的树枝堆在了院子一角,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屋子里。发现软软在门口——脖圈和镜头都没了。我给她吃饭,她很快吃好,行色匆匆地走了。

我洗了个澡,更累了,心情却不错。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绷紧了一下肌肉,顾不得周身酸痛,也压不住心底的雀跃——下次一定问她的名字。

晚上坐在电脑前,又发出去了十份简历。然后问自己:找到工作、卖出去房子、搬家……还有机会再见到她吗?希望她不要搬走,希望她不要换工作。

睡觉前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猫咪镜头APP,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见软软被人抱起来,镜头前是黑色的发丝和……看起来是柔弱的耳垂,然后镜头忽然被拉远,出现了一张可怕的面孔。一个女人戴着白色的面膜,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镜头。

很快,镜头被摘掉,天翻地覆,出现软软的大头像,应该是那人翻转镜头在查看后面有没有信息吧?接着,镜头被扔在厨房料理台上,一个穿着紫色碎花睡衣的身影立刻回来,黑影一闪,信号全无。我可以脑补:镜头被砸碎了。

天,脾气可是不小啊。那么明天,还喂软软吗?

我睡不着,披上夹克衫去了后院,赫然发现篱笆那一边,女孩形单影只地坐在树墩上,她穿着长长的白色浴袍,正呆呆地仰望星空。院子很黑,我们两家都没有装那种可以抓坏蛋的灯。但是,当人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之后,才发现夜并不是漆黑一片的。虽然没有皎月当空,可是遥远的星辉还是给大地洒上了微弱却温柔的光。

“嗨!”我轻声打招呼。

她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向我,眼睛笑成弯弯的两尾小鱼。

“嗨!我叫Emma。”

我看不太清楚,却给她的“小鱼眼”脑补了两条漂亮的卧蚕。

“我叫Ray!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我在篱笆另一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我们一起看夜空。从星座方位,聊到了人生路径。我没有掩饰自己失业已久的窘态,她坦诚自己去年没有考上医学院,今年至今一个面试都没拿到。

“父母其实都不支持我学医。”她垂下头说:“他们去年离婚了。家里没钱,我必须打工。妈妈说我浪费了本科名校的学位。可是,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然后,就什么都不顺,还怪事连连……”

“别着急,慢慢来。”我其实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妈妈身体不好,我目前也很难全职工作。唉,卡住了一样。”她顿了一下,说:“我好像是一只被困在大树上的猫,进退维谷。不知道该踩哪一根树枝才好。脚下也许是逃生的机会,也许就是咔嚓一声,粉身碎骨……”

她苦笑了一下。

“我……”

“这两年过得浑浑噩噩的。好像除了焦虑,什么也感受不到。我一度以为我完了。妈妈生病,我才必须顶住。可是……挺累的。”她把头埋进了掌心,然后再次仰望星空,笑了一下:“原来星星还是那么美。”

“你……”

“咣当”一声从她家的屋子里传出来,然后是女人短促的尖叫。Emma跳了起来冲进房子。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很快,房子里传出来男女争执的声音。没等我反应过来,听见警笛由远及近,Emma家房子后面的天空被警灯映照得发出蓝红相映的色彩。

我拔腿跑到自家车库,跳上车,发动引擎,飞驰下山,转弯,再转弯,到了Emma家的门口,看见一个担架被送上了救护车。Emma惊慌失措地上了一辆警车,飞速离开。

我跟了上去。

急救中心灯火通明,流感季节好多来急诊的病患。我跑去问护士,却说不出病人名字。

“Emma,家属名字叫Emma!”我急切地说。

老护士查了查电脑,同情地看着我,说:“在手术。Emma应该在等待室。”

我跑到手术等待室,看见呆坐在那里的Emma,瘦弱的身体裹在毛茸茸的白色浴袍里,看见我走过来,鱼眼里波光粼粼。

我在她身边坐下,她说:“妈妈中风了。第二次。医生说很凶险……” 我点点头,没说话,和她一起等。

快到后半夜,我拍拍自己的肩膀,Emma默默地把头靠了上来。我不知道她是否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我们就这么坐着。她的身体散发出说不清的淡淡的芬芳,凌乱的发丝让我的腮帮子发痒。她的呼吸很轻,好像软软一样。

我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她的手机响了。Emma跳起来接电话,医生告知:手术很成功。

她向我投来疲惫的一笑:“谢谢!我去观察室,你快回家休息吧。”

她跑开了,我在身后看见她浴袍下的睡裙如鱼尾般摆动,上面是淡紫色的小花。

是她?

接下来的几天,Emma都没有在院子里出现,应该是忙着照顾妈妈吧?我不知道她病房在哪里,于是买了些水果放在了她们家门口,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我又发了十份简历。空闲时我动手开始修篱笆。软软一直没有出现。水果篮不见了,而Emma家总是大门紧锁,窗口也从来没有光。

那紫色的碎花睡裙,还有Emma家车库门上的狗洞,让我几乎可以肯定,软软是Emma的猫。可是Emma没有再出现,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我磨磨蹭蹭地修篱笆,地产经纪则风驰电掣地开始推动房子上市的进程。一月底,我基本清空了家里的东西,只留下一个行李箱和一个充气床垫。Staging公司把漂亮的家具和装饰品送了进来。每天晚上我环视这个陌生的空间,都觉得悲从中来。

出人意料的是,在地产经纪找人来拍照那天,软软回来了。地产经纪是个资深猫奴,她很喜欢把软软拍进宣传照里,说是增加一种家的温暖。

我给软软开罐头,看她吃完,然后开车带着她回家。她从车库门上的狗洞钻了进去。我去打门铃。出来的是Emma的朋友。她说暂时替Emma看家和喂猫。Emma搬去她母亲康复中心附近住了。

我问那果篮,Emma朋友说都转交给Emma了。这样看来,Emma并没有想联系我。

我下载了软软窝在窗台软垫上的一张照片,心想:如果能再次见到Emma,一定把这张照片打印出来送给她。可是,有必要吗?Emma应该是拿到了我的电话号码的,不过……还是算了吧。

我又发了十份简历,求职公司地点不仅仅是湾区,不仅仅是加州,甚至包括了台湾和新加坡。

篱笆终于修好了,我固执地在下面开了一个狗洞。可是软软还是从来走正门。仿佛绕道而来,为的就是一种仪式感一样。

在二月第一个礼拜,我发现玫瑰长满了新叶,有一株居然有了花苞,看起来是淡粉色的。

我的房子卖出去了。我开始搬家,计划先在朋友家借住一阵子。然后去中国探望外公外婆。再然后……还不知道。

临走的那天,我给软软开了最后一个罐头,忽然就鼻子发酸。不忍心打扰她吃饭,我就坐在门口台阶上等着。打算她吃好之后最后一次好好抱抱她。

下个礼拜就是情人节了,天气开始暖洋洋的,空气中仿佛都带着淡粉和巧克力甜香。可是我心里的好多记忆都流失了颜色。关于这栋房子,关于阿婆和她的玫瑰,关于这只猫,关于Emma,都成了黑白。

我终于用力地抱了抱软软,在她的抗议声中对她轻声说:“Say hi to Emma for me。”

然后我开车上路,忍住在倒车镜里再次查看软软蹲在路边的小身影的冲动。

再见,软软,希望你好好的。

情人节前一天,我终于收到了一个面试通知。然后,地产经纪发短信,给了我一个号码,告诉我给一个叫Emma的邻居回电话。

“Emma?”我的心砰砰直跳。

“Ray?谢谢你打给我。“Emma的声音听起来如释重负。“妈妈转院去康复中心,我一直住在附近的朋友家方便照顾。昨天回来,发现你的房子已经卖掉了。可是,我还是找到了你。”Emma现在听起来仿佛是劫后余生。

“你……”我脑子转不动了。“难道你没有看见水果篮里的纸条?我留了号码。”

“没有啊。搞丢了?不过,我原本……原本是打算放弃的。要不是我的猫在朋友家住不惯,绝食抗议,我也不会让朋友把她带回来。而且,不知为什么,我忍不住去看你家售房的网站。然后,我看见了一张照片———我的猫在你家的窗台上。”

“软软?”

Emma笑了:“你叫她软软?”

“是我阿婆起的名字。”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叫她小柔。”Emma说:“其实,她也不是我的猫。这一年多她常来我家门口玩,我有时候喂她。一次我把手机掉在家门口的街上,自己开车走了。发现后跑回来,小柔迎上来,带我走到手机旁边。我当时就觉得她是来报恩的。很神奇的是,从那以后,她天天来。我让她进来过夜。原本打算收养她的,可是……我家事情不断,一直没去做。”

“你发现我喂她?”

“是你喂她?还给她戴镜头?”

“对不起,我……”

Emma顿了一下,笑了:“其实就是我发现她不怎么吃家里的猫粮了。有时候胡子眉毛上都是炖牛肉的味道。我怕她……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约好了第二天在她家见面。Emma从一本书里掏出来一张照片——软软帮我卖房子的照片,说:“我打印出来了。我猜你会喜欢。”

我接过照片,百感交集。软软跳上我的腿,凑过来看她的照片。

“当时看见这张照片,我觉得心里特别柔软的一块开始苏醒,开始疼痛,开始渴望。”Emma抬起眼帘,寻找我目光里的鼓励,然后接着说:“我不想关闭那种感觉。它让我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存在,而是活着。”

“我……”我想起来阿婆说过:永远不要关上心里感知柔软的开关。

“谢谢你!在我最混乱的一段时间照顾软软。虽然有朋友来喂她,但我猜她看不到我们会很紧张。好在她有你。”Emma的眼里多了一层泪。

我紧紧地搂着软软,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我们俩一起笑了。

“我其实小时候就喜欢从篱笆中间的缝隙看你阿婆的院子。你们家总是其乐融融的。还有阿婆的玫瑰,在盛开的时候,很香。”Emma垂下来眼睛:“那夜我父亲上门和母亲吵架,母亲才激动中风的。我一直很羡慕你们。”

“那,你……”

“我们打算卖掉房子,找一间小一点的住。对了,我收到了第一个医学院的面试通知。” Emma的眼睛瞬间点亮。

“太好了!祝贺你!”我急切地问:“明天请你吃饭庆祝一下?正好,也是情人节。”

“嗯。”她的脸色绯红,眉眼弯弯,仿佛是阿婆那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阿婆的房子还没过户,我一大早赶过来,跑到后院,发现玫瑰已经盛开了,是淡粉中带着橘红的特别色彩,而且很香。我把它剪了下来。Emma在篱笆那边和我打招呼。我说:“你等着。”

她说:“你的软软估计已经快到了。”

我出门一看,果真,绕远路过来的软软在门口静静地等着。我从口袋里掏出来猫棒喂她,一边摸着她柔软的皮毛,一边说:“最后一次哈。以后,这个房子就是别人的了。”

软软忙着吃,还不忘用头顶了一下我的手。

“那是我的猫!”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把我吓了一跳,软软也被吓得趴在地上。

猛然抬头,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亚裔女孩从一辆豪车上跳下来,冲了过来,继续大喊:“小绿豆!小绿豆!终于找到你啦!”

软软吓得逃进了旁边的灌木丛,绿色的眼睛瞳孔放大,透着黑洞洞的恐惧。

女孩弯腰呼唤她的“小绿豆”,可是软软不敢出来。

这时车里下来两个浑身名牌运动装的中年人,他们朝我一笑,说:“这猫是我们的。看见你家卖房照片,才发现你在养。”

我脑子糊涂了,问:“你们的?”

“当然了。是我们的小绿豆,买来的时候还是小奶猫呢,花了不少钱。当时就是小孩吵着买,其实这么一只杂毛猫,根本不值那么多。”女人鼻孔朝天笑了一下,然后叫女儿:“你看她都不认识你了,算了吧?”

“不!”女孩大叫:“我就是要我的小绿豆!”

“她有芯片吗?”我问。

男人瞪我一眼:“没搞那玩意儿。我们疫情前买的。才搞回来一个月,我们回国就回不来了。这不,一晃四年多我们的签证才搞好。”

“你们走了猫谁照顾的?”我问。

“就关在家里。朋友隔三差五来看看。不过,她一年多前跑了。孩子看见照片,才发现在你这儿呢。你还给我们吧?多少钱我补偿给你。”男人说。

三年时间,猫咪被单独关在家里,隔三差五才有人来看看?“你们怎么不找人收养啊?单独关在家多可怜?”我忍不住说。

女人嗤笑:“就一个畜生。还把家里的沙发窗帘全都抓烂了。哼,要我说,当初就扔在街上就完了呗。你看,不也有人捡回家吗?白让我们欠朋友人情……”

男人挥手让老婆住嘴,问我:“你给她注册了吗?有芯片吗?”

“没有。她不是我的猫。只是经常来吃饭,来玩。”我如实道。

“那就好办了,我们领走了哈。”男人如释重负。

“爸!我抓住她啦!”女孩大喊,软软惨叫。我一看,女孩拼命揪住了软软的后腿,软软生气地一回身,猛地挠了女孩的胳膊一下。女孩哭着松了手,一边要去踢软软,一边狂喊:“混蛋猫!打死你!我叫我爸爸杀了你!”

然后就是两个大人扑过去查看女孩胳膊上的挠痕,心疼得又吹又拍。女人回头恶狠狠地说:“这猫有病啊,要人道毁灭!“

我真的生气了,冷冷地说:“你们最好赶紧带女儿去打狂犬病疫苗,不然也许出人命的。我看你们不适合养猫。”

女孩抹着鼻涕眼泪继续叫嚷:“混蛋猫!杀死你!”

看着一家三口跳上车落荒而逃,我真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人。这时Emma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我把事情经过告诉她,她也不可置信地说:“幸亏软软没有跟他们走啊。”

打电话的功夫,软软从树丛里爬了出来,紧紧地贴着我的腿站着。我把她抱起来,说:“走吧,今天坐车下山。”

我带着玫瑰和软软,在山脚下的小花店配了一大把满天星,然后绕路去了Emma家的前门。走这一路,让我想到了这一年多几乎每天来看我们的软软。她绕路前来,是一种态度,一种执着的快乐,带着跨越千山万水来送一声问候的诚意。

Emma站在门口迎接我。我一手抱着花,一手抱着软软,向她走去。

Emma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问:“你是自来卷?”

“是。没来得及剪头发,对不起。有点乱糟糟的哈。”我放下猫,用手指拼命顺自己的头发。

“我都是自己剪头发的,省很多钱。以后我去买一套剃头推刀,我给你剪吧?反正咱们现在没工作,有时间。”Emma一边给软软留饭,一边说。

“一套工具可比剪一次头发贵多了。”我随口说。

Emma直起腰,笑道:“又不是只用一次,对吧?”

“啊……对。”我也笑了。

软软看都没看她的猫豆豆,跑过来蹭我的腿。

我说:“她喜欢炖牛肉。”

Emma直摇头:“都被你宠坏了!”

我们俩一拍即合,马上就带软软去打预防针、植入芯片。里面记录着我和Emma的信息。她即将和我一起搬家,然后Emma会搬到附近。

“以后她必须戴脖圈!”这一点我绝不让步。

Emma笑得神秘:“你等着。”

她转身拿来一个小盒子,里面躺着淡绿色的脖圈,上面挂着两颗心——一个金粉色,一个银灰色。

软软欣然接受。

黄昏的时候,我们去吃晚饭,回头看见软软蹲坐在门口,泰然自若,仿佛嘴角正挂着柔软的微笑。

  

故事是虚构的,软软是真实的----一只常来我家蹭饭的猫,我们叫她软软

Suno写的一首歌《一只叫软软的猫》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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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老幺六六' 的评论 : 知道六六和爱猫的感情。我也经常会想到我们的阿P。谢谢六六的鼓励!祝春安!
老幺六六 发表评论于
读着这个故事,好想哭。软软,软软,好像我的憨憨……

很温馨的故事,像一条夏日的涓涓溪水,洗涤身心的疲惫和尘埃。男女主角真实可爱。

可可的的细节描写很到位,语言清新自然,故事感人至深。多谢分享!
NatureProtector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可能成功的P' 的评论 : 谢谢!同样的祝福送给你,每天都温暖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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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NatureProtector' 的评论 : 谢谢,情人节的小暖文儿:)送上迟到的祝福!
NatureProtector 发表评论于
好温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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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和众猫奴握爪:)谢谢菲儿,迟到的情人节祝福送给你!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混迹花草中的灰蘑菇' 的评论 : 哎呀,可可步蘑菇的后尘,写猫猫,写小动物,写猫性,绘声绘色,还“故事是虚构的,软软是真实的----一只常来我家蹭饭的猫,我们叫她软软”,好应景感人,情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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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夏圓' 的评论 : 圆猫说过“左嘴咬大侠右嘴咬娘娘“?!和名猫说到一块儿去了,左大嘴、右大嘴表示非常荣幸啊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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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夏圓' 的评论 : 开心Shifu喜欢!王府的乐子可以乐上一年:)天速星的名号我要时刻佩戴,激励自己不能再拖拖拉拉。祝周末愉快!
夏圓 发表评论于
想起圆猫说“左嘴咬大侠右嘴咬娘娘“,和可可相声里的左大嘴右大嘴不谋而合。同是天涯爱猫人,脑回路相似~~
夏圓 发表评论于
好应景的情人节故事,温馨感人。可可是资深猫奴啊,写起猫来得心应手。阿婆有好多金句,特别喜欢“无论生活如何,都不能关闭感知柔软美好事物的开关。“
特意登门谢谢可可的花瓶,一直珍藏着,这次在元宵节星光大道宴会上亮相,非常受欢迎。可可多才多艺,有一双神奇的巧手。你的王坑画作深深印在我的脑中,想起来就笑。
佩服可可文思泉涌,笔耕不辍,赞亮晶晶的天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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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海风随意吹' 的评论 : 开心海风姐喜欢!祝情人节快乐!
海风随意吹 发表评论于
充满温情和爱的故事,可可的文笔悠闲细腻,很好看。情人节快乐!长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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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黎程程' 的评论 : 哈哈哈,程程说错了,软软个性胆小,经常被另一只小花猫吓得浑身的毛都蓬得好大。钻到屋子里半天还惊魂未定:)程程情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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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歲月沈香' 的评论 : 谢谢沈香鼓励,开心你喜欢。沈香一定是个心地善良柔软的人,才能注意鼓励里的好多微不足道的细节。祝情人节快乐!今天给不给我们唱一首情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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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混迹花草中的灰蘑菇' 的评论 : 谢谢蘑菇的鼓励!真的想象不到你会是怕猫猫狗狗的人:)你那篇文章写得太美了,至今难忘。人家都说,小动物和小婴儿最会挑人了,他们挑着亲热的都是有福气的人。情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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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暖冬cool夏' 的评论 : 谢谢暖冬!我的确是个资深猫奴哈。我们养了十二年的阿P走了之后,又foster了十七只猫咪,帮助他们找到了合适的家庭。情人节快乐!
黎程程 发表评论于
小猫眼神很犀利,一看就是个出色的战斗猫。可可情人节快乐。
歲月沈香 发表评论于
可可好厉害,一篇甜美而感人的故事信手拈来,软软是一只有灵性的猫,前世肯定与可可有缘,可可养过猫咪,文字好细腻,用又发出去10份简历作为串连点,很赞!软软的眼睛漂亮。赞可可好故事,情人节快乐。
混迹花草中的灰蘑菇 发表评论于
小脸蹭一蹭、鼻尖碰一下,看来猫猫表达亲近的方式是一样的。软软的故事和软软串起来的人的故事,可可写得真好,让人感受到那股心底的暖意,不张扬,却是从心底升起、化作嘴角的微笑的那种。可可的写作能力是天赋,文中灰灰和几个人的故事巧妙交叉,就那玫瑰花、树桩、篱笆、狗洞…都像舞台剧的布景一样,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方出现,自然天成,佩服膜拜!
我其实对猫猫狗狗都有点怕怕,我家儿子的那只猫却出乎意料的愿意亲近我。那是一只indoor猫,每次我在,她都会脚前缠绕着、或者膝上赖着,所以家里人怕我被独宠,喂食讨好她的活都不让我干的:)
暖冬cool夏 发表评论于
软软--小柔--小绿豆,陪过外婆、你和emma,后面又好像当了红娘:)一读就知道可可是养猫的人,写得很细腻很有感情,照片里的猫很漂亮!
可能成功的P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晓青' 的评论 : 谢谢!来我家的是邻居的猫。但是总是来吃饭,也和人比较亲。同样情况的还有一只黑猫。另外一只三花狸毛应该是野猫,但耳朵剪过,说明做过节育手术了。她比较胆小,但风雨无阻地来吃饭,不肯进家里。情人节快乐!
晓青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看!猫是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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