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我的大学 (七)

解剖、组培、生理、生化都是讲正常情况下的结构与功能,在病态情况下的结构与功能则是另两门医学基础课:病理学和病理生理学。病理学听高年级同学把它叫做病解,可能是病理解剖学的简称吧,是描述病理情况下的形态结构及其演变机理。我印象比较深的是肝硬化的病理形态变化,肝硬化有好几种,课堂上讲的主要是叫做坏死后性肝硬化,顾名思义,就是大量肝细胞坏死以后形成的肝硬化。大量肝细胞坏死后留下的空间由肝脏合成的大量纤维填充,将肝脏组织正常结构形态破坏,不仅肝功能受损,通过门静脉进入肝脏的血流也受阻而形成门静脉高压,继而并发上消化道出血。听完课的感觉就是我已经是肝硬化的专家了。病理学毕竟是形态科学,实验课可以看一看泡在福尔马林里肝硬化的肝,表面不是光滑的而是凸凹不平的,但最主要的是看病理切片,就跟临床病理医生看片诊断一样。我想这些片子是经过病理老师千挑万选最终找到的极其典型的病例,我们很容易就看出来纤维束,坏死的干细胞和被破坏的肝组织结构。至于肿瘤,更是挑出很容易识别的癌细胞给我们看,以致于有些同学,有时候也包括我自己,忘乎所以,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学成归国了。

我们管病理生理学叫做病生,它讲述病理情况下功能变化,往往被叫做功能性改变或功能性病变,而病理学描述的形态变化被叫做器质性变化或器质性病变。象动脉粥样硬化这样的病在病理和病生都讲,病理看形态演变,是怎么就一步一步地发展成血管壁有粥了,而病生则注重对血压的影响,对脏器血液供应的影响。一般认为功能性改变是发病早期,而器质性病变则是晚期,功能性改变往往是可逆的,是可用药物治愈的,而器质性病变很多是不可逆的,但也可用药物控制。这样,药理学也是我们必修的一门基础课。药理老师讲课时,都要介绍药物的基本原理,用药指征,和副作用反应,药物分门别类太多,我们头都不抬只是匆忙记笔记,一堂课下来手指都累的酸痛。我很不喜欢这种讲课方式,条理倒是清楚,可就是喜欢不起来。就像有的人总结的那样:上课记笔记,下课背笔记,考试考笔记,考完扔笔记。但不管怎么说药理还是被我们重视,有人把这些最最重要的基础课叫做“三理一化”:生理、病理、药理,和生化。我们那一年开始上完所有的基础课以后要有所谓的“转系考试”,在基础课阶段我们属于基础系,上完基础课后要转入我们各自的医学系、儿科系、法医系和卫生系进行专业课学习。转系考试就考“三理一化”。考试前给我们安排了考前辅导,各教研室出两名老师来个大串讲。记得一位老师曾安慰过我们,毕业后知道从哪些书能查到相关知识点就是好学生。我是再同意不过了。

似乎中国的学校特别强调学科之间的界限。象解剖学和组织学都是形态学,我们是在两个教研室学习的,而美国就只有解剖学,也没有什么病理学和病理生理学教研室。我做博后的纽约西奈山医学院,生化与药理合并,起名药理学与生物化学系,后来又把神经生物学合并进来,取名叫药理学与神经科学系,我的老板是生化的,很不高兴把生化给整没了,在它办公室门口贴上一张纸条,“Dump me out”(把我扔出去)。没过几年,又把神经科学的分出去,把生理学合并进来,就叫药物科学系,系主任就是原生理学的主任。教授可以随意给自己的研究领域起个名,有一个用斑马鱼做模型来研究酒精毒性,首先就是研究斑马鱼的肝脏与脂肪组织的分布与代谢特点,就给自己的项目起名叫斑马鱼生物学,这个教授实际上是在发育生物学系,就相当于我们组培里的胚胎学。美国很多小医学院干脆把所有的基础学科合并到一个系,就叫生物医学系。

我一直纳闷美国医学院里为什么招那麽多基础医学的教授,每人只有很少一点点的教学任务,给他们的基础工资很低,这些教授主要靠科研基金给自己涨工资。我老板曾跟我说,“Don't work for tenure, work for good science”(不要为获得终身教职而努力,而要力争在科研上做得好)。只要科研做好了,你就可以获得你想要的。他说科研拿不到基金,人家有很多方法赶你走。比如,没有基金了,系里给的工资很低,还得被呼来唤去,给你安排一个任务需要早晨7点到校,如果你拒绝,那你不听指挥,就被开了。所谓的终身教职是系里聘的,如果所在的系被合并到其它系里,新的系主任有权终止对你的终身聘任。他讲的可能只是他们学校这么干,但也可能在大型医学院具有普遍性。所以医学院的基础系教授对NIH非常依赖,有的临床系的教授也希望有NIH的基金,这样就不用看病人,也不用值班了。招那麽多基础医学的教授有为了从联邦经费这个大蛋糕多分一块儿的考虑,也可能为了提升医学院的名声而招到更好的学生,还有一个因素可能是为医学生提供更多的科研选择。美国医学院的实验课教学跟中国的没法比,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但医学院鼓励医学生到教授的实验室参加科研。这和中国的实验教学不太一样。

在中国,医学院对实验课的投入占比还是挺大的。我听人说过,办医学院的成本比办其它大学的成本高出很多。我们医学院的第一学期除了有数理化三门课外,我们还有医学生物学,其实和高中生物相比差不太多,不同的是医学院给我们安排了很多的实验课。在实验课里我们曾经做过青蛙搔扒反射实验。就是把一小片盐酸浸泡过的滤纸贴在青蛙的肚皮上,青蛙的下肢会向小纸片做搔扒动作,直至将纸片扒掉;当我们用剪刀将青蛙断头后,再把一小片盐酸浸泡过的滤纸贴在青蛙的肚皮上,青蛙仍然做搔扒动作,证明在大脑缺失的情况下,脊髓可以替代大脑作为神经中枢,使搔扒反射的反射弧仍然完整存在。但是,当我们用锥子从颈部断口插入椎管将脊髓破坏以后,搔扒反射就消失了,因为反射弧的脊髓中枢缺失了,反射弧不完整,搔扒反射不能实现。当时我们是两个人一组,一个班级就至少消耗15只青蛙,当年我们各系加在一起16个班,需要180只青蛙,如果哪一组做失败了,还要再给补充额外的青蛙。

青蛙是两栖类动物,它们的心脏有两个心房但只有一个心室,这样心室泵出来的血进入全身,而不是象哺乳动物那样肺循环和体循环是分开的,经肺脏进行氧气交换的效率降低,好在青蛙的皮肤可以帮助氧气交换。和有两个心室的哺乳类动物相比,两栖类是低等动物,但在循环系统研究里却是生理学家的宠儿。做生理学家的宠儿可不是什么好事,都是以生命为代价成为生理学家的试验品。与哺乳动物的心脏离体后立即停止跳动不同,两栖类动物的心脏与身体分离以后还会跳动几个小时,所以生理学家就用它们的心脏做功能实验。不止一个老师曾介绍过一个著名的用蛙心做的生理学实验,旨在启发我们创新科学思维而不仅仅只是死记硬背,其中就包括一个高年资的药理学老师-周尔凤教授,可能他也对药理老师的讲课方式不满。这个实验是这样的:

将蛙心分离时使蛙心连带着一条神经叫做迷走神经,迷走神经属于副交感神经,是抑制心脏跳动的,当迷走神经受到电刺激以后,蛙心跳动频率下降,把心腔内的液体转移到另一个正常跳动的离体蛙心后,接受该液体的蛙心跳动频率也下降,说明迷走神经受刺激后向心腔释放了某些化学介质,而正是这些化学介质抑制了蛙心的跳动,后来发现这个化学介质就是乙酰胆碱,这是第一次发现神经细胞也可以分泌化学介质将神经信号传递到效应细胞,取名叫神经递质。神经分泌的神经递质有些作用特点就跟激素一样,就取名叫神经内分泌。后来又听说另一个小故事,灌注蛙心的液体叫任氏液,主要特点是含有钙离子,是心脏自主跳动所必需的。以前用的是生理盐水,有一次一个实验员忘记配生理盐水了,就偷懒用水龙头的自来水代替,教授发现蛙心跳动得时间比往常多出很多,就向实验员询问究竟。实验员坦白是自来水,教授就比较自来水和生理盐水,发现是钙离子让心脏跳动时间延长,从此改善配方,成为任氏液。

生理学实验课我们用蟾蜍做电生理实验。蟾蜍和青蛙都是两栖类动物,但蟾蜍的皮肤没有青蛙的皮肤光滑,估计没有能力进行氧气交换,仅靠低效率的单心室血液循环,所以蟾蜍没有青蛙那么氧气供应充足,身手也就不够敏捷,蟾蜍的形象气质也都比不上青蛙,是个不讨喜的角色。小时候看到它都是抓起来,挤它眼后毒腺,直到白色毒汁喷射而出。对它的印象稍有改观是上学以后,老师介绍说它吃害虫,是人类的好朋友。在初二时,校长给我们讲了一个小寓言故事,说小燕子与癞蛤蟆比谁数数更快,谁能先数到十,燕子嘴快,“加加加加”地很快就数到十,癞蛤蟆嘴笨,它就很聪明地想出一个捷径:“俩五一十”。从此以后我们对蟾蜍的印象大有改观。生理实验室往往有成筐的蟾蜍,实验老师随便拿出一只蟾蜍向我们演示怎么处死蟾蜍:左手捏住蟾蜍,右手拿一铁锥扎入颈后脊柱,先是调转锥尖向脑袋方向穿去以破坏大脑,再反转锥尖向后破坏脊髓,脊髓被破坏的标志是蟾蜍的下肢立即瘫软下垂,然后取出从脊椎伸出的神经用来做实验,用示波器显示电压变化。

病生实验用兔子做肺水肿实验,经耳静脉注射肾上腺素后肺血管剧烈收缩,肺毛细血管压力迅速增加,血浆从血管内渗出引起肺水肿。我们还用兔子观察中隔摆动。胸腔中间有中,把胸腔隔开分左右两侧。把兔子麻醉后,将右侧肋骨剪开形成一个洞口造成气胸,右侧肺立即萎缩,左胸正常,通过右胸洞口可以看到中隔随着呼吸在摆动。当吸气时,胸内压下降,中隔就向左侧正常的胸腔陷下去,我们就观察到中隔向左摆动;当兔子呼气时,胸腔内压升高,中隔就向右侧鼓出来,我们就观察到中隔向右侧摆动。我曾经犯了个错误白白牺牲一只兔子。当时是要将兔子的颈部纵向切开暴露一侧颈动脉,再给颈动脉插管连到一个血压计以便于观察血压变化。我负责手术切开和插管,结果我用手术刀切开颈部时得意忘形,把颈动脉切断了,血液喷射而出,兔子很快死亡,不得不再拿来一只兔子。当时带我们实验的是教研室主任朱培源教授。和组胚教研室主任晓击教授一样,朱教授也不教阶梯教室大课,只带实验课。朱老师性格很温和,我们在大课没有理解的问题经和他一讨论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记得和他讨论血压和动脉血管壁尤其是主动脉弓弹性之间的关系,对动脉硬化对血压的影响豁然开朗,感觉我们立即就可以去看病人了。朱老师后来不幸患鼻咽癌英年早逝。听说他经常鼻子出血,家人催他去医院,但他总是一拖再拖,直到后来再去医院时,已经太晚了。他是广东人,广东鼻咽癌高发。他是大意了。

生化实验我们不直接用活的动物,但用动物组织。当时我们用研钵把一小块兔子骨骼肌磨成匀浆,结果整个实验室飘满了肉腥味。记得第一次上解剖实验课时,我们面对的不是尸体而是一堆骨头,我们拿着骨头认各种解剖结构,下课后去吃午饭时忘记洗手了,抓起馒头就吃,快吃完了才想起来没洗手,也没觉得恶心。但这次的腥味,使我恶心不已。另一个让我生厌的实验课是我们收集自己的唾液作为实验素材。当时老师给我们发一片维生素C药片,放在嘴里不要咽下,用试管接着不断留下的哈喇子口水,一开始还没事,后来不知怎么就开始恶心了。这两次恶心使我不喜欢生化实验,但没想到我下半生就靠做生化实验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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