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越之殇》(32)——重孙出厂

一首孤寂的绝唱在巨大而又空茫的天空下连回音壁都没有找到,终是在铺天盖地的暑热中被城市的喧嚣湮灭了最后的震颤。美丽的金陵古城在金黄色秋天里流连了几月,又抖落层层褪色的枯叶进入了灰白清冷的漫长的冬天。

昨日的一场大雪,给灵山墓园盖上了一床柔和洁白的被子,半年前牛一留在这里的脚印埋在了层层积聚的尘土之下,更被晶莹剔透的雪粒彻底抹去了痕迹。雪后金陵的天空像一块悬在头顶的巨大磨砂玻璃,朦胧的天光散漫地透过苍穹,照得大地上的一切都丢失了自己的影子。

墓园的环形车道上驶来一辆崭新的法兰红奔驰SUV,从它莽莽撞撞的走势看来,司机应该还是个新手。汽车在通向西式墓园的路口处猛地刹住了,喇叭还神经质地大叫了两声,吓得几只在雪地里扒食的麻雀扑棱棱地直飞天空。

驾驶座的车门被一只穿着崭新雪地靴的脚踹开了,新手司机麻溜地从里面蹦了出来,他把身上的皮夹克拽了拽,又把腿上的黑色束脚工装裤抖落平直,最后还没忘把脑袋凑到倒后镜前整理一下那很时髦的发型。如果这时有人从旁边走过喊他“牛一”,他一定不会加以纠正,他本就拥有和牛一极其相似的外貌,现在连神态都日趋接近,他脸上憨憨的笑容像太阳下的一洼水一样日渐蒸发,露出了坚固而严肃的泥土,他不时皱起的眉心处已经出现了浅浅的竖纹。和牛一唯一不同的是,憨憨后脑勺上有个疤痕会时不时发痒,他总会下意识地伸出两个指头来抓上一抓。

没错,这个脱胎换骨的新手司机正是半年前那个傻乎乎的憨憨。

副驾驶的车门也打开了,从里面钻出一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姑娘来,她急急打开后面的车门,把一阵闷在车里的婴儿啼哭声放了出来。只见后座上安装了一个婴儿车篮,显然刚才那怪叫的喇叭声把婴儿惊着了。

 “憨憨,你来看哦,宝贝的黑眼珠子怎样像夜里的猫眼一样大得吓人?”

憨憨从后视镜前抬起身子,皱了皱眉头说:“老婆,说过很多次了,别再叫我憨憨,本人姓牛,名再生。”

沈嫣撇了一下嘴,拖着长腔叫了一声“老公”,然后求和地说:“对不起哦,大聪明,我叫老公总行了吧!”

刚刚当上妈妈的沈嫣和以前相比毫无变化,身材玲珑,腰肢纤细,脸上没有一丝产妇的浮肿倦怠之色。今天她穿了一件浅驼色的束腰呢子长外套,脚上一双乳白色的半高筒羊皮靴,撩人的长卷发依然在腰间垂荡着,即使在寒冷的雪天,这个姑娘依然是一抹不随季节变换的明艳春色。

一板一眼的憨憨依然抵抗不住那一声撩人的“老公”,他走过来捧着沈嫣的脸看了一会,说:“老婆,你的嘴巴里有蜜糖,我总想吃。”说着就把舌头伸了出来。沈嫣把脸一侧,说:“孩子不会……有什么不正常吧?”憨憨扑了个空,还想追逐,沈嫣像掌握方向盘一样扯住他的两个耳朵,强行把他的目光转到婴儿身上。

在半年前那场遗产争夺战中,憨憨与沈嫣火速登记结婚,并马上和市里最先创办的婴儿工厂签好合约,用憨憨和沈嫣的精卵快速培育一名男婴。很可能因为憨憨是克隆人的缘故,人工授精的过程一波三折,好不容易才培养出一个正常的胚胎。经过三个月的焦心等待,这个在人工子宫里用快速生长液培育的胎儿已经达到足月婴儿的指标,就在昨天,这个肩负着传宗接代光荣使命的牛家重孙子正式出厂了。

婴儿在奶嘴的安抚下不再哭闹,他个头比一般新生儿大了不少,露在粉蓝色包被外面的小脸像发酵得很好的馒头一样松软白净,脸蛋上两团粉红好像是用胭脂扑上去的。这时婴儿那黑洞洞的眼睛正看着什么地方,又长又弯的睫毛像门帘一样半遮半闭,让那一对眸子显得深不可测。

憨憨拿手指在婴儿眼前晃了晃,把眉头皱了起来,说:“我看,这小子两个眼睛离得远,有点像个弱智,也说不定是个超人。”沈嫣掐了憨憨一把,说:“还不是因为你,克隆人,傻子,高智商机器人,大杂烩一样噢!”憨憨把男婴举起来瞪着眼看了一会才把他放入婴儿车中,摸索了好一会才把安全带扣好,然后推着车走上了山道。

沈嫣提着一个大花篮走在憨憨的身边,她时不时抬头看看越来越一本正经的丈夫,又低头看看似乎从天上掉下来的婴孩,恍惚间感到眼前的一切像梦境一样很不真实。她悄悄地抓了一小把雪花握在掌心,心里默默地从一数到十,一阵刺骨的冰凉过后,那雪花已然消失不见了……

偏居一偶的牛家家族墓园在雪晴的早晨显得更加肃穆宁静,两只觅食的野兔看见有人来了,毛茸茸的小身体在几座石碑间蹦跳了几下就隐没在松柏和灌木组成的绿篱之中。

憨憨一家三口径直走到一座已经有些年头的红色花岗石墓碑前,沈嫣从花篮里取出一束松枝衬底的黄色腊梅,恭恭敬敬地献到墓碑前。爷爷生前酷爱梅花,牛家古宅书房旁边的侧院里就种了很多株,冬天里百花凋零,可梅花的幽香却年年陪伴着爷爷写字作画,度过老年最后的岁月。

憨憨像显摆他的奖章一样把婴儿抱在胸前,对着墓碑大声喊道:“爷爷,奶奶,你们好!”沈嫣赶紧接过话头说: “爷爷奶奶,今天我们专程前来拜祭和告慰你们,牛家有后了,您们亲亲的重孙子来看你们啦!” 

爷爷的磁像还是用的牛一拍的那张生日照,可此刻他含笑的目光里好像增添了一抹嘲讽:“我的孙儿牛一已经死了,你们是谁?这个婴儿又是谁?”

情商依然不达标的憨憨是读不出这个内容的,但沈嫣读到了,她拉着憨憨在墓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说道:“爷爷啊,牛一哥哥不幸走了我们都伤心得不得了,但人死不能复生,所幸您还有一个亲孙儿,他的名字叫牛再生。您看看哦,他是不是和牛一哥哥长得一模一样呢!”沈嫣轻轻拽了一把憨憨的头发让他抬起脸来,又继续说道:“一开始大伯和三叔不愿接受这个侄儿,认为妈妈和牛一哥哥都走了,爸爸这一支已经没有后人,您平分的四份遗产中给牛一哥哥和未来重孙子的两份应该由他们叔伯俩平分。但是,我们知道这是不符合您的遗愿的。为了证明再生是牛一哥哥的孪生兄弟,我们拿哥哥的头发和再生的做了基因检测,结论是基因序列一模一样,这完全证明了他俩是同父同母的孪生兄弟。爷爷啊,您的在天之灵一定也看到这一切了,牛家的香火后继有人,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墓地里静悄悄的,爷爷的目光似乎也变得安祥了很多,新孙媳妇长得娇俏又可爱,声音柔和又动听,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长得和牛一一模一样,不是孪生兄弟还能是整容整出来的?

憨憨对着沈嫣竖了个大拇指,说:“说得好说得好,你再跟爷爷说说我们这个儿子吧!”沈嫣说:“会的。爷爷啊,我们这次完全按照您的遗嘱去办,这个重孙儿不是克隆人,不是仿真机器人,不是非血亲养子等等,他是牛家的血亲子嗣,我们把医生出具的亲子鉴定都带来了。明天我们就和律师去私人信托银行,把属于孩子那部分遗产转到他的名下,请您老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一切顺利吧。”



憨憨听到这里,抱着婴儿跪到地上“咚咚咚”地叩起头来,嘴里念叨道:“我以前过年给爹爹和姆妈叩头,他们给我十元的红包,现在我和孩子给您叩头,您却给我们几千万元,按比例来说,我这个头应该一直叩到天黑才对。”

沈嫣赶紧把孩子接了过去,又按住憨憨把他磕了一脑门子的雪碴子抹干净,心疼地提醒道:“留一点头叩给你的亲生父母吧,爸爸看到你回来不知会多高兴呢!”

牛教授夫妇的墓穴和牛老爷子的隔了几个碑位,大半年前牛一在这里抱着父亲的碑石嚎啕大哭时,未亡人“李韵兰”三个提早凿好的字还未填上红漆,今天,碑石上所有的字都已经披红上岗,这一对恩爱夫妻终于在天堂相聚了。

沈嫣给牛夫人挑选的是一束寒兰,它很能代表牛夫人的品格,姿态优雅,香味馥郁持久,在寒冷的冬天也能无惧地盛开。

“新出厂的孙子来给爷爷奶奶叩头了。”憨憨朗声喊着,抱着婴儿和沈嫣一起双双跪下,又让婴儿作叩头状。沈嫣赶忙伸手把婴儿接了过去,说:“妈妈,我知道您一直想撮合我和憨憨,现在我们结婚了,还生了个大胖儿子,您在天有灵,一定会为我们祝福的吧!”

憨憨闻言,搂过沈嫣亲了一口,说:“妈,我抱得美人归,我娶上媳妇了!哦,还有……”边说,边打开挎包,从里面抖落出三本绿皮本和一本羊皮面日记本,说:“爸爸,这是你的东西,哥哥把它们藏在公寓里了,我们看完这些绝密材料,才发现……”沈嫣赶忙伸手捂住了憨憨的嘴,伸手指了指爷爷的墓地。憨憨的嘴巴发不出声,把脸都憋红了,沈嫣把话头接过去,悄声道:“才发现那个惊天大秘密!不过,都过去三十二年了,从生物学上说,从亲情关系上说,亲生的和其他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憨憨把嘴巴从沈嫣的掌握中挣脱出来,长出了一口气,又从挎包里翻出一个印花布包来,“还有一个东西呢。”言罢,打开布包,抖落出一条驼灰色的大围巾来。“这是我姆妈快死时交给我的,姆妈说,她捡到我的时候,我就是用这条大围巾包着的。看看,这上面还写了个“生”字呢!”

那个字是用毛笔写的,笔画清秀,很有功底,绝不是憨憨那没读过多少书的养父母能写出来的。憨憨住了口,眼睛像扫描机一样在那个字上扫来扫去,他突然一拍脑门说:“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个‘生’字是可以拆成‘牛一’两个字的。”沈嫣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憨憨,难以置信地说:“老公,你的脑瓜子真的升级换代了!你竟然破解了父亲留下的寻亲密码呢!”

憨憨也不答话,只顾揪起那个全英文的标签一个词一个词地念起来:

“100% Pure Wool Scarf

Crafted in the United Kingdom

Care Instruction ……”

沈嫣撅着红嘴唇夸张地“呜啊”了一声,说:“你脑子里的英文信息包真没白装!说呢,这围巾是纯羊毛英国制造的,十有八九是爸爸在英国留学时买的哦,爸爸舍得用这么珍贵的围巾包裹一个弃婴,可见当时心里有多么舍不得!”

憨憨把围巾捧起来贴在脸上感受了一会,说:“像灰灰的猫毛一样软,这围巾好。你也贴贴试试?”

磁像里的牛教授和牛夫人默默无语、面带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如果他们在天有灵,看到失而复得的儿子和他的新婚妻子旁若无人地秀恩爱,心里该有多宽慰啊!

憨憨不紧不慢地掏出火机来说道:“爸爸妈妈,我老婆说了,我们不烧纸钱,我们把围巾和日记本当供品,一把火烧光,以后,就再也没人知道这个秘密了。”

一股青烟混和着蛋白质碳化的焦糊气味从白皑皑的墓园上蒸腾而起,像信使一般直向灰蒙蒙的天空飘去……那些飞不高的大颗灰烬散落下来,落在墓园一角的小天使雕像上,落在围绕着它的百日菊残枝上,那些埋在泥土里的种子正默默地积蓄能量,只等来年春风吹起,这种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又将满血复活,开出一丛丛艳黄的花朵来……

一家三口正要移步到牛一的墓前去拜祭,突然背后传来了一声喊叫,转头看时,只见一个男人正急急朝他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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