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路上淑君望着窗外的街景出神。她的心情如同雨后的天空一样欢愉自在,带着一缕温暖,带着一份清奇,带着一种诗意。没过多久,巴士拐入太平洋公路,再往前就是北悉尼,然后驰上悉尼大桥,过了大桥就是她的学校和悉尼市中心。巴士的一路颠簸,让淑君渐渐有了些许倦意。她头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可是车窗外吹进来的海风,似乎有意跟她作对似的,不仅吹跑了转瞬即逝的困意,也吹散了她的鬓发,吹乱了她的心绪,一大堆的烦心事悄然涌上了心头,刚才还快快乐乐的心情,被搅得心烦意乱。

她把车窗拉上,重新拢了拢头发,借着车窗玻璃的反光,照了照自己。"唉!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要是出现在同学们的面前,准会把人吓一跳。"她在心里感叹道。可是不去学校又不行,下个星期就是圣诞节,学校将要放假四个星期,所以这个星期要紧的事情一大堆,切不可无辜旷课。淑君眼中的要紧事,无一例外都跟学习有关。像什么老师的学期总结,下学期的教学目标,节前的英语考试,还有假期里需要阅读的书籍、要做的功课,要写的文章,这些对她来说都很重要。至于说学校将要举办圣诞聚会,在她眼里纯粹就是浪费时间。别人一听说有这种事,个个都是笑逐颜开,兴高采烈,充满了憧憬和好奇。可她对这种事兴趣缺缺,能免则免。她生性不爱交际,如果硬要她去参加,她也会找个理由,提前开溜。在学校,她除了跟同学老赖有点交集之外,其余的同学都很陌生。在别人眼里她冷若冰霜,高高在上。可是她更不喜欢这些人聚在一起,尽扯些找工,找房,找朋友,还有生活如何动荡,找工如何艰艰,过去是如何的光彩,前途又是如何的艰难。这些话题除了使人更加沮丧之外,不会带来任何好处。这么一来,她就失去了跟别人交往的机会,不过她也不再乎。
对于参加学校的圣诞聚会,淑君表现得兴意阑珊,可是对同住一室的室友们提议的迎新聚会,她却格外的兴致盎然。她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大家彼此熟识的缘故。淑君是一个典型的外冷内热型的人,只要是跟她熟识的,她都会收起冷漠的面具,露出平易近人,讨人喜欢的一面。虽说她与这些屋友相处时间并不长,有的人平时也难得一见,不过大家在很多事情上都表现出大度和宽容,互帮互助,彼此相处融洽。如今的这种大环境,大家能相安无事地一起生活就已经很不错了,齐乐融融更是少见。淑君暗自庆幸自已能结识这些人情练达而又知书达理人。唯一让她不舒服的人就是贾东杰,这人的脸皮可真厚,欠债不还不说,现在更是处处躲着她。淑君已有好长时间没跟他单独相处,要是有机会的话,她还是要再狠狠敲打他一下。
有关这次迎新聚餐的消息,还有Sarah告诉她的。那天,Sarah正好碰到淑君,她一脸惊讶的说:"淑君——怎么整天都不见你的人影,都死到那里去了!"
"还不是像个机器人那样累死累活的读书打工,哪有你们六四前来的那样风光,那样心安理得。"
"哎——这话可说得大错特错。我告诉你,只要你肯放下身段,还不跟我一样过得快活,甚至比我还要潇洒自在呢。"
"你快活?"
"天晓得,冷暖自知吧。"她摆了摆手,像是要赶走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准备办一场迎新大聚会,时间安排在12月31日中午,那天正好赶上星期天。"她一脸自鸣得意的样子,"为了这次聚会,我可真是尽心尽力了。"说完,她咯咯笑了起来。
"哦——何以见得?说来听听。"
"听你个头——我还指望你能帮我一把呢。"Sarah装出一副责备的样子。
"不就是自愿参加嘛,这有什么难的。"
"嗤——你说得倒轻巧。大家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钟意时间,能达成共识凑在一块已经不容易了。"
"有多少人参加?"
"我们房间里总共才七个人,我觉得太少了一点,于是提议每个人可带一个朋友来参加。"Sarah停了一下,掰着手指头说,"邀请的人当中有房东帕特里克、钟书琴,还有夏小慧结识的书呆子,这样算下来是十个人。现在的问题是你准备一个人参加,还是带个朋友来?"
淑君一脸疑惑看着她,说:"嗨——一顿辞旧迎新的聚餐,怎么跟办喜事一样,莫非……"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住了话头,一种不详的预感一把攫住她的心。
"你紧张什么?我要是有什么喜事,一定先通知你,缺什么角色也先考虑你,就怕到时你不肯来帮我。"
"什么——什么角色啊?"
"不提这个了。还是原来那句话,你是一个人参加,还是带个人来。给句痛快话。"
"那就算……二个人吧。"淑君说出这句话,简直出于Sarah的意志。
"好呀!记得每人烧一样拿手菜哦,两个人得准备二样菜,随便什么都行,不过我还是喜欢吃你烧的宁波莱,来一碗咸菜目鱼怎么样?"接着她把头凑到淑君的耳边,轻声的说:"我们还得从自己兜里倒贴100块出来,买些啤酒、饮料、熟菜、糖果之类的,要知道这可是辞别八十年代,进入新时代的一场大聚会,能不办得红红火火吗?"她满脸堆笑看了一眼淑君,意犹未尽接着说,"你看噢,前个十年我做生意,腰包赚得鼓鼓的。你也读了医大,当上一名医生,我们俩算是混得风生水起。放眼下一个十年,那该有多少个喜笑颜开,心花怒放的好日子在等着我们呢,你说我们该不该好好庆祝一番?"

"该——该——当然应该!"淑君卟哧一笑,Sarah说得一点都没错。
"那我们说定了!"说完她又咯咯笑了起来。她想转身离开,可刚一抬脚,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脸,"哎——我说淑君啊,今天你怎么老是盯着我看呢?"
"因为你好看呗。"淑君二手交叉放在胸前,陪着笑脸说道:"干嘛急着走!说说看,他这么个一毛不拔的人,也肯大手大脚花起钱来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听说……你们在老虎机上赢了一把。"淑君说最后这句话时,完全是一时兴起胡编乱造岀来的,不过此话刚一说出口,她自己也来了兴致,心想:"咦——就是这么个理,要不然这个吝啬鬼怎么会好心做起大善人来了。如果真是这样,何不趁这次机会,让他还钱。欠债不还,还死不吭声,这算哪门子男子汉,跟个狗熊差不多。"
"你是怎么知道的?"Sarah一脸紧张的问道。贾东杰曾信誓旦旦跟她保证决不把这件事说岀去。所以她想知淑君到底是怎样知道的,在她看来无非二种可能,要么是贾东杰在外到处得瑟传到淑君耳朵里,要么他在上海的相好给捅了出去。否则不可能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你不告诉我,你也休想从我的嘴里问出个所以然来。"
"我们俩彼此交换情报怎么样?各取所需,大家都不吃亏。"她放低身段,和颜悦色的央求道。
"那你先说来听听,倒底赢了多少钱?"
"也不多,就万把块钱吧。"她极力用轻描淡写的语调,可是脸上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还好被我及时拦了下来,要不还没那么多呢。"
"所以我们大伙都跟着沾了光,是不是这样?"
"哎——不叫沾光,说得多难听啊。这叫有福同享。"Sarah又得意地抬了抬下巴颏,"接下来我得伸长耳朵听你来的了,他又写信给你的表妹,前几天我还看到有你的一封上海来信,她的字迹我认得。"
"我怎么没收到你说的那封信呢?"淑君惊讶的说
"是我拿进来的,还有一大堆的广告,会不会有人把信当成广告一起扔了?"她把手放在淑君胳膊上,"你放心,我一定帮你问个水落石出。"
淑君生气的说:"你拿到信就应该塞进我的门缝里才对啊。"
"是啊,是啊——以前我都是这么做的。那天回家,我急着去冲凉,然后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对不起嘛!"Sarah一副小心陪不是的样子。可是她马上话锋一转,又接着刚才的话题,"是不是他本人告诉你的?还是……"
"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我得马上出去一下。"说完她一溜烟走了。
Sarah看着淑君的背影,气得直跺脚,"呵,真不得了!连你也开始耍弄起人来了,你们没一个好东西。"她说得没错,现在房间里的人越来越不把她当回事了,甚至连贾东杰说起话来也变得尖酸刻薄。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心情越来越恶劣,动不动甩脸子给她看,像是欠他钱似的。虽然他在老虎机上赢了一把,可是好心情却没维持多久,接着又开始没事找事的乱发脾气,就像今天晚上,在饭桌上他就摆着张臭脸,一言不发,吃完之后,放下筷子又不见踪影,准是去了附近的俱乐部喝酒去了。
Sarah对这个男人太了解了。他的烦心事不外乎两样,一是钱,他曾不止一次说过,男人娶妻,美貌当然要紧,但也离不开温婉娴淑,兰心蕙质这些女人的魅力。这是刻在男人骨子里的迷恋,不会因时代的变迁而改变。可是女人嫁汉就不同了,带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六十年代,女孩子的理想是嫁个工人,哪怕他满口粗话,目不识丁也没问题。七十年代,女孩子理想伴侣是找个军人,哪怕他满嘴痞腔,大大咧咧也不打紧。八十年代,女孩梦中情人是大学生,哪怕他呆头呆脑,不解风情也没关系。接下来的十年,应该是花花绿绿的钞票登台亮相。所以他要想尽办法去赚钱,赚很多钱,多到足以让那些不走运的朋友眼红心跳。所以这次意外之财,他本该喜出望外才对呀,何来烦恼之苦。其二,来自于女人,但是这个女人到底是谁,是国内的旧情?还是这里的新欢?她自己也吃不准。过去贾东杰在她面前还能维持最基本的体面,但背地里偷偷摸摸的勾当也不少,只是她选择睁一眼闭一眼。不过近来他的表现让她改变了主意,她认为有必要大张旗鼓地秀秀恩爱,至少得让这段关系维系到老公、儿子来到澳洲团聚的那一刻。所以她竭尽全力地张罗这场聚会。
淑君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现在她得想办法把贾东杰所欠的学费给追回来。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跟佳丽联系了,来到这里只给她写过一封非常简短的信,信上完全没提贾东杰。她实在没法提,和盘托出他的所做所为何其痛快,可是说了之后又能怎样?这笔学费能要的回来吗?再等等,再看看,等钱拿到手再说也不迟。淑君打算再写封信给佳丽,举一些身边的例子,旁敲侧击一番,叫她千万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佳丽是何等聪明一个人,一点就通,不过聪明女人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的也不少。其实说与不说区别还是挺大的,至少她应该在这件事上表明态度。淑君觉得奇怪,佳丽怎么没给她写信,至少还未曾收到过一封她的来信,真让人搞不懂,过去她们俩要好的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现在怎么跟个陌生人似的,这不合常理啊。佳丽可不是这种有事闷在心里不说的人,得抓紧给她写信,争取圣诞节前寄出,亦或者干脆给她打个电话。可是一想到一分钟得花3块钱,淑君又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淑君的信还没投寄出去,却意外收到冯子健的一封快件。等她看完了信,便大惊失色的冲进厨房,拉起夏小慧就往火车站跑,尽管夏小慧正做着她的晚餐。
"姐——你总该让我吃口饭再走吧。有什么事情非得这么晚去做啊。"夏小慧嘴上嘟嘟嚷嚷发着牢骚,脚底却像抹了油似的走得飞快。
淑君也不说话,只是把手上一块巧克力塞进她的手里,然后头也不回走在前头。在她眼睛里只有这八个大字"佳丽出事,尽快来电!"。出事?出了啥事?淑君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都被她一一的否定。她实在想知道在她离开的那段日子,佳丽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淑君想起来了,佳丽小时候曾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会不会是因为旧病复发?一想到这里,她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你好好走路行不行啊!再这么慌不择路的赶路,我真的不陪你了。"夏小慧气喘吁吁的说道。
淑君一边放慢脚步,一边哆哆嗦嗦地从包里拿出装满零钱的钱包,交给了夏小慧,说:"你先给我拿着,待会儿帮我往电话机里投放硬币。"
夏小慧接过钱包,用手拽了一下淑君的胳膊,说:"不就是打个电话,至于把自己弄得这样神经兮兮的。"不过,她从淑君涨得通红的脸和那颤抖的双手,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她们拐过一个弯,来到一片漆黑的小路。这是一条离火车站最近的路,平时很少有人走这条路,晚上的行人更是稀少。几盏路灯被茂密的树枝挡住了光亮,密不透光,即使从树缝里漏下来几缕光亮,也显得那么的诡谲怪诞,黑漆漆,阴森森,峭楞椤如鬼一般。她们俩只得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往前走,生怕从黑暗中窜出来什么妖魔鬼怪来。走了一段路之后,远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片火车站的灯光,这给她们添了几份勇气。
火车站门口有乘客进进出出,看样子都是些刚下车的乘客。车站旁边的电话亭里刚好空无一人。淑君一个健步跨了进去。夏小慧紧随其后也挤了进来。
"姐——先丢多少硬币进去?"她说。
"我也是第一次打国际长途。或者这样吧,我先要接通弄堂口的公用电话,然后,他们会去喊我家里人来接电话,所以,电话得分二次打才行。"
"我先丢2块钱进去,你抓紧说话,半分钟应该够了。"
"那也行。"
这通电话打得干净利落。打完之后,淑君长舒了一口气,说:"五分钟后再拔,这次要多投点硬币。"
"反正我每分钟给你投一次,然后看你眼色行事,这样总可以吧。"
淑君十分欠疚的说:"谢谢你!小慧——我现在心乱如麻,没法告诉你详情,请原谅!等我心绪平静下来,再慢慢跟你细说。"她走出电话亭,茫然四顾,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像是怀里揣着一只火炉一样局促不安。
夏小慧斜倚在电话亭的门框上没吱声,她能说什么呢?显然什么都不能说。她既不知道淑君急成这样子的原委,也不知道淑君等来的将是什么样的消息。
车站前的一排路灯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蒙胧的光亮把淑君的身影模模糊糊拉得很长。淑君也不开口说话,只是不停的踱来踱去,还不停的绞着一双手,不时抬起手腕看一下时间,焦躁不安写满了脸上,那局促不安的样子就像是怀里揣着一只火炉。
忽然,淑君抓住夏小慧的胳膊,一种突如其来的不祥预感袭来,让她怯步不前,她央求着说:"小慧,还是你先帮我拨通电话吧,看看来接电话的人是谁?如果是我家人,那她肯定是出事了…… "
"她是谁?…… "话刚一出口,夏小慧警觉到这话说得不合时宜,于是马上改口说:"好——我先来!"
电话刚一接通,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小君——是不是小君?…… "这是淑君母亲的声音。
淑君一把夺过电话,"妈——妈!…… "身子一下子靠在了电话亭上,她生怕自己站不稳而跌倒。夏小慧伸出手来想去搀扶她,可是马上又缩了回来,只是直楞楞看着她。只见淑君把电话听筒紧紧贴在自己的的耳边,抿紧着嘴唇不说话,看上去连气都喘不过来似的。不一会儿,她的下颚开始颤抖起来,大颗的泪珠簌簌从眼眶里滾落下来。她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呜呜咽咽地听着,听着…… 最后电话里传来轻轻的"吧嗒"一声,电话断了。钱包里20块硬币都用完了。电话听筒从淑君手里滑落下来,吊在半空中左右来回地晃荡,伴随着一阵阵嘟嘟声响个不停。
淑君接过夏小慧递过来的一块手绢,把它攥紧着手里,目光呆滞地走出电话亭,像是一个梦游似的人。她向前走了几步,蹲在一棵树底下,双肩颤抖地啜泣起来。
夏小慧跟了过去,俯下身子,用自己的双臂紧紧搂住她。她知道这件事情对淑君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在这个时候,拥抱是一种温暖的语言,一种心灵的慰籍,更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刚才的电话里,她似乎隐约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内容,虽然只是些片言只语,但能串联起来,猜出个大概。这是一桩人命关天的大事,而出事的那个叫佳丽的人,毫无疑问是淑君生命中最亲近的,否则她不会如此痛苦,如此悲伤。眼前的这一切都在清楚的表明,现在的夏小慧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问,只需用自己的身子靠紧她,让她畅快淋漓的哭一场,人只有把哀伤的情感尽情渲泄出来,才会勇敢的面对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夏小慧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杂踏的脚步声,当中还夹杂着人们的低语声,很显然这是又一波刚下火车的乘客。忽然,她觉得身后有人停住了脚步,接着传来讶异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原来是钟书海和丹丹下课回家,他们正随着一群乘客步出车站。在蒙蒙胧胧的夜色中,丹丹无意间发现左手边的树底下有两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其中的一个人看得较为清楚,一个清秀的女孩,短短的秀发,穿着一件红色针丝衬衫,"这不就是夏小慧吗?"她差点叫出声来。夏小慧今天早上出门就是这副打扮。不过还有一个人的脸遮挡在暗影里,看不太清楚。
夏小慧站起身来,对着他们苦笑了一下,说:"你们回来了啊。"
丹丹上前走进几步,"哎哟,正是你耶!怎么还有淑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丹丹的声音有些颤抖,看得出她吃惊不小,"是不是碰到小流氓了吗?"接着也顾不上多问,立刻走上前去,把淑君搀扶了起来,钟书海也脱下外衣披在淑君身上。
"不是——是家里……出了点事…… "淑君看似费很大力气才说出话来,声音也像脸色一样苍白无力。接着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丹丹冲着钟书海道:"你还磨蹭些什么,快给房东打电话,叫他开车来接一下。"
淑君用颤抖的声音晠道:"不要——不要!我不想看见他,他……禽兽不如。"这声音仿佛用尽了她最后仅剩的一点力气。
他们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丹丹心里想:"家里的事怎么跟房东扯上关系,准是淑君气糊涂了。"可她转念又一想:"不对啊,他们在上海早已相熟,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

淑君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的家,佳丽的不幸给她的冲击太震撼,太可怕了,以至于想起来都觉得不是真的。现在她躺在床上,脑袋疲惫地搁在枕头上,刚才母亲所说的那一幕,又仿佛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重现。
出事的那天晚上,天上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淑君母亲看到对面佳丽的房间准时亮起了灯,她那颗牵挂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自从淑君走后,佳丽变了很多,也安静多了,下班按时回家,很少外出应酬,如果有一天佳丽回来晚了点,她就会惴惴不安,非要看到她的窗口亮起灯光,才能放心去做别的事情,这是她经年累月的习惯,在她眼里只要佳丽在家,也就意味着淑君也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淑君母亲看了一会《新闻联播》,忽然想起来大女儿淑真明天要来看她。每次淑真回娘家,她照例都要煮一锅腌笃鲜,给女儿补补身子。她想去佳丽那里借一口砂锅,顺便问一问淑君的消息。几天前,佳丽曾告诉她,说是寄给淑君三封信,也没见她写过一封回信,出国再忙,总不至于连这点时间都没有。想到这里,她下了楼,跑到对门的佳丽那里。
佳丽家的楼道里漆黑一片,也没安个公用路灯。淑君母亲本来就有眼疾,所以上楼特别的小心翼翼。她上到了二楼,这里是佳丽家的厨房。厨房里一片漆黑,似乎没有要做晚饭的迹象。不过房间却亮着明亮的灯,灯光从门缝里渗了出来。她摸黑打开厨房里的一盏灯,嘴里还自言自语的说,"回到家里也不先干点正事。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要不先去我家吃点东西……"她一边敲门,一边喊着佳丽的小名,可是屋里没人应答。她又用力敲了几下,还是没人来开门。淑君母亲心里直犯嘀咕,难道佳丽回来后又出去了?可是不对头啊,佳丽雨天穿的那双粉红色的套鞋还放在门口,一把雨伞搁在一只铅筒里,正滴着水呢,她外出常背的挎包也挂在墙上。眼前的一切都表明,佳丽肯定是在房间里,可是为什么门敲了老半天都没见动静呢?她知道佳丽还有一把备用钥匙放在架橱里,平时佳丽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她常用这把钥匙帮她处理一些紧急情况,今天正好派上用场。她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佳丽胸痛难忍,仰面倒地。再后来就是邻居七手八脚的把她抬到隔壁的第四人民医院,医院诊断说是心肌炎急性发作,可淑君知道这是她的旧病,或许是旧疴新恙一并发作。
淑君躺在床上思绪万千,泪眼婆娑,除了家人之外,佳丽是唯一真正爱她,了解她的女人。她们这种友谊在她一出世就已经铸成,从牙牙学步到豆蔻年华,她们在一起办过家家,在弄堂里嬉戏玩耍,在四川北路上逛街,看橱窗,买小吃,去乡下过寒暑假。在一起讲悄悄话,说自己的暗恋对象,谈自己将来的梦想,还有一包话梅两个人分,一根油条两个人吃,一碗豆浆两个人喝的那些平常日子。在学业上她们俩也是你追我赶,一起读书,复习功课,参加高考,考入重点大学。还在一起读小说,吟诗句,看画展,一同见证成长的喜悦。她们之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友谊,一种超过血缘的情感。如今佳丽生死未卜,而淑君只能躺在床上思念切切,默默祈祷,期望她能转危为安,逃过此劫。要是淑君在上海的话,她一定会日日夜夜守着她,一刻也不离她身边。所以为了她们这份友情,佳丽也要活下去,不能放弃,也不会放弃。
从自己母亲那里得知,佳丽曾写过三封信给她,可她却连一封信都没有收到,这是为什么呢?一封信遗失倒还说得过去,三封信都石沉大海,就显得十分蹊跷,唯一的解释是有个人一直在窥伺着自己,在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甚至连书信往来都不放过,这也太恐怖了。那么这个人是谁呢?当然非贾东杰莫属,淑君非常坚信自己的判断,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佳丽的每一封来信,对他都意味着如芒在背,如梗在喉。在他眼中淑君就是埋在他身边一颗定时炸弹。
夜越来越深,四周黑沉沉的一片,淑君就像是跌落在枯井里的孩子迷茫无助。院子里传来阵阵叽嘎,唧唧,叮令……昆虫之鸣声,这声音此起彼伏,清幽动听,如怨如慕,勾起了不少人生的悲感和无限的乡思愁情。淑君清楚记得她拿到签证的那一刻,当时她就下定决心要为佳丽要回这笔欠债,讨回公道。可是此时此刻,她第一次变得摇摆不定,她根本不愿意去面对这张让她深恶痛绝的嘴脸,她决定尽快搬离这里,最好是明天,天涯处处能容身,心安之地是吾家,谁稀罕住在这里。可是自己又能搬到哪里去呢?一想到要面对的具体问题,她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筹莫展。
"急事缓办,缓事急办"这是佳丽经常告诫她的话,此时此刻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些,是不是冥冥之中佳丽在看着自己。"对了!何不利用这次聚餐的机会,让这个爱情骗子付出点代价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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