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50-60年代,华东地区的几个省委第一书记在全国一直比较活跃,江渭清是知名度较高的一个。对于省一级「第一把手」的任用,在毛泽东的「领导学」中始终占据中心地位。毛依据对干部个人历史和政治忠诚的观察和了解,特别是他本人与干部接触的经历,来决定他对干部的取舍和任用。由于华东地区在全国处于最重要的地位,毛泽东对于华东地区大员的任用,相比于其它地区显得更为重视。
毛泽东与华东地区的几位省委第一书记早在红军时期均已相识,与主政浙江的江华等相比,江渭清虽与毛泽东渊源较浅,但是江与毛的老部下谭震林关系密切。谭震林与毛泽东有极深的历史渊源,数十年深受毛的信任。1952-1954年,谭震林实际主持中共中央华东局的日常工作,是华东地区最具影响力的领导人,江渭清作为谭震林的部属,也相应得到毛泽东的信任和重用。1953年江苏建省,次年江渭清就成了江苏第一号人物,一直到1966年。
50年代初、中期,中共党内除了发生「高饶事件」外,总的情况相对平静,中央与地方关系的模式已基本形成,毛泽东等以各种文件、电报、批示具体指导地方工作,地方则以相应的文件、电报向北京请示、汇报。中央领导人还通过对各地方的视察,对地方工作加以监督和检查。
毛泽东一向偏爱华东,50-60年代几乎每年都来江浙。在毛泽东视察江苏期间,江渭清与毛接触频繁,得到毛的赏识。江渭清主政江苏,一向以稳健为原则,然而做事谨慎的他,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却差一点栽了下来。
1957年7月上旬,毛泽东不辞酷暑,来到以「火炉」闻名的南京,亲自为抓右派找部分省、巿委第一书记谈话。在这次谈话中,毛泽东雷霆震怒,对江渭清不在省委常委内部抓右派大发怒火,据江渭清回忆[1]:
毛主席问:「你们江苏省委书记、常委里头,有没有右派?为什么不反?」我回答说:「主席啊!哪个人没有几句错话呢?您老人家说的嘛,十句话有九句讲对,就打90分;八句话讲对,就打80分……」毛主席大概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顿时生气起来。他拍着沙发边的茶几,说:「你到底反不反右派!」
江渭清以当事人身分的这段描述,将毛泽东当年的神态生动地呈现在今天的世人面前,这是迄今为止,极少的近距离反映毛泽东在反右期间行为的珍贵文字。
毛泽东为何以「一党之尊」和「一国之尊」的身分,直接干预一个省委内部的反右派运动?毛判断江苏省委常委内部有右派的依据是什么?江渭清在他的回忆中均无交代,也没有提供任何有关地方干部给毛「打小报告」的线索。毛泽东的判断究竟是源于某种理论推论,还是起于一时的兴之所至,从江苏的事例看,似乎两者兼而有之。
1957年夏,就在毛泽东赴南方推动反右运动之际,北京已开始大抓党内右派,但是在中央与国家机关的党内正副、部级的实职高干中,尚没有大抓右派。这或许使毛泽东有所不满,希望从地方领导干部中抓一批右派,以证实自己「党内外右派配合向党进攻」的论断。然而,江渭清的圆熟帮助他避开了毛泽东的进攻。据《江渭清回忆录》记载,当时他是这样应对毛泽东的:
「要反右可以,请您老人家下令把我调开,另外派人来。因为是我先『右』嘛!您先撤了我,让别人来反」。
听我这么表态,毛主席倒消了气,说:「那好嘛,你就不要反嘛!」他还带着雅谑的口吻说:「渭清啊!你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回答说:「主席啊!我是舍得一身剐,要为您老人家护驾。」
上述的一问一答,颇真实地反映了50年代毛泽东的精神面貌。经常有意无意以「皇帝」自居的毛泽东,在特殊情况下,也有纳谏的「雅量」,但是,关键要看是谁进谏、进谏的态度和涉及的问题。江渭清态度恭敬,虽有口角顶撞,然而其私心只是为了保护部属,毛对江渭清向有好感,知他绝非蓄意抗上,也就顺水推舟,不再当场抓住他不放了。然而,毛的「大度」并不表明他可容忍对自己权威的任何冒犯。在主持召开了全面部署反右派的青岛会议后,毛泽东派出了反右钦差大臣彭真和康生[2],分别坐镇南京和苏州,具体指导江苏的反右运动(康生指导江苏反右运动一事,在《江渭清回忆录》中被略去)。
彭真与康生各自负有不同的任务,彭真的使命是督导在江苏省委内部抓右派,康生则是负责在江苏文艺界抓右派,对于这两位直接由毛泽东派出的中央大员,江渭清的反应也相应不同。
彭真在中共八大以后地位上升,其实际权责近似党的副总书记。彭真在来宁前,毛泽东曾当面交代说:江渭清「右」,但是毛又要彭真个别向江渭清打招呼,表明他并非有拿下江渭清之意。
江渭清极为聪明,他请求彭真在江苏省委常委会上讲话,传达毛泽东对自己的批评。彭真当着在坐的常委不好明说,只是含混问道:「江苏为什么不打右派?江苏有没有右派?」面对彭真的指问,江渭清回答:「有右派啊!不过我还没有发现。」
江苏省委内部的反右运动,最后以批评几个厅级领导干部的「右倾」而最终「过关」。在反右运动中,江苏省委常委和各地巿县主要领导中没有抓一个右派,这全依仗江渭清的保护,这也说明,即使在党内高压气氛浓厚的年月里,省一级地方领导人在执行北京政策的过程中,仍有一定的弹性活动空间。对这个活动空间宽严尺度的掌握,往往取决于「第一把手」的个人意愿和态度。与江苏情况形成对照的是,由江华任第一书记的浙江省,把省长沙文汉和其妻陈修良(时任浙江省委宣传部长)双双打成右派;由曾希圣任第一书记的安徽省,把省委书记处书记李世农也打成了右派。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江渭清当年所要保护的仅是党内各级领导干部,知识分子和一般干部则不属这个范围。康生坐镇苏州查办右派所获的「战果」是「揪出」了一个名曰「探求者」的「右派集团」。「探求者」是由一些江苏青年作家在1957年春自发组成的文学社团,仅存在18天。据长期担任江苏省省长的惠浴宇回忆,当时江苏省委曾召开常委会专门研究对这批人的处理问题,尽管所有的常委「没有一个不想保他们的」,省委宣传部长俞名璜甚至「说着说着,眼泪汪汪」,但是最终「还是没有保得住」[3],这批青年作家全部被打成右派。《江渭清回忆录》称,江苏省一共打了13,349名右派,占全国右派总数的2.4%,属于全国打右派比较低的,若从江苏人口看,比例更低。事隔四十年后,江渭清对此承担了自己的责任,他为此「一直内疚在心」。
(江天随笔:江渭清的回忆录不仅提供了一手史料,更折射出中国50-60年代复杂的政治生态。在毛泽东的权力逻辑中,他既要依赖地方大员,又要时刻警惕他们的独立性。故 北京与地方的权力关系并非单向控制,而是一种微妙博弈。江以机敏圆熟保护了江苏的党内干部,展现了地方官员在高压政治中的有限弹性。但可想而知, 更有许多地方大员把这种弹性当成为邀功请赏的筹码,他们不惜出卖良知,主动迎合极端或血腥政策,甚至往往比中央更激进,用把别人推入深渊来换取毛的信任与权力。相比之下,江渭清对部属的维护和迟疑的“抗命”,在冷酷的政治场就多了几分人性的温度。但这种“余地”并不适于知识分子与普通干部,他们仍然是政治运动的牺牲品。)
毛泽东在反右运动中开启了对地方工作直接干预的闸门,毛的干预的无序性和强制性,逐渐成为北京与地方关系中的显着特征,使得地方领导人对北京的依赖进一步加强,地方领导人与北京的关系更趋复杂。
毛泽东对江苏的又一次直接干预发生在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这一次毛看准了江苏省委书记处书记刘顺元,认定他是一个「老右倾」。(未完待续)
(节选于高华教授所著:北京政争与地方——释读《江渭清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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