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榕也在春暖花开之际重新做了修车的学徒工。我和他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感觉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重新谈了一场恋爱。我还常常有一种“天上掉下个欧阳榕”的感觉。我想是命运对我的眷顾吧,让我很幸运很奇妙地遇到了一个可以互相陪伴着慢慢走向人生终点的人。
我把我和欧阳榕的关系告诉了姐姐。欧阳榕通过视频和她们见了面,但没有聊很多。我和姐姐聊天的时候,他有时打个招呼,有时去地下室健身。有一天姐姐突然对我说,妈妈问妹妹什么时候结婚。我一愣,随后笑着说和他相处的时间还短,还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说实话,我之前还真的没考虑结婚的事情,但妈妈通过姐姐传达的问题,还是影响了我。我开始犹豫要不要问一下欧阳榕。想了又想,还是不好意思开口。按照传统,应该是男人求婚吧。既然他没提,想必他也没做好准备,尤其还在疫情期间。那就等吧。反正我和他现在在一起,和结了婚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差一个证书而已。
虽然是疫情期间,但是人们也没闲着。远的地方不能去,仍然开放的近的景点可不能错过。我和欧阳榕甚至童心大发,去了桃园摘桃子。似乎疫情对我们唯一的影响就是无论去哪里都要戴上口罩。虽然周围的朋友和同事基本上都得过了,我们俩却一直很幸运,一直到2022年的六月份,我先被感染了,欧阳榕戴着口罩照顾我,但在我好了之后,他也被感染了。过了几天,我们都恢复了正常。有没有留下后遗症,还需要时间才能看出来。
我们也一直关注着国内的疫情。虽然妈妈并不出门,我还是担心她被其它的传播途径感染。每次姐姐在不是约定好的时间给我发信息,我就紧张。我就盼着国内能快点放开,我可以回去看她们。我知道,国内的清零政策已经让人们不胜其烦,很多地方甚至发生了集体游行示威的现象。三年了,相见的人不能见,想去的地方不能去,想做的事儿没法做,人的忍耐差不多到了极限。
2022年的圣诞节那天,我和欧阳榕去了苏菲的家里。她和老吴也都得过了。我们对一起聚会已经毫无顾忌。吃饭的时候,苏菲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儿,看着我和欧阳榕神秘兮兮地笑。我问她笑什么,她不说。我觉得她在故意吊我胃口,就装作无所谓,不再追问。后来她忍不住了,又笑了一会儿,才说:“你这个傻瓜,都不知道欧阳榕怎么就到了你家了吧?”
我看看欧阳榕,他耸耸肩,微笑不语。
我说:”不是他房主让他搬出去,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吗?“
苏菲说:”只对了一半。他不是找不到房子,他是根本就没找。他就是想当你的房客。刚来的时候,如果不是那个小女孩还没搬走,他应该那会儿就申请了。是吧,欧阳榕?“
欧阳榕仍然微笑不语。
我笑道:”敢情你们俩是商量好骗我的啊。他也就罢了,一个陌生人,苏菲你可是我多年的朋友,胳膊肘往外拐,不仅帮他,还瞒了我这么久,干嘛不早告诉我?“
苏菲说:”他不让呗,说了好像他是个阴谋家似的。现在你们俩成了,也就无所谓了。是吧,欧阳榕?“
欧阳榕搂了搂我的肩,看着我说:“我对你一见心生欢喜,二见情难自禁,人都是愿意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就是一普通人,所以我的行为也不算过分吧?”
我嘴里说着他肉麻,心却像见到了怒放的玫瑰花,欢喜得很。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半夜时分。奇怪姐姐为什么今天没有找我,于是给她发了一个信息。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和欧阳榕已经洗漱完毕准备睡觉的时候,她才回复说刚才在外面,没看到信息。我觉得有点奇怪,她在外面,那谁在家照顾妈妈呢?我重新穿好衣服下楼,给姐姐发了视频邀请。
看到姐姐躲闪的目光和满面泪痕的脸,我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急切地问:“妈呢?妈在哪里?”
姐姐哭着说:“我和妈都被感染了,妈现在在急救病房。”
我问:“人怎么样?姐你先别哭,快告诉我。”
姐姐说,她和妈妈在24号都开始有症状,她自己的症状很轻,但妈妈的就比较严重,给她吃了退烧药,也不管用。25号上午,妈妈突然昏迷过去,怎么叫都没反应,姐姐打了120,急救车赶来,把妈妈拉去了医院,送进了急救病房。目前正在抢救。医院不让家属在那儿等,更不让陪护,把家属都赶回家,让在家等消息。姐姐已经等了一天,没有消息。姐姐安慰我说,没有消息应该就是好消息,说明妈妈还活着。明天早上她要去给妈妈送饭,看看到时候能不能探听到点消息,或者能偷偷地看上一眼。
和姐姐结束了视频,我泪如雨下,心痛如绞。不知何时,欧阳榕已经站在了我身边。他抱着我,安慰我说:“你现在着急也没用,你还不能回去,即使你能回去,你也不是大夫,但是你要相信大夫,他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的,你也要相信我,现在被感染的人数激增,是因为国家在逐渐放开隔离的政策,再过一点时间,不会很长,就会完全开放。到那时,你就能回去了,相信我,会很快。不要着急,会很快。”
我一夜无眠,欧阳榕陪了我一夜,直到天亮,我们才昏沉沉睡了过去。
晚上,我和姐姐视频。她说早上去送饭,她从没有遮严实的窗帘缝里,看到了妈妈。妈妈的病床就在窗户边。她还在护士把她赶走之前,拍了一张照片。她把照片给我发了过来。我仔细地寻找妈妈,可是从那条又细又模糊的缝里,我什么也看不出来。那张照片只是让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姐姐说昨天夜里,急救病房走了五个老人。妈妈还在。姐姐说,妈妈经历过生活中的种种挫折,是个顽强的人,她一定不会放弃自己,她一定能挺过这一关。
我时常感到心在隐隐作痛。我甚至担心我还没有见到妈妈,自己会突发心脏病死掉。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感到焦虑的时候就深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我不能先死。我还要见到我的亲人。我每天和姐姐视频,她的一点点好消息,都能让我从忐忑不安中松一口气。接下来的几天,姐姐陆陆续续地告诉我,妈妈醒过来了,姐姐被允许进入病房一分钟,看了妈妈。妈妈看到她的时候,不仅认出了她,还流眼泪了。妈妈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护士太忙,她们只做家属做不了的工作,而简单的护理工作包括喂饭,翻身等,都由家属承担。怕妈妈得褥疮,护士要求每两个小时给妈妈翻一次身,不分昼夜。刚刚恢复正常的姐姐不得不从家里拿了一个海绵垫,晚上睡在病房里的地板上,每两小时起一次,给妈妈翻身。
妈妈进入急救病房之后,就被插了鼻饲管。姐姐在家做好饭菜,用搅拌机打成流体,到医院后由护士用注射器把食物从鼻饲管打进去。现在,医院征求家属的意见,要不要给妈妈插喉管。我和姐姐都没有经历过这些,甚至没有见过插喉管的病人,于是姐姐征求大夫的意见。大夫说,由于妈妈身体虚弱,没有力气自己吐痰,必须通过吸痰器把痰吸出来,如果插喉管,吸痰的时候会容易很多。如果病人恢复得好,以后还可以去掉喉管,喉部的切口也会自己重新长好。如果不插喉管,病人在无法自己吐痰的情况下,容易窒息而死。把大夫的话总结一下,插喉管,人会活着,不插喉管,人可能随时死去。姐姐同意了给妈妈插喉管。她说只要妈妈活着,不管什么样的困难都再想办法克服,如果人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医院给妈妈插了喉管后的第三天,派救护车把妈妈送回了家。不管是急救病房还是普通病房,都人满为患,像妈妈这样的病人,只能回家由家人照顾。姐姐给妈妈买了气垫床,吸痰器,成箱的生理盐水,定了定期送货的氧气瓶,开始了艰苦的照顾卧床不起的妈妈的生活。但是她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于是她又请了护工,两个人晚上轮流起床给妈妈翻身,白天的时候则轮流睡觉。
2023年的1月8号,政府宣布了疫情的终结。这意味着,从加拿大回中国的十年签,也会很快恢复正常使用。终于,3月15号,我等来了这个消息,十年签证恢复正常使用。我可以回国了。按照签证上的信息,我可以在国内待120天,于是我和公司办理了停薪留职四个月的手续。定机票前,姐姐问我是自己回来,还是和欧阳榕一起回来。她这样问,是因为妈妈问了好几次我什么时候结婚。就是在得病的前一天,她还问起过。现在她因为插了喉管,已经无法说话了,但是如果能让她看见我结婚,她一定会特别开心。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姐姐的问题。我和欧阳榕已经同居两年了,他从来没有提过结婚的事儿。问他吗?问他岂不是就相当于向他求婚?不问?那我如何满足妈妈的心愿?如果妈妈无所谓,我会不问,因为我看惯了老外同居的状况,也并不是很在意结不结婚。可是,我亲爱的妈妈,我多想给她一个结果,让她即使离开人世,也能安心地离开。
我决定抛开我的脸面,问欧阳榕。
晚饭后,我和他去我们几乎每天都去的那条小径上散步。我心里有些忐忑,但还是装作语气轻快地问:“一会儿回去我就要订机票了,你想和我一起回国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可能一时走不开,最近活特别多,我怕请不下来假。”
我说:“如果你说要结婚,老板肯定准假。”
他笑道:“开什么玩笑?那不是撒谎吗?”
轮到我沉默了,想了一会儿,我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我们已经在一起两年多了,你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们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国外不是很流行只同居不结婚的吗?“
我说:”是我妈妈的心愿。她虽然大难不死,但也没有很长的时间等。我想在她离开之前满足她。“
他说:”就是说你自己也并不是很在意结不结婚,是吧?“
我本来想说是,但他犹豫含糊的态度让我很恼火。
我说:”骨子里,我还是中国人,并不欣赏老外那种只同居不结婚的方式。马克也是老外,我和他也是结了婚的。我们相识没多久他就向我求婚了。“
他说:“等我和我老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请假。”
我说:“那我要等你的结果再订票吗?”
他说:“你先订吧,不用等我,我可以后订。”
我订了两周后的机票。我每天都等着欧阳榕告诉我他有没有请下来假,但一周过去了,他只字未提。我咬着牙没有问。我已经表达清楚了我的意思,再问,就有点犯贱了。之前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时候他来我的床,有时候我去他的床,有时候我们各睡各的床,但从我订了机票之后,我们都没有找过彼此。有一天我睡觉前突然觉得口渴,下楼去喝水,刚出门就看见他站在我的门口,我看了他一眼,从他的身边走过,什么也没说。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最后一周,我们显然已经是在冷战了。有时候我做饭,有时候他做饭,但我们不再像之前那样一起吃,一起谈笑,我故意避开他吃饭的时间,早吃或晚吃。我们也不再一起去散步。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他说他要和老板商量一下,那么他至少应该告诉我一下商量的结果。他可以告诉我说他请不下假来,他不能和我回去,我没意见,但是如果他什么都不说,那么他也许根本就没有和老板商量,那么他那天说的,就是在敷衍我。敷衍我,就是对我的不尊重。我下定了决心,在他给我一个答案之前,我不会主动和他和解。
但其实,我心里已经清清楚楚。他说找老板商量,完全是借口。他根本就没打算和我回去,他也没打算和我结婚。我曾经以为我们在谈恋爱的感觉,也不过是我自己的感觉而已。竟然连感情的真假都没有分辨出来,现在我只感觉到羞愧,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如果那不是我自己的家,我会抬腿就走人。可是我开不了口叫他走。反正马上就回国了,我走了,他自然也会走,那么等我四个月后再回来的时候,他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故意当着欧阳榕的面给苏菲打了电话,叫她第二天下午送我去机场。苏菲答应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有起床,欧阳榕就上班去了。我的行李都装好了,起来也没什么事儿干,随便这一下那一下地收拾屋子。上午九点多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手机同时收到了一个信息,都是告诉我一件事,就是我的航班发生了变化,要我确认接受还是不接受。原定的路线是从尼市到纽约,从纽约到韩国,再从韩国到北京。信上说由于机组人员不足,从尼市去纽约的飞机取消了,改变的路线是从尼市到阿姆斯特丹,再到哥本哈根,再到北京。我真是哭笑不得。还要我确认接受不接受,我有得选吗?这个时候,即使要我绕地球一圈半再回到家,我也只能接受。好在改变的航线的起飞和落地北京的时间,都和原来的时间相差无几。
下午四点半的飞机,我告诉苏菲一点半到。时间到了,她却没到。我刚想给她打电话,欧阳榕回来了。他说他送我去机场。想必他和苏菲已经商量好了由他送我,我也就没多问。路上我们简单交谈了几句。他把车停进了停车场,拉着我的行李送我去航站楼。在机场的机器上扫描护照,拿到了登机牌,托运了行李,最后我们来到了安检口。
是分别的时候了。也许这一别,即使在同一个城市,我们也不会再见面。如果还会有见面的那一天,我愿意我们礼貌地微笑着面对彼此。两周以来我对他的怨恨,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年轻人都唱过了,分手也要体面,何况我人到中年。他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说保重,再见。我也对他说了同样的话。对我来说,他的拥抱的意义就是和我永久的分别,因为他还是提都没提回国或者结婚的事儿。我转过身去,再也没回头。两年多的记忆已如同潮水将我席卷,让我一瞬间泪落如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