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房客(21)

还以为航线的改变只是我回国旅程的一个小插曲,没想到那只是开篇。到阿姆斯特丹的过程还算顺利,七个小时的航程,在机场等五个小时后转机去哥本哈根。荷兰不愧是郁金香王国,机场的很多摊位和商店里都摆满了各种颜色的郁金香。四月初,正是郁金香盛放的季节。因为转机时间长,我慢悠悠地走,又过了一次安检,来到去哥本哈根的登机口。在那里,我被告知由于昨晚的风暴,从哥本哈根飞到阿姆斯特丹的航班被延误,因此导致飞回去的航班也延误,因此导致第二天,也就是今天的往返航班也延误。想到我在哥本哈根的转机时间只有五十五分钟,不由得着急起来。心急如焚地等,终于登机了,已经晚点了一个半小时。到哥本哈根的机场时,按照国航的时间,飞北京的飞机应该已经飞走半个小时了。我还心存幻想,也许国航会等一等晚到的旅客,结果等我和另外一个同样转机的人在不断地和其它乘客说着对不起的同时首先冲下了飞机,我和他都被告知,我们各自的航班都已经飞走了,让我们去中转台去问询接下来怎么办。

那个外国小老头和我一样沮丧,但他似乎接受得比我好,慢吞吞地拉在了我的后面。到了信息台,我被告知去楼下办理转机手续。我乘了滚动电梯到楼下,却不敢出门,因为从玻璃门往外看,只有几个柜台,两个工作人员,和很少的几个旅客。我担心万一给我的信息不对,出去了就进不来了。正犹豫着,从向下的滚动电梯上看到了两个穿制服的人,一看就是机场工作人员,我赶紧迎上去,刚把excuse me说出口,突然发现他们的制服上写着“国航”两个中文字,异国他乡遇见国人,别提多高兴了,马上改用中文和他们对话。两个年轻人商量了一下,由其中的一个带着我重新上楼,到了问询台之外的另一个柜台,说明了我的情况,那里的人告诉我们,他会给楼下打电话,让他们给我转航班和安排住宿。于是我和小李重新来到楼下。

我被安排明天一大早飞去巴黎,再从巴黎飞北京。在柜台处,我又看到了那个和我一起冲下飞机的小老头。他也正被安排转机,看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小李把我送出航站楼,指给我看酒店的位置,非常近,距离航站楼不到三百米的距离。我和憨厚朴实的小李互相加了微信,约好如果他去加拿大东部玩,我给他做导游。如果下次我还有机会来哥本哈根,我请他吃饭,他带我游玩。

就这样,本来应该待机五十五分钟,变成了十二个小时。意味着我要晚一天才能到家。想到我只能在家待四个月,却无端在这里浪费了一天,真觉得可惜。酒店虽好,却无法让我安眠。欧阳榕和妈妈在我的脑海中轮流着进进出出。上了两个闹铃,还是担心它们不响,会误了我第二天的飞机。迷迷糊糊中好像刚刚睡着,闹铃响了。赶紧起身梳洗,走到机场,重新托运了行李,然后通过安检,进入候机大厅。

此刻,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路过一个卖甜品的地方,看到各种各样的面包和点心,买了两个当早餐。走了很长的路才到登机口。白色的长长的走廊。我一个人慢慢走着。一年之后当我听到齐秦的《阿姆斯特丹白色的长廊》时 ,我想起了哥本哈根机场白色的长廊。那首歌让我单曲循环了好长时间。它把我带回了我当时的心境。匆匆掠过的影子。孤独奔跑。白色的长廊。无限接近无法触碰的伤。起伏的海洋。我很没有骨气地想,如果此刻欧阳榕能陪在我的身边,该有多好。可是他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孤独感将我笼罩。我控制不住地想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我不肯承认我其实已经深陷情网。我想可能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毕竟刚刚分手,还不能一下子就把他忘掉。

从哥本哈根到巴黎,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早上八点半到的,回北京的飞机要下午四点多才起飞。除掉提前登机的半小时,待机时间还有七个多小时。一个人没心情出去走,也不敢随便出去,怕有意外发生,耽误上飞机。此刻的第一要务,当然是顺利回国。我在候机厅里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无事可干,又开始胡思乱想。

我想起了欧阳榕对我的种种好。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把厨房纸弄湿,一个叶片一个叶片地把我养的大叶植物的叶子上的灰擦掉,把枯叶摘掉,移动植物的位置,让它们都能晒到太阳;我打疫苗后的几天,心脏就像被外力挤压着,特别难受,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什么都不让我做;我感染了新冠的头两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吃,他把苹果去皮,切成小块,一块一块地喂到我的嘴里,他就像哄小孩一样哄我多吃点东西;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给我讲笑话,甚至跳起他的木偶舞给我看,逗我笑。还有我能从中感觉到他的爱意的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我曾经相信他是爱我的,可是关键时候,他却打了退堂鼓。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我感到困惑。一件事情,过程重要,结果也重要。我们的结果是他不肯和我结婚,甚至不肯作为男朋友和我一起回国见见我的家人。那么不论有过什么样的过程,都无法再说服我,因为结果就摆在我面前,结果是错的,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也不是我想要的那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如果他真的爱我,难道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不,他不爱我,正因为他不爱我,所以他不想结婚。

手机响了一下,是微信上有信息的声音。是欧阳榕。

他问:“你现在在哪里?路上顺利吗?到家了吗?”

我算了一下时间,他那里应该是早上四点半。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平时都是睡到至少六点的。哼,不想理他。

他说:“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你现在至少也到了北京了吧?”

我还是没说话。

他说:”嗨,甜豆,还在生我的气啊?“

我继续保持沉默。

他说:”你安心照顾老人家,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聊聊。“

我终于忍不住了,回复他说:”没什么可聊的了,你现在就可以搬走,或者在我回去之前搬走也行。“

他发了一个惊讶的表情。问道:”为什么?“

我去。他竟然不知道为什么。装什么傻?

我毫不客气地说:”我们不是分手了吗?最好还是不住在一起。我的家我不能搬走,那么只能你搬走了,不是很好理解吗?“

他说:”我不和你回国就是分手了吗?我还以为我们只是对这件事情的想法不同,需要时间冷静一下再讨论解决的方案。我没说要和你分手呀,你也没说要和我分手呀。“

我说:”现在说不晚吧?我们分手吧。“

他问:”为什么?“

我说:”如果你不想和我结婚,只能说明你并不爱我。不爱,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他问:”为什么只有结婚才能证明爱情?“

我说:”因为结婚,表明了你想和一个人共度一生的决心,勇气,和诚意。不然,你用什么来证明?”

他不再说话。我重新看了一遍我和他的对话,突然痛恨自己为什么把话说得那么决绝。是的,我刚才亲口提出了分手。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如同决堤的洪水。我几乎要嚎啕大哭了,但还是意识到这是公共场合,如果我大哭,很可能会有人报警。我用攥起的拳头堵住了自己的嘴,把声音压制了下去。这次是真的分手了。可是,他不爱我,为什么分手还是让我如此心碎?我终于认识到,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已经爱上了他。我爱上了欧阳榕。当我提出分手的时候,我确定了自己的心。

哭了一会儿,我狠狠地擦去眼泪。我没做错。长痛不如短痛。不爱我,就请离我远一点。

时间在我一会儿后悔一会儿坚决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冷静的变化中过去了。终于到了登机的时间。飞机正常起飞。十一个小时的航程,上午九点多顺利到达北京。高铁票是下午的。我有大学同学在北京,但我归心似箭,没有找她们,直接去了火车站。坐上高铁,我疲倦至极,很快坐在座位上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距离家乡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了。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阔别五年的家人,我又开始不停地流眼泪。这次的眼泪不是为欧阳榕,而是为了我日夜牵挂的亲人。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

踏进家门,和姐姐拥抱之后,她先用酒精把我全身上下喷了一遍,才让我过去看妈妈。为了方便,妈妈的气垫床就放在了客厅,紧挨着护工的床。我走过去,终于看到了我亲爱的妈妈。泪水一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想放声大哭,可是我不敢,我怕我的情绪刺激到妈妈。我迅速抹掉眼泪。妈妈不再是我五年前看到的妈妈,甚至不是她生病前我在视频里看到的妈妈,她已经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了。她的鼻子上插着胃管,颈部插着喉管,我不敢拥抱她,怕碰疼了她。她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了我一样。

我说:“妈,是我,我是妹妹,我回来了。”

妈妈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目光变得温和。她眨了眨眼。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动作。因为她不能说话,当姐姐问她什么事儿的时候,她就用眨眼来确认。她现在的意思是,她知道我回来了,她认出我了。

我的心好痛。我知道,我的妈妈,我生命的根,正在走向死亡。而我们活着的人,不仅对此无能为力,还必须直面这个谁也不会放过的魔鬼。

妈妈的床边立着一个蓝色的大氧气瓶,氧气管连接到她颈部扣着的那个罩子里面,氧气通过喉管进入妈妈的身体。从医院回来之后,就没有停止过给她吸氧。姐姐试着停过,通过血氧仪随时监测她的血氧浓度,但氧气停了,妈妈的血氧浓度马上变低。也就是说,她已经失去了自己呼吸空气的能力。

妈妈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生活能力。而她的生命,只会一天比一天枯萎,再也无法回复到充满力量的状态。她的手和脚都不会动了。看着她,我常常想,如果她感觉到哪里的皮肤痒,而她又无法伸手去挠一下,那么她是不是就只能忍着。奇怪的是,只有在给她吸痰的时候,她才显露出特别痛苦的表情,有时候还会呛出眼泪。妈妈的痛苦让我的心似乎也被揪住了一样的难受。每次吸痰之前,我们都要和妈妈说声对不起。而其它的时候,妈妈几乎没有表情,好像身体上哪里疼哪里痒都和她无关一样。我不相信她没有痛苦,我只能得出她的感觉器官也在失去功能的结论。除了伸进她喉部深处的仿佛要把她的五脏六腑也同时吸出的管子还能带给她强烈的冲击,其它的痛,对她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妈妈的白天和黑夜也颠倒了。晚上她会睁着眼睛,一点睡意都没有,一直到天快亮了,她才会睡着。整个白天,她几乎都处于睡眠的状态,直到下午五六点钟,她才睡醒。我们却不能跟着她的时间走。护工张姐晚上起床给妈妈翻身的次数多,我和姐姐轮流着早上六点钟起床给妈妈做早饭。我们尽量做一些营养丰富的食物,用鸡汤或者排骨汤做小米粥,放入鹌鹑蛋,大虾或者蚕蛹,还有青菜,每天四顿饭的间隔中再加上两次的水果,即使是这样,妈妈还是在一天天变瘦。给她翻身的时候,从需要一点力气才能把她翻动,到几乎不费力就能做到。我知道妈妈在熬她的最后一点心血,熬没了,她就会走了。像妈妈这样的情况,连医院都不会收了。直面自己亲人的死亡,我感觉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残酷了。和马克的突然离世不同,妈妈的离开,就好像在酷刑中慢慢死去一样。

不知道妈妈晚上不睡觉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有的时候我们起床的时候她已经睡了,我们会在她的眼角看到泪痕。她的意识还清醒,当一个人面对漫漫长夜,面对死亡,她的心情,我无从猜想,但她的眼泪,或许是对离开这个世界的不舍。也许她在回想她的一生,如同我常常回想起她的一生一样。妈妈当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无数只粉笔在她的手中消失,可是现在她的手已经变形,什么东西都无法攥住。她也曾经风风火火地走路,给她的学生们大声地读课文,讲解课文,对他们劝导,安慰,责备,甚至训斥,她的所有动作在时间中完成,也同时在时间中流逝,不复再见。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这样,在时间中慢慢流逝掉,但当回首往事的时候,却又觉得时间给了我们假象,我们以为的慢慢,其实是飞快。我们飞快地长大,妈妈飞快地变老。

一个人短暂的一生,到底有没有意义?妈妈的生命的意义似乎不难找到,那就是她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小学生,教给他们知识和做人的道理,她是很多人的启蒙老师,她为这个社会做出了贡献。和妈妈比较,我生命的意义却无法明确定义。和无数其它普通人一样的唯一的一个意义,或许就是生命的传承。妈妈给了我生命,我给了女儿生命,女儿孕育新的生命,新的生命让这个星球生生不息地运转,组成这个世界,丰富这个世界,也改变这个世界,或好或坏。而世界的存在是否有它存在的意义,我想这个问题没有人能下结论。

活着,或许就是活着这么简单。而死亡,也或许就是死亡这么简单。每个人的终点。每个人从生下来就要面对的命运。没有生存,就没有死亡。经历生命的充实,也必要经历最后的虚空。没有人例外。我们最爱的人也不例外。因为一个个的“我们”,在浩瀚的宇宙中,也不过如同海边的沙粒空气中的尘埃。我们并不重要,所有的痛苦并不重要,所有的欢乐也不重要,每个人的体验都会在消失的同时,被另外的生命重新经历。

如果一个人一定要走向死亡,那么没有痛苦地离开,是不是对生命的更大的尊重?我想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人会选择安乐死。我想起了一个电影里的情节。当医院征求一个老人的家属,要不要给老人插喉管的时候,那个同样是医生的家属,痛苦地走来走去,却斩钉截铁地重复着说不插管不插管不插管。如果让我们重新选择,我们也可能会选择不给妈妈插喉管。插喉管给病人带来的痛苦,绝对是所有的痛苦中最无法感同身受的一种。但姐姐说,无论怎样的决定最后都可能后悔。现在看到妈妈的痛苦,我们后悔当初的坚持,如果妈妈很快走了,我们也会后悔当初的放弃。也许后者更难更无法承受,当想到我们放弃了给与我们生命的人的生命时。

我回来一周之后,姐姐带我去了爸爸的墓地,给爸爸上香,烧纸。在爸爸的墓碑前,我放声大哭,如同小的时候受了委屈时那样。所有不能在妈妈面前释放的情绪,在此刻释放了出来。我经历过的挫折,回国之前的煎熬和无奈,失去欧阳榕的痛,要失去妈妈的恐惧和悲伤,层层叠叠累积在心里,终于找到了它的出口。爸爸是我的一颗星。他的爱只会随着我的消失而消失。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迷人星空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大马哈鱼' 的评论 : 哈哈哈,鱼鱼聪明。但是如果相处了两年还不肯见家长,那么这段关系大概率是有问题的。。。
大马哈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迷人星空' 的评论 : 遇上情投意合的人不容易,咱们不能意气用事。陪你回国的提议是有bug的,是变相见家长哦(^_^)和谁商量也没有倾听自己的内心重要!周末愉快
迷人星空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大马哈鱼' 的评论 : 哈哈哈,鱼鱼好幽默。找女儿商量是可以,但估计最后的主意还得自己拿。鱼鱼周末愉快!谢谢来访!
大马哈鱼 发表评论于
星空这一路上是真累!身体的累可以好好睡一觉,那心里的失落可就不好办了。我出个主意哈,欧阳榕的事情自己拿不定主意找女儿商量,因为听姐姐意见形同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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