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父爱

春风本该温柔，这几日却格外狂暴。我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外被风卷起的塑料袋在空中打着旋儿，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司机嘟囔着"这鬼天气"，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大了些，里面正播报着大风黄色预警。

就在这时，十字路口处的一幕吸引了我的目光。一个中年男人骑着一辆老旧的电动车，后座上载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正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那电动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蓝色的漆面斑驳脱落，后视镜用胶带勉强固定着。

风突然变得更猛烈了。男人努力控制着车把，但一阵突如其来的侧风还是让电动车失去了平衡。在那一瞬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心！"我不由自主地喊出声，尽管隔着车窗他们根本听不见。

后座上的小女孩反应出奇地敏捷。在电动车倾斜到四十五度角时，她像只灵活的小猫一样跳了下来，稳稳地站在了地上。而她的父亲则没那么幸运，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在了柏油路面上。

"哎哟，摔得不轻啊。"出租车司机也注意到了这一幕，放慢了车速。

我透过车窗看到那个中年男人艰难地爬起身，先是检查了一下电动车，然后立刻转向女儿，脸上写满了担忧。小女孩摇摇头，还转了个圈给父亲看，表示自己没事。男人这才松了口气，弯腰扶起电动车。

当他直起身时，我清楚地看到他黝黑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那不仅仅是摔倒后的生理反应，更是一种深深的羞愧。他局促地环顾四周，仿佛害怕路人的目光，然后迅速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爸爸，你没事吧？"小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即使隔着车窗我也能听见。

"没事，爸爸没事。"男人低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小雅，对不起，爸爸没骑稳。"

名叫小雅的小女孩却笑了起来："没关系啦！我跳得可快了，老师都说我体育好！"她轻松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那动作既天真又带着几分超越年龄的体贴。

男人脸上的羞愧之色更浓了。他小心翼翼地检查了电动车，确认还能骑后，示意女儿上车。小雅轻盈地跳上后座，双手自然地环住父亲的腰，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与父亲紧绷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出租车驶过十字路口，那对父女的身影在后视镜中渐渐变小。我不禁想象着那位父亲此刻的心情——他羞愧是因为差点让女儿受伤？还是因为只能用电动车载女儿，而不是更安全舒适的汽车？或许两者都有。

这个画面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个父亲通红的脸庞和女儿灿烂的笑容，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父亲因为不能给孩子更好的生活而感到自责，而孩子却因为能和父亲在一起而感到快乐。

周明远感觉膝盖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上查看。当电动车失控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雅没事，她甚至把这当成了一场游戏。

"爸爸，你看我跳得多好！"小雅在后座上得意地说，完全没意识到父亲内心的波澜。

周明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嗯，小雅最棒了。"但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沙漠里的风。

他不敢告诉女儿，刚才那一瞬间他有多害怕。更不敢说的是，这辆已经服役五年的电动车是他唯一能负担得起的交通工具。上周部门经理王涛刚买了一辆崭新的SUV，还在办公室里炫耀了半天。当时周明远只能低头假装整理文件，生怕别人注意到他羡慕的眼神。

"爸爸，你今天怎么不说话呀？"小雅的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

"爸爸在想事情。"周明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小雅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兴奋地讲述着一天的经历——数学测验得了满分，美术课画了一只小猫，午餐吃了最喜欢的红烧鸡翅...周明远听着女儿欢快的声音，心中的阴霾稍稍散去。

但当他停在一个红灯前，旁边恰好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时，那种熟悉的羞愧感又涌了上来。透过车窗，他看到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正悠闲地听着音乐，后座上一个和小雅差不多大的男孩正玩着平板电脑。轿车内安静、舒适，与他的电动车形成鲜明对比。

周明远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和女儿显得不那么寒酸。他偷偷瞥了一眼后视镜，小雅正哼着歌，晃动着双腿，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豪车。

绿灯亮起，轿车优雅地起步，很快消失在车流中。周明远却因为起步太猛，电动车发出刺耳的声响，引来几个路人的侧目。他感觉脸又烧了起来。

"爸爸，你今天好奇怪哦。"小雅歪着头说，"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周明远鼻子一酸。今天确实很糟糕。早上开会时，他精心准备的方案被新来的总监当众批得体无完肤，那个比他小十岁的年轻人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说"这种老套的思路早该淘汰了"。会议室里二十几个同事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但他不能告诉女儿这些。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小雅环在他腰间的手："爸爸没事，就是风太大了，骑车要专心。"

回到家时，妻子林慧已经准备好了晚饭。闻到熟悉的红烧排骨香味，周明远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你们怎么这么晚？"林慧从厨房探出头，随即注意到丈夫裤子上的污渍和破损的膝盖，"怎么回事？摔倒了？"

"没事，风太大，车没稳住。"周明远轻描淡写地说，不想让妻子担心。

但小雅已经迫不及待地讲述了"惊险一幕"，手舞足蹈地演示自己是如何"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完美着陆的。林慧听得脸色发白，赶紧拉过女儿仔细检查。

"真的没事，小雅反应很快。"周明远说，但内疚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如果当时有辆车...如果他能赚更多钱...如果...

晚饭后，周明远一个人在阳台上抽烟。夜风已经小了很多，但白天的情景仍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想起小雅跳下车时那轻松的样子，想起她对自己窘境的毫不在意，想起她单纯因为能和父亲在一起而感到快乐的笑容。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林慧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茶。

周明远接过茶杯，犹豫了一下："今天...电动车摔倒的时候，我觉得特别...特别丢人。"

林慧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因为摔倒了？"

"不只是因为这个。"周明远低头看着茶杯里晃动的倒影，"小雅都这么大了，我还只能用电动车接她。今天旁边停着一辆豪车，里面的孩子..."

他没有说完，但林慧明白了。她轻轻握住丈夫的手："你觉得小雅会在意这些吗？"

周明远想起女儿灿烂的笑容，摇了摇头。

"那你在意什么？"林慧的声音温柔却有力，"小雅爱你，是因为你是她爸爸，不是因为你开什么车。"

周明远沉默了。他知道妻子说得对，但心里那个声音仍在低语：你应该做得更好，你应该给她们更好的生活...

夜深了，周明远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他轻轻起身，走到女儿的房间。小雅已经睡着了，怀里抱着那只已经褪色的毛绒兔子，嘴角还挂着微笑。床头柜上放着她今天画的画——一只看起来像土豆的猫。

周明远轻轻抚平女儿额前的碎发，心中的坚冰慢慢融化。也许，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父亲的陪伴比豪车更重要；也许，他的羞愧更多源于自己的期望，而非女儿的真实感受。

第二天清晨，周明远起得比平时早。他仔细检查了电动车的刹车和轮胎，用抹布把车子擦得干干净净。当小雅揉着眼睛走进客厅时，发现餐桌上摆着她最爱的蓝莓松饼。

"哇！爸爸今天怎么这么好啊？"小雅惊喜地叫道。

周明远蹲下身，平视着女儿的眼睛："因为爸爸想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爸爸都爱你。就算我们只有电动车，就算...就算有时候会摔倒。"

小雅歪着头，似乎不太明白父亲突然的感性，但她还是扑上去给了周明远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也最爱爸爸了！对了..."她跑回房间，拿出一个折好的纸，"这是给你的！"

周明远打开一看，是一幅新的画。画上有两个火柴人，一个大的躺在地上，一个小的站在旁边。虽然笔触稚嫩，但能看出是昨天摔倒的场景。画的上方用彩色笔写着："最爱爸爸的电动车"，周围还画满了爱心。

周明远感觉眼眶发热。他紧紧抱住女儿，所有的羞愧和不安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原来在孩子眼中，爱从来不以物质衡量；原来他最在意的那些事，对女儿来说根本不重要。

风依然在外面呼啸，但周明远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他帮小雅戴好头盔，再次骑上那辆老旧的电动车。这一次，他挺直了腰板，不再在意路人的目光。因为后座上女儿温暖的拥抱和欢快的笑声，就是他能给予的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