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说到“仕”这个做官问题,儒家原初性的看法就是以义务论和德性论来设定,也就是道义论筹划。
1.用心的两个方面。孔子有他自己的仕论,又有自身的做官实践,并从这两个方面开启了这个方向。他的弟子子路见天底下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老师出仕之心,感慨道:“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船山说子路是在“述夫子之意如此”。君子之仕,依仁义而知,依道义而行,船山发挥了这理:“盖圣人之必于仕也有三:道之欲行,一也;仁之不忍忘世,二也;义之不可废大伦,三也。人知仕以行道而已。言及于仁,而圣人之心合天下为一心;言及于义,而圣人之心且通万世为一理。故圣人仕止久速之时中,一精义之用也,而义极至矣哉!”仕,是道、义、仁的结合,“道”是大路,是方向;“仁”是入世原则;“义”是处理君臣关系的大伦大德。手段与目的、规则与程序,在孔子那里,经历了道义论的考验。
值得指出的是,子路此段评议,是对“隐士”的间接批评。当那位隐者批评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时,子路并未直接反驳,只是说了一句:“不仕无义”。这还是孔子的观点:不做官是不合义理的,也是违背道义的。这其中暗含了对隐士的批评。孔子有做官的经历,而每每出仕,总有“道义”理由。《论语阳货》:“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智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孔子经阳货的一番请仕,表示愿“将仕”。理由很简单:一是怀有安邦治国的才华和道德而不愿意见到国家混乱不堪,仕是出于道义;二是积极从政而不丧失机会,这是道义所逼和义务使然;三是岁月不饶人,趁当时年,理应为国家效劳,也是道义使然。其实,鉴于孔子与季氏家族的特别关系,孔子不愿意仕于阳货,因为阳货“囚季桓子而专国政”,所以孔子是说“将仕”,而不是“即仕”,这是礼节的谦辞,但是从中可以看出孔子对于出仕的基本规定,即原则性的仕道规定。船山说到点子上:“以夫子之至仁大智,必无怀宝失时之心,而其将仕者,未几而果仕。夫子之言,何一而非诚!而仕自有仕之道,特不因货而仕,夫子亦未尝欺货而背之。”所谓“仕自有仕之道”,恐怕在上述三条理由里,也可见到孔子的一番良苦用心。
说到儒家的“入世”说,在我们同情地肯定子路“不仕无义”是间接地反对“隐士”于世消极的“出世”态度的时候,势必会想到孔子“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也”的出仕评价。里面有没有蕴涵了孔子对“隐士”的间接肯定?这里首先要弄清楚的是,隐士不仕,和孔子这里讲的“邦无道则可卷而怀”,有根本区别,前者是反对政治、根本和彻底地淡出政治,与政治与人世间相隔绝,不管“邦有道”还是“邦无道”;而孔子讲“可卷而怀”,是暂时的、策略性的不仕,一旦条件具备,还是要出仕的,因为出仕不是权宜之计,而是根本的原则和道义体现,而不出仕只是“权变”的一种政治策略。上述这段话出自《卫灵公》:“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史鱼,卫国大夫。蘧伯玉,卫国贤大夫,受到史鱼的多次荐举。孔子赞赏史鱼的刚直:政治清明,他像箭一样直,政治不清明,也像箭一样直;也赞美蘧伯玉的政治智慧:政治清明,他就出来做官,政治不清明,他就把志向和本领收藏起来。这两位贤者,在孔子看来,都是值得称道的,只不过是出仕方法上有所不同而已。可能蘧伯玉比较策略圆滑。由此看出,虽然讲“可卷而怀”,但孔子并没有间接肯定“隐士”对于“仕”的态度。
2.孔子的用心,没有白费。其实,孔子的用心,并没有白费,它对后世的为官之道无疑起到了积极的导向作用。由士到仕,从读书人到做官,即古人称作的“仕途”,古人发出“仕途真畏途”,不是没有道理的。其中始终牵挂着儒家政治道德的道义论关切。历代官箴似乎比较集中地反映出这样的观念:
《初仕要略》:“当仕之必仁以存心,恕以立志。”(做官必须坚持道义,心存仁义,立志于道,这是仕途的彻始彻终。)“初仕以勤政为首务,政不勤则百事怠。”(勤政乃仕途之“首务”,属于道义的应当。)
《牧令书》:“仕途为人才争赴之场,我果先施必能获益。”(仕途是人才的竞争,这“才”乃包括道德素质与领导本领。积极发挥自己的优势,就能获得成功。)
《从政遗规》:“世人之不明诸此,往往于仕宦中,昧冒礼法,取不义之财,欲为子孙计。”(“取不义之财”,乃为非道义之举,为从政者力戒!)
《佐杂谱》:“大凡入仕路在慎之于始也。”(“慎始”德性,乃为做官之德,也为仕途之要,与道义善始善终,就有慎始慎终。)
《舍人官箴录》:“仕宦须脱小规模,一仰羡官职;二随人说是非;三乘空接响,揣量测度;四谓求知(即随大流)等事为当为之事。”(“小规模”乃非道义之实,为官不可取,仕途不提倡。)
《甘氏家训》:“仕宦者义务也,非权力也。”“既有应尽之义务即当忠其事、勤其职、守其官。”(仕途乃履行义务而非专注权力,“忠其事、勤其政、守其官”,就是仕之道义规定的义务。)
《薛文清公要语》:“古人从仕者养人,今人从仕者养己。”(古代圣贤从仕是为了养护人民,这是仕途的榜样;时下当官的是为了养护自己,那是缺乏道德了。)
《庙堂忠告》:“仕宦而至将相,为人情之所荣。是不知荣也者,辱之基也。”(仕途一路走来,面对周围的人情是非,要有正确的荣辱观,以道义所荣,不以人情所荣,反之则是辱。)
《州县事宜操守》:“仕不为贫,何至垂涎民膏,又肥私囊,正当冰操自励,以图远大。”(出仕不是为了改变自家贫穷,而是励节操守,追求远大道义志向,所以仕途路上不能有一丝一毫“垂涎民膏,又肥私囊”的想法和做法。)
《官箴》:“世之仕者,临财当事,不能自克,常自以为不必败;持不必败之意,则无所不为矣。然事常至于败而不能自已。”(做官不要见钱眼开,更不要存有侥幸心理,往往失败就是这样的。言下之意,就是要坚持道义,加强“自克”。)
《蜀僚问答图治之道在恤民贫》:“吾儒身列仕籍,有牧民之责,道在恤民贫而已。”(“恤民贫”,把道义具体化了:儒者出仕,盖以“牧民之责”为己任。这是道义所至。)
《论官》:“今之仕宦不能尽心尽职者,是无那‘先其事而后其食’底心。”(仕者要尽心尽职,先义后利,先苦后甜,先做事后享受。)
《莅蒙平政录》:“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只此两条,具见圣人大本领、大作用,便可括尽古今君相为政之要。筮仕之初,尤不可不知也。”(富民教民,是做官大义,道义所指,为政之要,仕途不可不察。)
《学治臆说》:“志趣之正全在将入仕。”(入仕先要检验自家心术是否端正,有没有追求道义的志向和趣意。)
《从政录》:“论万事皆当以三纲五常为本,学者之所讲明践履,仕者之所表倡推明,皆当以三纲五常为本,舍此则学非所学,仕非所仕矣。”(以道义为本,具体化为以三纲五常为本,是符合儒家的政治道德立场,仕途中必须坚持这样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居官寡过录》:“夫人仕不止于为贫,何至舍公图私,唯利是狥。”(做官心中有道义,就不惧于贫穷困苦,最令人担心的是丧失做官原则,唯利是图,损公肥私。)
《牧民忠告》:“士之仕也,有其任斯有其责,有其责斯有其忧。任一县之责者则忧一县,任一州之责者则忧一州,任一路之责、天下之责者,则以一路与天下为忧也。”(道义论立场油然而生。责任意识、义务意识,令人起敬。忧患意识驱使各级官员要尽道义、义务而承担起各自职责。)
孔子的用心,引领出儒家的政治道德,也深刻地影响了“仕的”理论,他自身的仕生涯虽然并不顺利,也没达到辉煌时刻,但是他的出仕,哪怕做个“委吏”、“乘田”一类的小官,也是在符合儒家道义的权衡里进行;更重要的是,他的原发性检讨无疑给予儒家官德以特殊性和普遍性的导向。当然,对于古代官德和儒家理论所提倡的道义论或谓义务论的实质内容,我们应该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上作历史和阶级的分析,但是孔子和儒家的用心以及历代官箴的一系列“仕的”,抱有坚定的道义论哲学,并有义务论的伦理支撑,可想这样的官德理论还是有着一定的逻辑力量,也能在中国人的生活世界里(当也包括政治生活的空间)通过官箴一类的老百姓耳熟能详的“做官经”,在小传统和大传统的文化交沟中流传下来,获得普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