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道义”论的廓清,并未到此为止。他又在这样的问题里,继续扩展出它的品位和意义。
志与熟,学与熟;熟有久,久在熟;求到一个根子上,就是熟在“良知”、久在“致良知”。阳明在论及为学工夫时,大致地作了这样的概论:“今且只如所论工夫著实做去,时时于良知上理会,久之自当豁然有见。”《传习录》更有着见:“圣贤论学,无不可用之功,只是致良知三字,尤简易明白,有实下手处,更无走失。”存在“工夫有未纯熟”,也只是在“致良知”上不通。阳明悟出的是:“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工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工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对此,他经常以熟在“良知”上规劝门人子弟:“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后,自无此矣。”阳明把儒家的“熟仁”观,以熟在“良知”上,别有一番儒家精髓理喻的,有三个方面比较突出,不妨专论一下:
1、“良知”是体是用。对此,阳明有个界定,叫“体用一原”。他是这样规定的:“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而“良知”人人皆有:“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既然良知人人都有,但是为什么有些人会良知蒙蔽呢?良知本身不会有问题,有问题的只是人们有“昏蔽”,使良知掩盖。“熟仁”,就是要不断恢复良知本体,只要人们恢复、用功,就能显示良知,这就是阳明要求的“致良知”。所以要在“用”上多做工夫。本来就是“良知”的体之用。
阳明这里有个发挥,认为这是“作圣之功”。首先阳明将其定义为“精一”,“精则精,精则明,精则一,精则神,精则诚;一则精,一则明,一则神,一则诚:原非有二事也。”“然而作圣之功实亦不外是矣。”因为“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良知”不是抽象的,化在具体的日常生活里,就是理、就是减少私欲,“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现实生活的礼乐名物,也是普通人遵守和实践的标准,阳明称为“道心”:“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这个“作圣之功”,是普通人和圣人都必须经历的事实,“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熟仁,是对任何人而言的,成人和成圣,就是一个良知的作为。这里,也就蕴涵了一个平等的事实观,即凡人和圣人,共同拥有良知。满街皆是圣人,无非就是来自于这共性的“良知”。也就意味着,大家都要自“熟仁”走来。因为“良知”在人那里,即是体又即是用。
然而,阳明看出,圣人与凡人虽然都有那个“良知”,但还是有些差别,所以凡人要做更多的熟仁,方可彻底清澈那个“良知”。他这样说道:“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学与熟,似乎在“作圣之功”里,与儒家的道义,有某种连接。
2、要在良知上真切体认。因为良知是体是用,所以阳明提倡:“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熟在良知,是对做人做事做官来讲的,因而人、官应该一律看齐于致良知。作圣之功又化在这里讲了:“自己良知原与圣人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体认良知,也是凡人和圣人的共同一件事:“在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者也。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尚为两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矣。”“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就是事实物物上体认道义、体认良知、就是致良知。
阳明说“义即是良知”,也把“义”说为“宜”,恰恰就是体用上讲良知、成为道义,这样的道义论还是阳明能够培育得出,也是比较有特色的。就是那个“致良知”。说到在良知上的真切体认,既然包含了熟仁的动机,阳明要去寻迹人的心身中“培养本原”的道义内化力。他发现了孟子“养气集义”说的此中向度。
为此,阳明引人孟子“集义”说去张扬他的致良知,并以“集义只是致良知”来阐释儒家和《大学》的真义:“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工。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著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阳明也认为,孟子所谓“勿忘勿助,深造自得”,就是获得了“义理自熟”,它是一个“集义养气”的过程,“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孟子的“集义养气”是孟子的熟仁环节,所谓阳明的“后学”之道,就是熟仁之道,“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山川水一般。”阳明从“活活泼泼”的“随时随地”致良知把儒家的道义论散落到人世间的方方面面,使道义化为了具体的行动过程,从而部分地实现了阳明“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的理论困境。这是阳明“熟仁”最具实践能量的道义论廓清。
3、要在良知上“造诣至熟”。阳明吃透孔子熟仁之“仁”,并以自家的良知和致良知,获得了对于孔、孟之“仁”的至熟把握。他总结其生平讲学,无非于此:“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诚爱恻怛处,便是仁,无诚爱恻怛之心,亦无良知可致矣。”孔子的“仁”,孟子的“恻隐之心”,《大学》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一头,阳明以其自家体认的“良知”,涵盖精致,表里如一,真也是“活泼泼”的。他批评这样一种“造诣未熟”的态度或学风,就是未识得和把握“仁”:“到此已是识得仁体”,阳明确认其此,就是一种“无间断”识得、把握“仁”的熟之功夫,对此,阳明一再强调和突出这样的“造诣之熟”:“则其工夫未始有一息之间,非必自其不睹不闻而存养也。吾兄且于动处加工,勿使间断。”并且也融儒家各论熟仁之精髓,挖掘共同性精华:“承喻仁字之说,足见用力之深。(朱)熹意不欲如此坐谈,但直以孔子、程子所示求仁之方,择其一二切于吾身者,笃志而力行之,于动静语默间,则久久自当知味矣。”
“造诣至熟”,是求得熟仁,称为“活泼泼”的,也是良知的“自得”,得什么?得“道”。怎么样得“道”?这就是对“仁”的“造诣至熟”的结果。所以,阳明转变一下视角,确认其为“道义”与“德性”的内修问题,正如他说的:“切磋于道义而砥砺乎德业”。而它最终要达到的境界,乃是天道人道的合一。这一切,都是借助于良知的实现而实现。
阳明说:“君之笃志若此,其进于道也,孰御乎?”如何“进于道”?阳明著《修道说》,讲得清晰:“率性之谓道,诚者也;修道之谓教,诚之者也。故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中庸》为诚之者而作,修道之事也。道也者,性也,不可须臾离也。而过焉,不及焉,离也。是故君子有修道之功。”尽心知性乃知天,天道即良知,阳明感慨:“呜呼!天道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运,亦无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人的良知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无一息不在运行之中,这样生生不息,还会不能达到“造诣至熟”吗?他在《自得斋说》竭尽发挥孟子“自得”说,阳明与之技进乎道去落实熟仁的空间,他说:“孟子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夫率性之谓道,道,吾性也;性,吾生也。而何事于外求?世之学者,业辞章,习训诂,工技艺,探赜而索隐,弊精极力,勤苦终身,非无所谓深造之者。然亦辞章而已耳,训诂而已耳,技艺而已耳。非所以深造于道也,则亦外物而已耳,宁有所谓自得逢原者哉!古之君子,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致其良知而不敢须臾或离者,斯所以深造乎是矣。是以大本立而达道行,天地以位,万物以育,于左右逢原乎何有?”这篇一气呵成的“自得”说,中心意思就是讲道优于技,熟仁就是技进于道,“技”的娴熟最终是为深造以道服务的。朱熹对孟子这段话也很感兴趣,也颇有熟仁之感悟。但是,阳明与朱熹不同之处是,朱熹是从格物致知讲进于道,阳明是把握性与天道一致,在致良知的过程里使致知层次转向为进于道的服务,有些“得言忘意”的情景,通过这里,实现了性与心与道与万物一体。这在阳明看来,“造诣至熟”,就是良知彻底发现,就是天人合一的大善局,就是一个致良知,熟仁,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