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实学哲学家栗谷,姓李名珥(1536-1584),字叔献,号栗谷,称为栗谷先生,为朝鲜16世纪儒家朱子学的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由来已久的朝鲜实学思潮,从朝鲜李王朝的英正时代开拔出来的经世致用之实学潮流,其理论建树无疑渊源于儒家。而其中栗谷的理论贡献是返本开源的。
指意在李栗谷为代表的朝鲜“实学”,按朝鲜实学思潮理解,是指朝鲜李王朝后期的英正时代(1705-1800)一批先进知识分子将学问方向从朱子学性理论、礼论之烦琐、空谈之争论中拔出,而指向现实社会生活,开辟、导向经世致用、利用厚生等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新学风。而生活在16世纪的李栗谷为这种实学的诞生与发展提供了实质性的、方向性的规定。如洪大容指出:“东人著述中,以(李栗谷)《圣学辑要》为经世致用之学。”其中,栗谷娴熟地运用了儒家“熟仁”为其治道观念寻根踪迹,又赋予了实学方向。
1、栗谷治道的核心论辨还是集中在德位关系。儒家有德位之辨的传统。以德居位,是儒家最基本的思路。栗谷沿着这一思路,进行了实学立场的政治道德证明。其论证特色是:作为秉承孔学的儒者,也作为朱子学的儒者,栗谷深刻领会出孔子的德位之辨,也高拔于程朱的德位之思。其实,儒家理解“德与位”的真实意图,就是儒家关切的是一个对“位”的准确把握,即在伸张一种以德居位的敬位意识。栗谷尤其看重的是君臣之道,即君与臣,各有德上的要求、位上的考验。栗谷十分赞同程子反对“位未称德则君举之”的德位观,主张:“位各称其德,终身居之”,才会有“为政功效”,只有以德居位,执政者才能体悟到如朱子所言“其不以位为乐也”之境地。现在我们要追问一下,栗谷是如何以实学立场走向一个新的德位旨趣呢?这里,有对儒家《周易》的强力发挥。
其一,法先王思路。所谓“法先王”,指的是官员要效法先帝们的从政德性。所以法先王思路使得栗谷十分注重先王们识贤用贤的尚德风格。栗谷也从德位上去思量君臣之道,突出在“就位”、“任职”、“德业”上的“用贤”之辨。但是栗谷仍注目于实学思路、注目于经世泽民的实践要求。栗谷引《周易》颐卦的彖辞“圣人养贤,以及万民”,推论君王为政之道在用贤上的德位要求:“然后使贤者,就位,能者,任职,或委付郡县或师表士儒,其德业尤贯,渐进以帅臣,职司之任,为辅弼,为公卿,无施之不称也。”君称职、臣尽职,以保养之道权衡。如《周易序卦》所说:“颐者,养也”。《周易颐辞》曰:“颐,贞吉,观颐,自求口实。”意思是说,颐,保养合乎正道就吉利,保养之道要依靠自我努力,又要注重在养德、养民上,这就叫“自养”。《周易颐彖》曰:“颐,贞吉,养正则吉也;观颐,观其所养也;自求口实,观其自养也。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颐之时大矣哉。”所谓“圣人养贤以及万民”,恰蕴涵德与位相称,更是对君位职责的设定。栗谷以《周易》思想,从实学精神导向君臣之道中的德位相称,而回归在“泽及万民”,是有其理论特色的。
其二,君位之辨。栗谷以民为实学之本来界定君位之德,以确立其心目中的理想君子。栗谷看到了《周易》这里的精蕴。栗谷引《周易》并转述程子观点,实际是表达他自己的看法。栗谷在《为政》言:“易》曰: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履卦象辞)程子曰:上下之分,明然后民志有定,民志定,然后可以言治,民志不定,天下不可得而治也,古之时,公卿大夫而下,位各称其德,终身居之,得其分也,位未称德则君举而进之,士修其学,学至而君求之,皆非有预于己也,农工商贾,勤其事而所享,有限,故皆有定志而天下之心,可一后世,自庶士至于公卿,日志于尊荣,农工商贾日志于富侈,亿兆之心,交骛于利,天下纷然如之何其可一也,欲其不乱,难矣,此由上下无定志也,君子观《履》之象而分辨上下,使各当其分,以定民之心志也。”《履卦》大象意思说,君子辨清天地之道,厘清上下之位,才能位称其德,进而求之,安定民心,为民立志,履行君子之职责。在这层意义里,栗谷展示其实学意图,以“农工商贾”这些国计民生之实学条目,来界定君位“履”行职责之德,这是对君位之辨的《周易履卦》诠释。
其三,以德居位,是儒家一以贯之的“道统”。栗谷从法先王思路转向君位之辨的确认,就是要证明先王们是如何地以德居位,是儒家的“道统”,栗谷发现《周易》早有如是观。栗谷在《圣学辑要》专著《道统》一文,详细品味这里的思想。有关儒家“道统”,源于唐朝韩愈:“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栗谷把这个“道统”延伸扩大了:“上古圣神,继天立极,道统攸始,书契以前,茫乎罔稽,八卦肇画,人文始宣,故谨依谟训,兼考史籍,略述于此,始于伏羲,终于朱子,以著修己治人之实迹,先观功效,后稽实迹,则可以不昧于所从矣。”这里栗谷讲出二点很重要,一是扩充儒家“道统”系列,韩愈把“道统”限定在尧舜至孟子,而栗谷扩至到朱熹;二是考辨“道统”的实学底蕴,即“道统”中的人物有“修己治人之实迹”栗谷如此评论,乃基于德位之辨的考量,栗谷从《周易》里讲清这个道理:道统,自伏羲至于周公,以圣人之德,居君师之位,修己治人,各极其至,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折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垂衣裳而天下治。“发挥”道统“的这段话取之于《周易系辞下》,尽管字句上有些许改变,栗谷要想证明的还是强调先王们处”君师之位“有”圣人之德修己治人“竭尽天下为民劳作,以德居位,在先王们的身上充分体现出来了。后人们要继承这一传统,尤其是君臣。栗谷引《周易临卦六五爻辞》:知临,大君之宜,吉。”发挥:五,居尊位而下应于二,刚中之臣,五是君位,二是臣位,五二为相应之爻,是能倚任于二“所以君臣德位相称,便有相应互动,就有先王之治。所以栗谷对于此段的评语是:此圣帝明王所以鼓舞天下似乎卑下而实是大舜之所服行也”就是努力彰显先王的德性和德行,之所以成为“道统”的,就是他们的以德居位。君臣们要向他们看齐!更重要的是,这是熟仁的大好结局。
2、熟仁之于为政。栗谷对于“熟仁”,颇有感慨,为政之道有“熟”:“为政之效,至于仁被天下,泽流后世,圣人之能事,蔑以加矣,可谓高远而难于几及矣,虽然本之躬行,循序渐进,则如行者不退,必至于赴家,食者不辍,必至于饱腹,初非捕风捉影,不可求效之比也,第患人主,真以为高远而莫之为耳,圣王之政,布在方册,如规矩在手,可制方圆,初虽龃龉,后渐纯熟矣。”为君之道有“熟”:“君子而进进不已,则岂不至于圣域乎,始自可欲之善,终至于参天地赞化育者,只在积知累行,以熟其仁而已。”
出于儒家的关切,栗谷一再引证儒者的熟仁观,有孔子的、有孟子的、有程朱的、有张载的,但更有自己体悟感触的,《圣学辑要》多有申辨:心不外驰而所存自熟,故曰仁在其中矣。存养已熟,根基已自深厚。学者所以至于义精仁熟而自和顺于道德者,必于此而得之。惟其实用其功,积习纯熟而已。盖用心未熟,客虑多。涵养愈熟,则省察愈精矣。存养熟后,泰然行将去,便有进。久之纯熟,自当见效。有志于圣学者,宜熟复之。积而熟,时习之功。涵养纯熟之效,从真实积累功用中来,不是一旦牵强著力做得。仁之熟者,日益熟,则向之所谓大者。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在熟之已矣。这些表述,归根结底,是在传达儒家的成人之道。集中到德位之辨,同理就是:有德乃为君子居位的根据,这德,却是仁的内容,熟仁,是需要培育和锻炼出来,有“熟仁”之底据,君子才有位上的端正。这是成就君子之德的考验。栗谷从《周易》的环境里又展开了这样的思量。其中最著名的是栗谷相较与孔子“熟仁”观诠释了《周易乾卦象辞》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熟仁,乃自强不息的过程。栗谷看得深刻又精准。
栗谷引《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卦象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乾卦九三爻辞)”自强不息、终日乾乾,是敬位在熟仁上的善始善终,一刻不离仁。对此,栗谷指意孔子在《里仁》中的那段熟仁名言:“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指出,君子无一时一刻背离仁,哪怕是在最艰难困苦、颠沛流离的时候,这就是“熟仁”;不熟仁,则不成为君子,栗谷引孟子说得如是:“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伊氏曰日新而不已则熟。”如五谷,华而不实,虽美,不熟,还不如“荑稗”(长在野草丛里的稗子,是稻田害草,但果实可食。);君子之道,乃考验于熟仁的自强不息,惟熟仁则有美德生成而至熟。对此,栗谷在《周易》的轨迹里对熟仁的方法有重要的发挥,有三点值得指明:第一,熟仁在于自强不息,需要由内向外的德性扩展。栗谷引《周易坤卦文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发挥程朱之说,这叫“存养熟后”,敬以直内,是毫无私心杂念;义以方外,是方方正正去做事,这是彻彻底底的自家工夫,就是熟仁的工夫,它是体(内)与用(外)的统一,栗谷肯定朱熹说的“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八个字,一生用之不穷”,并以体用一致上注解谓:“敬体,义用,虽分内外,其实敬该夫义,直内之敬,敬以存心也,方外之义,敬以应事也。朱子敬斋箴,发明视切。”乃如朱熹点明为“涵养纯熟”之功效。
第二,“涵养纯熟”之功效,栗谷概之为“诚笃”。诚笃就是自强不息。栗谷接住胡宏评价《周易》“自强不息”一句,即“古之圣贤,未尝不以懈惰荒宁为惧,勤厉不息自强”指出:“君子之学,诚笃而已,任重道远,不进则退,若非诚笃,何能有成?”熟仁当也是诚笃的过程,栗谷对此意味深长:“笃志以帅气,涵养以存诚”,“学者,须是恒主于敬,顷刻不忘(仁)”,“如是用功,日夕乾乾,不求速成,不生懈意,如未得力,或有闷郁无聊之时,则亦须抖擞精神,洗濯,心地,使无一念,以来清和气象,久久纯熟。”
第三,“久久纯熟”之诚笃,实乃修己之功效,但它是从知行上说的。所以栗谷又概之为“积知累行”上的“以熟其仁”,熟仁,就是知行上的“一时并进”。熟仁有通,通于什么?通于天下之志,这是为君之道呀!栗谷引《周易》感慨:“惟君子为能通天下志(同人卦彖辞)”栗谷对此段从知行角度有按:“用功之至,必有效验,故次之以功效,以尽知行兼备表里如一入乎圣域之状。”熟仁之于“通”,就是达到这种“圣域之状”的境界。在栗谷看来,这是知行并进的结果。栗谷强调:“知行,虽分先后,其实一时并进,故或由知而达于行,或由行而达于知,言由里达表之效。”这就是“涵养纯熟”,这就是“诚笃”,“学者,知行必须并进”,这是通达的涵养,又是纯熟的习练,“惟其实用其功,积习纯熟而已。”德性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而来的。这就是做人做官做事的“自强不息”。
熟仁,说到底,旨趣在德性的生长与锻炼,但是以德居位,德是最首要和基本的条件,在栗谷的实学关切中,一切有关于经世致用和国计民生的,都成为德上的要求、位上的考验,从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内圣外王路径里,熟仁使这条路径达到了一致性,也使德与位有了统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