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认的核心问题是,美国社会不同族群经历多年资源分配不均形成的对立,其中最突出的是中西部的“铁锈带”,因为制造业外迁产生的失业和贫穷问题被长期忽视
文 | 《财经》记者 蔡婷贻 编辑 | 郝洲
“没有团结就没有和平,只有苦楚和愤怒。”在出动大规模军警维护秩序下,美国第46届总统拜登于1月20日正式就职,他通过就职演说呼吁美国民众团结起来,“这是我们面对危机和挑战的历史时刻……团结是前面唯一的道路”。
自2020年11月3日总统大选结束至2021年1月20日,美国经历了最漫长的权力交接过程,从确认州级选举结果到最后联邦级的选举人票确认,每一步都因为前任总统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不愿接受结果而异常艰难。
特朗普支持者不愿接受拜登胜选的结果破坏了选民对选举制度的信心,而两党的极端竞争则导致各自的支持者进一步分裂。部分美国政治学者形容美国自2000年以来已经变成一个“49%的国家”,两党厮杀造成的结果是没有一个党能以绝对多数拿下权力,随着政治不断消耗,国家面临的危机也越来越大。
越行加深的分裂有远因和近因,除了特朗普拒绝承认败选、不断提出缺乏证据的指控,背后的原因更包括日积月累的种族、宗教、经济分配、城郊资源分配不均等问题,再加上近年来网络假消息的推波助澜,自选后就在酝酿的抗议行动终于在1月6日爆发,一些激进团体暴力攻占国会山,最终导致情势失控。
这些激进团体事前详细规划并提前探路。FBI的调查显示,他们原本甚至打算在1月6日闯进国会山庄绑架或杀害副总统彭斯或众议院议长佩洛西,所幸计划未达成。但是这些人最后闯下了玷污美国民主史的大祸。“这比‘9·11’事件还严重,因为这不是来自境外敌人而是国内武装势力。”一名退休的美国高级官员愤怒地向《财经》记者表示。
美国执法部门自1月6日后在全国展开调查和追捕,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国内问题的严重性更残酷地暴露在阳光下,以白人为主的现任和退休警察、军人、消防队员将国会山庄当作战场的现实令人担忧,这批“来自国内的敌人”背后所代表的美国国内极端主义、白人至上主义和国内恐怖主义的兴起已经成为美国当下最迫切的挑战之一。
在招致美国国内一致的批评后,特朗普迅速在任期最后两周转向指责那些被他煽动的群众违法、应该付出代价。不过,特朗普的指责让这些支持者“感到被背叛了”。他们在网上留言开始攻击特朗普,“他说抗争将会失控,等事情真的失控,他却说那是恶劣的攻击,还对被他号召去的支持者比中指。”部分支持者和共和党员渐渐转换态度,他们认为特朗普是共和党输掉总统宝座、众议院和参议院的主要原因。
特朗普在1月20日卸任当天清晨就选择离开华盛顿特区前往海湖庄园所在的佛罗里达州。但是对美国社会和新任总统拜登而言,更现实的问题在于,所有造成分裂的问题并未随特朗普的离开而消失。
“(我们社会)将无法和解……因为我们之间有无法和解的鸿沟,这个斗争只是刚刚开始。”特朗普的一名支持者Freedomring17在网络上留言表示。
难以弥合的裂痕
美国社会能否从选举的撕裂中愈合正成为美国社会各界反思的问题。
在2020年大选中,拜登拿下812万张选票,特朗普拿下742万张票,因为选举人制度,拜登以306张选举人票大胜特朗普的232张而拿下总统宝座,但是选举结果再次呈现了美国前所未有的分裂。
CNN在1月18日公布的民调显示,32%的美国人仍认为选举不公正。以党派区分,75%的共和党人认为不公正、19%认为公正;99%的民主党人认为选举公正、1%认为不公正。
特朗普支持者的热情在他执政四年后几乎没有下降,即使在选后一个多月,数据分析网站《538》显示他在2020年12月24日的支持度仍达42.7%,至2021年1月20日为止,他的支持度也只小幅下滑到38.6%。
民调机构皮尤中心在美国11月大选后的调查发现,两边支持者对什么是美国的核心价值的看法依旧保持分歧,更突出的是,双方阵营都认为另一个阵营的支持者不了解自己,26%的拜登支持者和32%的特朗普支持者希望对方阵营试着理解自己支持的重要价值。
双方阵营对各项议题的态度几乎持有完全不同的立场。拜登支持者希望特朗普支持者能理解气候变迁、全民医保和种族问题;特朗普支持者严重反对政府为应对疫情需要执行的强制隔离措施,强调“个人自由”是立国精神,
政府不该随便扩权干扰。
对拜登支持者而言,特朗普煽动不理性的支持者,甚至计划发动政变伤害的是美国民主制度。对特朗普支持者而言,总统大选不公不义,只要支持选举结果的都是罪人,他们的行动只是把国家拿回来的系列行动的一部分。
美国记者毕晓普(Bill Bishop)在其对美国社会群体的研究著作《大排序》(The Big
Sort)中指出,美国选民自1980年之后越来越形成一种“大区块”,“你的宗教、食物、娱乐、所在地点、心中的优质小区、服装、听的音乐、工作、家庭和你的政治立场全部形成一种属性……反过来说你每两年的投票选择和其他(生活上的选择)也是一致的”。
著有《极化的人》一书的纽约科尔盖特大学政治教授罗森菲尔德(Sam
Rosenfeld)则从制度层面解释美国的分裂。他对《财经》记者指出,政党对立造成的僵化是系统性扩散现象,这不是任何个人领导可以改变的,所以他“对拜登承诺要把政党政治‘温度调低’且团结国家最终能走多远表示怀疑”。
被抛弃的农村
“如果我留在我家乡,我会变成特朗普的选民吗?”来自俄亥俄州的作者梅西(Beth
Macy)是全家唯一上大学的孩子,她在选后发表文章感叹。“我93岁的母亲临终前……我和姐姐坐在病床旁,我们两个人在政治上的共识是不要讨论政治。”梅西的母亲年轻时在家乡的飞机零件工厂工作,但是这些工厂后来都关闭并外迁了。
多个领域的学者对社会越来越对立的原因有不同的解读,但是公认的核心问题是美国社会不同族群经历多年资源分配不均下形成的对立,其中最突出的是中西部的“铁锈带”因为制造业外迁产生的失业和贫穷问题被长期忽视。
这解释了为什么特朗普2016年的选举口号“让美国再度伟大”和相应的政策,如边境修围墙和驱逐非法移民,会受到“铁锈带”选民的欢迎。特朗普2016年竞选时告诉选民,全球化和像希拉里那样“促成全球化”的人造成了美国劳动阶级当今的困境。
根据华盛顿智库布鲁金斯学会的城乡研究结果,2016年投票给特朗普的2584个郡对美国的经济贡献为26%,投给希拉里的472个郡的经济产出为美国的2/3。2020年拜登拿下的509个郡的经济产出为71%,特朗普拿下的2547个郡经济产出占比29%。
以行业区分,拜登的支持者分布特点为多种族、白领、受到较好的教育;特朗普支持者则以白人为主,主要人群为农民、退伍军人、警察、消防队员、制造业工人等。考量经济和就业情况,不少无法顺利上大学的中西部年轻人转而投身公共服务或成为军人,但是他们一旦退伍就面临失业问题,事业挫折和接受过军事训练的背景使他们反而成为社会的易燃点。
从区域分布而言,在美国发展史中,中西部铁锈带曾经代表着美国最稳定的区域,但是这些以农业和制造业为主的州近30年来受到全球化和资本的侵袭,粮食和牛奶价格自2012年来不断下滑,工厂关闭外迁,传统生活方式和收入逐渐消失,近年来自杀率也逐年攀升。
在选战中,这些来自威斯康星、宾夕法尼亚、密歇根州和艾奥瓦等州的选民,自2008年以来都扮演着左右选举结果的关键角色,其中原因就是这些选民认为自己利益长期被忽视,每次都希望通过投票选出能带来改变的领导人。
69岁的贾根(Chris
Gargan)是一名退休教授,自1988年搬到威斯康辛州小镇斯普林代尔(Springdale)后,目睹了威斯康星州奶农的挣扎。他对《财经》记者介绍,1988年因为农地不值钱,银行拒绝贷款给购买农地的客户,但是现在因为开发商的炒作,一亩农地是1.5万美元,而附近隔着几英里远的小镇因为医疗纪录软件公司Epic一万多名员工的住宅需求,一亩农地达18万美元。
这些奶农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高科技企业受过大学教育的人把他们从自己的土地赶走,毁掉他们的生活方式。在开发商的炒作下,地方政府提高土地价格增值税,最后奶农因为付不起地价税而被迫把农地卖掉。“这些开发商像蟑螂一样毁掉他们的社区、他们的价值和生活方式……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工作,他们都无法还清债务,他们只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上大学,马上离开农村。”
根据《纽约客》杂志报道,威斯康星州的奶农每天凌晨3点半起床,但是辛苦的工作换来的只是无法偿还的债务。在政府和企业支持“要么扩充,要么退出”的政策下,奶农洛伊克(Randy
Roecker)在2008年贷款300万美元将农场的50头奶牛扩充为300头,结果低奶价造成他每个月损失3万美元,为了偿还贷款只好继续通过其他渠道借钱,债务越滚越大。“我每天都想死……我的家人把家里的枪都收起来了……我就是麻痹了,对什么都没感觉。”当他想象自己家人在丧礼上的哀伤后,洛伊克想死的念头总算消失。但是他仍然忧郁,直到特朗普的出现又给他带来希望。
为了看到改变,他在2008年总统大选把票投给奥巴马,希望他的政府能采取像加拿大一样,通过控制牛奶供给来控制奶价,但是这个制度最终因为大型农场反对而无法实施;基于同样理由,他在2016年转投特朗普,他认为特朗普确实为奶农带来“根本性的改变”。他指出,特朗普是唯一一个愿意碰触贸易问题的总统,例如他坚持重新谈判北美贸易协定,让美国出口到加拿大的乳制品因此而增加一些。
检视特朗普的贸易政策,数字显示他发起的中美贸易战其实伤害了不少美国农民,2017年-2018年美国对中国的大豆出口量下滑75%,尽管特朗普政府大规模提供了280亿美元补助,但是大部分的农民面临庞大的现金流压力。贾根指出,这些农民在一些媒体虚假消息的干扰下,并未清楚认识特朗普贸易政策最后对他们造成的伤害。
贾根则进一步指出,这些农民因为长期觉得被忽视,导致这些地区的选民对政府的政策总是感到反感或怀疑,例如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政策上,考虑到失业、收入下滑等,政府是否反应过度是这些选民的主要疑问。“那些可以轻松在家工作的人、那些收入有保障的人,或者那些政府公务员、退休人员可以轻易地批评这些不慎重配合抗疫的人是乡巴佬……但是这些‘精英’不了解的是这些蓝领、农村的农民需要付出的代价,他们可能因为经济停摆而失去一切。”
特朗普在2016年以2.2万多张选票之差,成为自1984年以来第一次拿下威斯康星州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在同年的选举中,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完全未造访该州拉票,被认为过于傲慢,不把该州的选民放在眼里。
根据投票结果分析,新冠病毒的传播最终让不少来自威斯康星州的特朗普支持者在2020年转向。威斯康星州自2020年秋天以后确诊病例大量增加,到年底为止迅速攀升到25万,死亡人数也高达2100人。从希拉里败选教训中汲取经验的拜登自一开始就将选战重点部署在威斯康星州,最后以超过2万张选票的优势重新拿回该州。
威斯康星-麦迪逊大学政治学教授凯萨琳(Katherine
Cramer)指出,美国整个政治体制和媒体对这些农村问题忽视多年,因此这些区域的选民对现有制度和媒体的排斥的严重程度超乎精英们的想象,这正是为什么2020年总统大选结果会如此接近的主要原因。
其他中西部州面临的挑战也和威斯康星州一样,或者更为严重。2010年出版的《全球化下的美国中心地带》描写艾奥瓦州各个小镇,商店、家庭农场、学校一个个消失,原本周末最热闹的主要街道变成空荡荡的冷清景象。该书介绍,原本这些小镇“周四、周五或周六的其中一个晚上是附近农村的人开车进城的日子,大家利用这个晚上卖自家生产的农产品、和朋友聊聊天,咖啡店人满为患。有些地方将那个晚上叫做‘鸡蛋和女儿日’,因为在那天农民进城买鸡蛋和炫耀自己的女儿(又长大了)”。
但是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出现了变化,原本只有欧洲移民的区域加入了墨西哥人、非洲人和亚洲人,工厂一个个关闭,“农村变成贫穷的同义词”,
后到的有色人种分享了资源,白人感觉被剥夺,而所谓“种族歧视”在他们眼中,只是都会精英塑造出来的概念。
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吉伦斯(Martin
Gilens)的研究也显示,长期以来政治人物在制定政策时,总是优先照顾富人的需求,农村未拿到应得的资源,城市的精英看不起农村的人,他强调美国社会的“分歧不只是在政治问题上,而是最基本的——我们是谁?政府在社会应该扮演什么角色?谁来付费?”
农村现代化的挑战
“美国都会区居民和小镇社区居民的分歧并非都是意识形态,其实(部分原因)来自城市和农村地区的分配不均。”华盛顿智库布鲁金斯学会资深研究员皮帕(Anthony
Pipa)研究指出。
皮帕强调,美国自1970年以来对农村就只有“协助项目”但没有完整的策略。根据他的研究,联邦政府,包括农业部、交通和运输部、劳动部、教育部、退伍军人部等,总共推出400多个协助农村发展的项目,但是这些项目在农业部主导下效果并不理想。皮帕指出,拜登的当务之急是将联邦政府的农村政策现代化,由联邦政府主导成立现代化的基金协助农村经济改革,新设立一名白宫层级的官员负责整合、接着在国会成立跨党派小组由上而下监督落实政策,形成运动式的改革。
拜登政府新上任的国家安全顾问苏利文近来承认,奥巴马时期的外交政策并未考虑到外交和安全政策对美国国内的影响,新政府将会修改当初的错误,接下来,外交和国家安全政策将会考虑到对美国“工人家庭、中产阶级和一般美国人的影响”,他指出,上一届政府替华尔街投行如高盛和摩根等施压开放中国市场,但是“对美国的就业和薪资有什么好处呢”?
一名华盛顿资深说客也对《财经》记者表示,美国大企业多年来在华盛顿的强力游说和为政治人物提供大量的政治献金导致政府政策的偏差,接下来拜登是否能顺利推动改革将有待观察。
贾根对《财经》记者解释,中西部选民寻求的是维持像自己父母那代的生活方式,那一代的工人阶级家庭除了能够供出大学生、养一部车子和拥有一个夏日小屋,但是现在的就业情况完全无法负担。他强调,这些居民需要的是一个安全网,在威斯康星的小镇,医院、医生和医疗保险都已经不存在,农民一旦受伤,可能就得卖掉农地。拜登试图处理这些日积月累的问题,这“需要解决健康保险、就业问题、需要让教育可负担”,毕竟目前一个州立大学的学位需要7.2万美元,没有拿到学位就无法向上流动,政府怎么处理这些问题都是问号。
在任何具体改变出现之前,不少美国心理学家则投书媒体,建议两党支持者“试着倾听”,同时试着将政治放一边。“美国人需要一起做一些和政治无关的事,为社区机构担任自愿者或者参加保龄球队……在我们能将政治放一边之前,政党政治将会持续下去。”田纳西州范德堡大学(Vanderbilt
University)哲学教授塔利斯(Robert Talisse)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