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人口普查,徐州没有对得上“小花梅”身份信息的记录。
文 / 巴九灵
“八孩母亲”一案,有一个疑问始终横在我们心头:为什么是徐州丰县?
2021年,徐州以8117亿元的GDP排名中国内地第28位,在它身后,还有三百多个地级行政区。
城市商业魅力排行榜中,徐州属于二线城市,是仅次于4座一线城市和15座新一线城市的第三档,不是什么蛮荒落后的法外之地。
丰县之于徐州,看起来并不特殊。徐州之于全国,看起来也不特殊。但是眼下,把这块拼图放进我们对于21世纪中国的认知地图里,就会产生巨大的不协调。
丰县,究竟是异常值,还是平均值?是房间里一件忘记清扫的陈年家具,还是一扇我们从未打开过的门?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翻开了《江苏省徐州市2010年人口普查资料》,想看看那片土地的整体面貌。
01.按性别分的省外人口
人口普查不会记录每一个人在哪里出生长大,它探查人口迁移的方式,是通过统计常住在一地而户口在另一地的那部分人(“流动人口”)。
2010年,共有123364人常住徐州但户籍在江苏省外(“跨省流动人口”),其中61878名男性,61486名女性——男女数量基本平衡。
这很不正常。
当年,全国共有跨省流动人口8587.6万人,其中男性4835.7万人,女性3751.9万人,男性比女性高出近三成。
当年,江苏共有省外户籍人口737.9万人,其中男性405.6万人,女性332.4万人,男性比女性高出两成多。(数据来源:中国2010年人口普查资料1-4表)
因为跨省流动多为外出务工,向来以男性居多。
在徐州的市区和镇上(务工主要地点),省外户籍人口也是男多女少。问题出在乡村。
例如丰县,共有7774名省外户籍人口,其中男性3372人,女性4402人,男女比例43∶57。
丰县可以分为镇和乡村,镇上有2862名省外户籍男性,2032名女性;乡村有510名省外户籍男性,2370名女性,男女比例18∶82。
丰县乡村的情况,在徐州各县、县级市中并不特殊。
徐州乡村的情况,在苏北各县、县级市乃至城区中也不特殊,而且更有甚者。例如宿迁市沭阳县的乡村,有省外户籍男性293人,女性3527人,相差12倍。(数据来源:江苏省2010年人口普查资料1-4c表)
通过图表,我们可以更直观地感受到压倒性的比例:
但是,如果你就此以为这是全国的普遍情况——城镇里的跨省流动人口男多女少,而乡村女多男少——那就猜错了。江苏乃至全国的乡村并非如此。
全江苏的乡村地区,有省外户籍男性108.9万人,女性94.5万人,硬是把苏北的比例扳了回来。
全国所有的乡村地区,居住着户口不在本省(区市)的男性818.8万人,女性609.9万人,男女比例57∶43。(数据来源:中国2010年人口普查资料1-4c表)
那为什么徐州乃至苏北的乡村,省外户籍女性如此之多?是当地有什么格外适合女性劳动者的乡镇企业,还是有大量的婚姻迁移?不必猜测,人口普查统计了迁移原因。
丰县乡村的2370名省外户籍女性中,2013人(85%)的迁移原因是“婚姻嫁娶”。其余“务工经商”“工作调动”“学习培训”“投靠亲友”等各种原因加在一起只占15%。
类似的比例出现在徐州各县、县级市,以及苏北另外几座城市的乡村地区,但是与其他江苏城市截然不同。
江苏民间有“苏北五虎”“苏中三杰”“苏南四少”的说法,在这张图表上体现得格外清楚。
背后原因也很容易理解,苏北的乡村涌入了大量婚姻迁移的女性,她们拉高了上一张图表里的女性比例,也拉高了这一张图表里“婚姻嫁娶”的比例。
至于她们的婚姻迁移是出于自愿还是人口拐卖,这不是人口普查能够回答的问题。
一般来说,婚姻嫁娶是长期的,往往对应着“常住且已落户”的情况。“常住却未落户”对应的才是短期原因,工作或学习——从全江苏(包括城市、镇和乡村)来看,75%的省外户籍女性都是因“务工经商”而来。
苏北为何颠倒?为何那么多女性因婚姻来到苏北,户口却没有随之迁移?我们不得而知。
无论如何,请记得,以上数据只体现了截至2010年11月1日尚未在当地落户的那一部分人。
还有另外四张长表(整体、城市、镇、乡村各一张),跨越几十页,将省外户籍人口按照户口登记地进行区分,告诉了我们,人从何处来。篇幅所限,我们只看徐州乡村的数据。
徐州位于江苏、山东、安徽三省交界,与河南也只隔着一个砀山县,来自邻省的人多,尚属自然。至于来自云贵川的人这么多,而且男女比例在1∶7—1∶9之间,实际反映出了另一条更重要的婚姻嫁娶流向。
看完来处,再看去处。
当时常住徐州的云南户籍人口只有1946人,其中1576名是女性,这些女性中,166人住在城市,309人住在镇上,1101人(70%)住在乡村。
这一点,与贵州、四川来的女性情况一致,而与安徽、山东、河南来人很不相同。
从上图不难看出,从安徽、山东、河南这三个临近省份来的女性虽多,但她们大多数去向城镇地区,而云贵川来人,却扎堆(50%—70%)去往徐州乡村。
苏北其他城市情况相似,不再逐一列举。
我们不知道这数以千计(整个苏北则是数以万计)女性是否自主决定了自己的婚姻,如果是的话,不嫁在苏南更发达的城市而嫁在苏北,不嫁在苏北城镇而嫁在苏北乡村,实在是一种神奇的巧合。
而如果她们的婚姻并非自愿,甚至她们的迁移、生育都并非自愿,那么需要详查的,就远不止一位八孩母亲。
02.按性别、民族区分的人口
根据公众号“阜成门六号院”引述的《徐州市志》,1982年第三次人口普查时,徐州市只有18个少数民族。
而到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时,徐州已有47个少数民族。考虑到不同少数民族在我国的不均匀分布,这同样是一个观察徐州人口流入情况的好视角。
2010年,徐州市常住人口8583106人,其中汉族8570793人,少数民族12313人(这一数字相比“五普”时期减少四成,原因不详)。
1.2万少数民族人口中,6939人在城市区域,3390人在镇上,1984人在乡村。
我们直接看乡村这近两千人,其中535名少数民族男性,1449名少数民族女性。
至于丰县乡村,有111名少数民族男性,222名少数民族女性,恰为1∶2——这一比例放在徐州各县、县级市中仍然毫不特别。(数据来源:江苏省徐州市2010年人口普查资料1-6c表)
再来看看,哪些少数民族的男女比例格外悬殊。
只列出了在徐州乡村人数>10且男女比例<1∶3的少数民族
徐州乡村里的另外几大少数民族——回族、满族、维吾尔族、藏族、蒙古族也都是女多男少,只是比例不算过分夸张。比例明显异常的,还是那些聚居地在云贵川的少数民族。
这一数据和上一节的“80%以上的省外户籍女性因婚姻迁移”“从云贵川流入的女性比例畸高”等结论相呼应。
至于少数民族女性流入是出于自愿还是人口拐卖,同样不是人口普查能回答的问题。盼望相关部门调查。
可供参考的是,学者陈业强在《怒江傈僳族妇女跨省婚姻迁移研究》一书中记录:
笔者从福贡县公安局进一步了解到,福贡县从1988年到2009年共有4005名妇女外流,被拐卖外流的妇女有1750人。
(2010年福贡县常住人口98616人,其中女性48075人)
超过四成的妇女外流是“被拐卖”,还没有包含书中提到了另一种“被(外地人凭借一份彩礼)讨走”的情况,这两种情况之外,才是凤毛麟角的“自由恋爱”。
傈僳族在徐州只有27人,2男25女,全部居住在乡村地区。
丰县没有傈僳族人。
而怒族,全徐州共有31人,16男15女,乡村地区1男5女。其中丰县乡村有1名怒族女性。
徐州发布的调查进展中写道:“杨某侠原名为小花梅(父母已故),云南省福贡县亚谷村人。”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福贡县子里甲乡亚古村是一个傈僳族村落,很多人由此认为小花梅是傈僳族人。
但亚古村也有怒族和汉族居民。根据丁香医生《偶尔治愈》对亚古村的走访:“亚谷村多位村民回忆,小花梅和妈妈都是怒族。”
那么,“八孩母亲”就是2010年人口普查记录的唯一一名丰县怒族女性吗?
还有另一张表格可以验证。
前调查记者邓飞公布了“小花梅”的结婚证照片,上面显示:扬庆侠,出生日期1969年6月6日。据此推算,在2010年11月1日人口普查标准时点,她应该是41岁。
以及,发证日期1998年8月2日,那么她应该在此之前就已来到丰县。
但是根据《江苏省徐州市2010年人口普查资料》“2-1
全市各民族分年龄、性别的人口”,31名在徐州的怒族人里,40—44岁年龄段无人。
也就是说,至少2010年人口普查里,徐州市没有对得上小花梅身份信息的记录。
互斥的信息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人口普查在此处出现了漏报瞒报,要么是徐州的现有调查结果有待江苏省进一步核实。
03.按性别分的5—14岁人口
2010年,徐州市常住人口性别比为101.2(女性=100)。
不过,女性的长寿影响了老年人口性别比,频繁的跨区域流动又影响了青壮年人口性别比,使得整体性别比的参考价值不大。
更值得留意的是少年儿童的性别比,受人口流动和自然死亡的影响较小,既能反映出过去数年的新生儿性别比,又预示着未来数年适婚年龄男女的性别比。
考虑到0—4岁的婴幼儿漏报瞒报的情况相对多发,我们重点观察当年5—14岁的人群,大约就是1995年—2005年生人。
2010年,徐州市5—14岁人口性别比为132.3,相当于每7个孩子中,4男3女。各区县的性别比在这一数字上下浮动,丰县最高,5—14岁人口性别比达到146.8,近乎于每5个孩子中,3男2女。
这个数字放在苏北各区县里,也算极高的。
但是放到全国来看,排不进前十名。
到2022年,当年的孩子就17—26岁了,他们又将如何婚恋、满足长辈重男轻女的观念继续“传宗接代”呢?人口普查回答不了。
人口普查只能告诉我们已经发生的现实。例如2010年,徐州15岁以上未婚人口,男性比女性多出26%,连云港多出23%,淮安多出24%,盐城多出43%,宿迁多出20%。(数据来源:江苏省徐州市2010年人口普查资料5-1表)
这还是存在着许多的小花梅“被迁来此地”“被婚配”之后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