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地图上看,地处印度洋的斯里兰卡就像亚欧大陆滴落的一滴眼泪。马可·波罗曾称它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岛屿”。而如今,这个印度洋上的美丽岛国,却深陷经济和政治危机,可能即将陷入人道主义危机,亟待国际援助。
经济危机社会动荡
斯里兰卡正陷入自1948年脱离英国独立以来最为严重的经济危机。物价飙升,食品、药品和能源短缺,外汇储备枯竭,政局陷入动荡。
2022年5月19日,斯里兰卡出现独立以来首次主权债务违约。7月5日,时任总理拉尼尔·维克拉马辛哈在国会上表示,国家破产了。此前,6月9日,联合国呼吁援助斯里坎卡受经济危机影响最严重的170万人,并警告晚些时候有可能发生人道主义危机。
7月6日,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WFP)发布的报告显示,在人口约2100万的斯里兰卡,每10户家庭就有3户面临着粮食不安全状况,涉及人口达到626万,其中6.56万人面临严重的粮食不安全。7月9日,持续数月的经济危机升级,数千名抗议群众攻入总统官邸和办公厅。随后,又放火焚烧了总理的私人住宅。7月13日,总统秘密出逃。
7月18日,维克拉马辛哈曾以代理总统的身份透露消息称,斯里兰卡政府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谈判已近尾声,还称其他争取外国援助的讨论也在取得进展。
7月20日,斯里兰卡议会通过投票,维克拉马辛哈正式被选为新任总统。但维克拉马辛哈并不是一位受民众欢迎的政治人物,现年也已经73岁,其政治生涯将如何落幕,目前尚存很大变数。
斯里兰卡央行的统计数据显示,2022年以来,首都科伦坡的通胀水平已经超过了60%,食品通胀率高达81%。
过去几个月里,为了遏止抗议浪潮,斯里兰卡政府已经不止一次地宣布过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和实施宵禁措施,但最终都收效甚微。
经济灾难始于恐袭
从近处说,这一轮经济危机始于2019年。
2019年4月21日,复活节当日,在首都科伦坡的三家五星级酒店、两处教堂、科伦坡南方代西瓦里动物园附近及东部城市拜蒂克洛一处教堂等地,连续发生八起爆炸事件,共造成253人死亡(包括38名外籍),超过500人受伤——这是斯里兰卡自2009年结束长达26年的内战以来,造成最多人员伤亡的恐怖袭击事件。
据媒体报道,当年6月,斯里兰卡央行在一份遭到泄露的内部资料中表示,由于这次袭击,政府因增值税等间接税而损失的年度收入约为260亿卢比(合1.19亿美元),而当年末斯里兰卡的外汇储备总额才为76.42亿美元。
根据Wind数据,笔者估算,由于这次袭击,斯里兰卡2019年的旅游业收入同比下降至少24.32%,外商直接投资净流入下降约46.29%。
政治家族垄断权力
从远处说,这一轮经济危机与权力垄断脱不开关系。
2009年恐怖袭击发生后,社会普遍担心社会秩序被扰乱,斯里兰卡再次被拖回内战状态。在这种背景下,以强硬姿态终结了斯里兰卡持续26年内战的国防部前部长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以压倒性优势赢得了同年11月的总统选举。
而前一任总统是谁呢?正是现任总统戈塔巴雅的哥哥马欣达·拉贾帕克萨。后者在2005年胜选上台,2010年连任成功。
经过马欣达连任两届的铺垫,2019年戈塔巴雅上台后,其领导的执政联盟斯里兰卡人民阵线(SLPP)压倒性赢得了议会选举,拿下225个议席中的145个,取得绝对控制权。
斯里兰卡2015年的第19号宪法修正案规定,总统、总理和议会共同享有行政权力。但戈塔巴雅控制议会后,立刻推动废除限制总统权力的第19号宪法修正案。
但其实无论是否废除修正案,拉贾帕克萨家族都已经事实上掌控了这个国家。比如,上述议会选举中,已经六次获任斯里兰卡总理,却从未干完任何一个任期的时任总理维克拉马辛哈领导的统一国民党(UNP)在议会选举中仅获得1个席位。
不仅如此,维克拉马辛哈实际上也是拉贾帕克萨家族的附庸。侧面证据如下:
-2015年5月,时任总统马欣达在抗议中下台,辞职前委任维克拉马辛哈作为总理。紧接着,维克拉马辛哈阻拦了检方对拉贾帕克萨家族启动的多项调查。
-2019年11月,戈塔巴雅任命自己的哥哥、前总统马欣达·拉贾帕克萨为总理,维克拉马辛哈下台。
-2022年5月9日,经济危机持续一段时间后,面对广泛的社会抗议,马欣达被迫下野,维克拉马辛哈再次被委任为总理。
-2022年7月13日,局势几乎彻底失控,总统戈塔巴雅秘密出逃,在缺席的情况下仍能将维克拉马辛哈委任为代理总统。
-2022年7月20日,由议会选出新总统的投票当中,投票支持维克拉马辛哈的,主要仍是拉贾帕克萨家族所主导的原执政党人民阵线(SLPP)。
无论是戈塔巴雅还是马欣达,上台后都大量任用家族成员担任政府要职:马欣达的长兄查马尔获任农业部长;马欣达的弟弟巴兹尔获任财政部长(他同时持有美国国籍);马欣达的长子纳马尔获任体育部长,并被视为下一任政治领袖的接班人;马欣达的次子约西塔担任马欣达的总理办公厅主任。
据统计,戈塔巴雅和马欣达统治斯里兰卡期间,拉贾帕克萨家族总共出了11位部级领导人,还有40多名拉贾帕克萨家族成员担任政府职务。
拉贾帕克萨家族实际上像管理家族企业一样管理着这个国家。政治高度集权最具破坏性的后果就是:缺失纠错机制。
政策失误叠加疫情
2009年,内战结束后的斯里兰卡开始快速重建。Wind数据显示,2009~2015年间,斯里兰卡的年均经济增速为6.49%,人均GDP为3244.97美元;同期印度的经济增速为8.63%,但人均GDP只有1426.57美元。
但是,自2015年起斯里兰卡GDP增长率呈现出逐年递减的趋势,2015~2019年,分别为4.49%,3.58%,3.27%和2.33%。原因在于,斯里兰卡当局从20世纪60年代就开始从国际金融组织借钱维持经济运转和发展。2009~2015年,马欣达执政期间虽然经济发生了较快的增长,但连年内战和战后经济重建已经给斯里兰卡留下了巨额债务。
据Wind显示,自2000~2009年,斯里兰卡的外债总额分别从90.31亿增长到186.62亿美元(106.64%);2009~2015年,从186.62亿继续增长到448.39亿美元(140.27%)。两个阶段外债的年均增速分别为8.75%和17.57%,远高于同期实际GDP的增长率。
有评论认为,戈塔巴雅是“无端出台”减税计划。尽管拉贾帕克萨家族控制斯里兰卡、戈塔巴雅推出减税计划是经济危机的重要原因,但戈塔巴雅却绝非无能之辈,减税计划也并非“无端”——或许是因为他看到了过去近十年经济增长带来的社会问题,以及债务融资型增长模式对斯里兰卡的困扰。
2019年斯里兰卡大选,戈塔巴雅的承诺就是推行减税和绿色转型,当时颇受欢迎。
减税很实惠,上台伊始推行减税政策确实也短期提振了斯里兰卡的经济,吸引了更多的海外投资。绿色转型很时髦,符合世界主流议题。
但问题在于,历史进程并不会按剧本走,好心可能办坏事。当权力失去制约,领导听不进建议,出问题就绝不是偶然。
戈塔巴雅上台后的第一件事是履行其竞选承诺,推行减税:下调包括增值税和企业所得税在内的多项关键税税率,取消居民预扣税、国家建设税等7项征税科目。据测算,减税政策使斯里兰卡的增值税降幅达到50%,政府的税收总额减少了1/4(仅占GDP的8.4%),为斯里兰卡独立以来的最低水平。
最了解一个国家家底的是该国财长。而早在戈塔巴雅竞选期间,时任财长曼加拉·萨马拉维拉就高调反对戈塔巴雅的减税计划,甚至直言:这样的计划将把整个国家“变成下一个委内瑞拉,或者下一个希腊”。他在戈塔巴雅上台几天后就辞职了,后来财长被换成了马欣达的弟弟巴兹尔。据称巴兹尔既不懂得经济和金融,也容不下来自同事的反对意见。
所谓流年不利莫过于,在减税计划导致财政收入大幅锐减的情况下,再正面遭遇新冠疫情。
2020年,为应对新冠大流行,斯里兰卡当年支出近1000亿卢比(约合5.40亿美元),这直接导致斯里兰卡的政府赤字水平激增1倍,达到了2.09万亿卢比(112.86亿美元)。在新冠危机等新变数下,戈塔巴雅始终拒绝推翻自己的减税计划,还承诺相关税率将保持至少五年不变。
旅游业是斯里兰卡第三大外汇收入来源,超过13万人直接从事酒店业,相关就业近40万人。恐怖袭击叠加疫情冲击,2020年,斯里兰卡游客数仅50.8万,同比下降了73.5%,旅游收入约6.82亿美元,同比下降81.1%,使得2018年贡献该国GDP占比近5%的旅游业锐减到2020年的0.8%,超过4万个工作岗位流失。
服务贸易顺差收窄导致斯里兰卡当年的贸易顺差由28.49亿美元降至8.19亿美元。
除此之外,侨汇也是斯里兰卡外汇的一个重要来源。
根据世界银行调查报告,斯里兰卡劳动力资源丰富,是对外劳务输出较多的国家,但受疫情影响,海外务工人员由2019年的20.3万人减少至2020年的5.37万人,侨汇收入也被腰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翘首以盼中,转机并未到来。反而是在邻国印度首先爆发的德尔塔变异株传入斯里兰卡,使得经济和民生雪上加霜。
斯里兰卡的工业基础羸弱。第二产业以劳动密集型工业为主,如纺织业,但也没有什么大的制造业;资金和技术密集型工业发展相对缓慢。除了粮食可以自给自足外,斯里兰卡的大量原材料、能源和生活必需品依赖进口,这就导致斯里兰卡的商品贸易逆差大于服务贸易顺差,对外贸易常年赤字,国际储备不断被消耗。
Wind数据显示,在戈塔巴雅2019年底就任时,斯里兰卡的外汇储备还有76.42亿美元;但到2022年6月底,外汇储备仅剩下18.54亿美元,还不够维持1个月的正常开支。
同期,斯里兰卡的外债规模开始飙升,负债率(外债余额/国内生产总值)、偿债率(当年外债还本付息额/当年商品和劳务出口收入额)、债务率(当年债务余额/当年商品和劳务出口收入额)均超过警戒水平。2019年的负债率水平还保持在42%,至2021年已经达到119%。
在公共政策讨论中,日本往往被视为现代货币理论(MMT)的经典案例。日本是特殊的,也是复杂的。无论是MMT的拥趸,还是批判者,都能从日本经验中找到想要的依据。但日本本国人士却大多是MMT的批判者。
为了配合总统的经济政策并降低本国的债务负担,斯里兰卡央行选择了超发货币,进行财政赤字货币化(MMT的实践)。Wind数据显示,从2019年12月到2022年5月,斯里兰卡的货币供应量(M1)增加了85.32%。叠加疫情的持续冲击,斯里兰卡实践MMT的直接后果,是通胀开始飙升,2022年7月,通胀率飙升至60.8%,创历史新高。
斯里兰卡农业立国,但是化肥依赖进口。在疫情冲击下,由于供应链危机、原材料上涨等原因,化肥价格上涨,使得本就很紧张的外汇收支,更加捉襟见肘。
2021年4月,名义上是履行竞选承诺,推行绿色转型,实际上是为了降低化肥进口以节约外汇,斯里兰卡在全国范围内禁止使用化肥和杀虫剂,强迫农民使用有机肥料。
一方面,有机农业本身产量就较化肥农业低,另一方面,斯里兰卡国内也没有供全国使用的有机肥料。一刀切的绿色革命,导致了大面积的农作物歉收(有研究称,改革后的农业成本上涨到了此前的10倍,而产量仅为此前的一半,稻米产量下降了20%,胡椒、肉桂和蔬菜的产量下降了30%)。导致本来可以自足的粮食也需要国际进口,不仅没有节约外汇,反而增加了外汇。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2022年3月的一份报告还称,化肥禁令还损害了茶叶和橡胶的生产,导致“潜在的重大”出口损失——这原本是斯里兰卡首屈一指的出口支柱行业。
2021年11月,政府政策不得不180度转变,取消化肥禁令。但问题在于,化肥价格居高不下,政府没有外汇补贴,农民自身已经无法支付高昂的化肥价格,很多人因此拒绝继续农耕。
斯里兰卡经济已经出现崩溃迹象。
国际环境再生剧变
2022年2月24日,俄乌冲突爆发并在当日即升级为全面军事对抗,并迅速发展为二战以来欧洲最大规模的武装战争。
远在欧洲的战争,却成了压垮斯里兰卡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一,再次冲击旅游业。俄乌双方都是斯里兰卡的重要游客来源国,2022年1月,来自两国的旅游人数占同期旅游总人数的四分之一;
第二,斯里兰卡粮食进口的40%以上来自乌克兰,俄罗斯是斯里兰卡的第二大茶叶出口市场。俄乌战争的爆发同时冲击了斯里兰卡的出口和进口。
第三,也最为严重的是,俄乌冲突还导致全球范围内的粮食、能源等大宗商品价格暴涨,谷物、燃油、食用油等商品价格居高不下。
斯里兰卡当地的电力供应主要为火电。俄乌战争爆发后,由于石油短缺,自2021年底就开始的全国限电开始延长。2022年3月底,部分地区的每日限电时长达到创纪录的13个小时,原本散见于各地的抗议浪潮开始出现全国蔓延的趋势。
与此同时,燃油价格暴涨约242%后依然非常短缺,人们开始在加油站前排起超过10个小时的长队,这一时长在不久后就发展到了数十个小时甚至数天。
2022年3月21日,两名70岁的老人在排队等待加油时意外身亡。据不完全统计,因排队加油猝死的人数已经达到了19个。目前,黑市的92号汽油价格已经高达55元/升,加满一辆油箱40升的车需要的钱比绝大部分当地人一个月工资还高,且价格仍在上涨。
曾经,服装制造业是斯里兰卡为数不多的发展较好的第二产业,且是斯里兰卡的第二大外汇收入来源,每年向全球市场的出口价值约54.2亿美元。但由于油电中断以及美元短缺,当地的很多工厂也已经无法进行正常生产。
此次危机根源深远
斯里兰卡总面积65610平方千米(大概相当于两个海南岛),总人口为2192万人,位于南亚次大陆以南,与印度隔保克海峡相望。
热带季风气候使得斯里兰卡的农业基础非常好,吸纳了近30%的就业人口,粮食产量自给有余,是大米净出口国之一;锡兰红茶、马黛茶、咖啡和香料等出口农产品在国际市场地位稳固,为斯里兰卡赚得了大量外汇收入。
但是,斯里兰卡资源贫瘠、经济体量小、工业基础薄弱。原材料、能源,甚至日用品,高度依赖进口。2009年斯里兰卡内战结束时,政府选择将重点放在开拓国内市场,导致进口支出持续增长,外汇收入则高度依赖服务业,导致常年贸易赤字。
斯里兰卡最主要的优势在于其地处印度洋、紧邻亚欧国际主航线的地理位置,这使其有望成为印度洋上的航空、物流和商业枢纽,但要实现这一愿景,必须要有完善的港口、物流、电力等基建设施。所以,无论是战后经济重建,还是未来的经济规划,都导致斯里兰卡必须大规模举借外债。
外债驱动式发展导致斯里兰卡受国际环境影响巨大。Wind数据显示,2021年末,斯里兰卡外债总额达到507.24亿美元,相当于GDP的比重为60.02%,较上年上涨3.43%,债务结构缺陷使其易受汇率波动影响。而2022年6月的外汇储备已经锐降到18.54亿美元。
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总结来说,经济体量小基础差且结构不合理、外汇储备不足、长期贸易赤字、债务率高且结构不合理、外汇收入高度依赖服装制造业和旅游业、恐怖袭击重创旅游业、疫情爆发影响旅游业和全球供应链、俄乌战争、美联储加息等等原因,再加上家族式统治集团导致权力高度集中,一系列错误的经济政策得不到纠正,共同导致了斯里兰卡如今的惨状。
总结
迄今为止,联合国、中国、印度、IMF等国际组织和国家已经提供了一定援助,但斯里兰卡的经济和政治危机仍在加重,政治变革难以取得实质性的推进,几乎所有人都认同改革的重要性、必要性和紧迫性,但没有人能够说出具体的改革措施。
斯里兰卡也仍在与IMF进行持续的救助谈判,但按照惯例,斯里兰卡必须先完成政府改组,并满足IMF提出的一揽子改革计划,才有可能获取贷款。
危机终将过去,生活也会继续,但苦难由每一个人承担,不知道多少家庭的命运会因此而改写。过去几年来,国际局势风云变幻。真是,心有戚戚。
值得警惕的是,斯里兰卡正在发生的事情可能是其他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即将发生的事情的不祥预演,因为通胀飙升、债务高企、货币超发以及外汇储备缩水是几乎所有新兴经济体正经历的“逆风局”,债务风险在全球范围内正在持续上升。作者:青年经济学者、自由撰稿人。研究领域为行为与实验经济学,关注政治经济学、国际关系、政商关系、博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