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一线城市,都有几处日结工扎堆的地方,比如深圳的龙华市场,上海的车墩,北京的马驹桥。
这里散落着一群相似的面孔:他们多数来自农村,文化程度不高,技术能力有限,手停口停是他们的生活现实,前几年,媒体的报道曾让这一群体备受瞩目。
而在中国广袤的县城和农村,同样存在庞大的日结工群体。统计数据显示,2020年,全国农村居民基础养老金的平均水平是163元每月。
和城市的日结工相比,县城和农村的日结工行业分散,机会相对较少,薪水微薄,从业者多数是60岁以上、没有退休金或退休金极低的农村老年人。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进入这一行,他们的目标始终如一——挣钱。挣钱不光是为了吃口饱饭,也是为了不拖累儿女、不受制于人,在证明自己还有用的同时,也能排遣孤独。
没有退休金的农村老人,正在用最后的力气换取晚年的体面。
干一天,活一天
前些日子,润弟家每天宾客如云,都是来“瞧”她的。
61岁的润弟不小心踩空跌倒,把腿摔骨折了,女儿带她去了太原市区最好的三甲医院看病,医生说需要打上石膏静养6周,润弟的活动范围不得不缩小成卧室和院子。在农村,打石膏可是个大新闻,提着鸡蛋牛奶来看她的乡亲们也多了许多。
这其中,不少是她的“镲友”——华北农村办红事,习惯请锣鼓队助兴,一台锣鼓,两边配上十几个黄铜大镲,演奏时似雷声滚动,大炮连轰,方圆一公里都知道你家有喜事。
润弟从50岁开始干这行,无论是指挥、锣鼓,还是大铙、小钹,各个位置她都擅长。要不是腿骨折了,今年5月的婚礼旺季,她定会准时出现在市里的各大酒店门口。“全市哪家饭店的茅房我没尿过”,说起来也是她的光辉履历。
这份工作不算太累,而且结钱快。早上接亲出发前在男方家演一场,新娘子娶回来再敲打一通,到了酒店仪式开始,造个势,等宾客进去吃饭,锣鼓队的十多个人就挤上面包车回家。偶尔遇上阔绰的主家,还能吃口饭。以前30块钱一场,现在35块钱,演完当场就给工资。
“我这腿太误事了,不知得耽搁多久。”眼看就快要错过今年的婚礼旺季,润弟懊恼不已。另一头,她的小姑子二妮,则庆幸自己的腱鞘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能重新杀回流动饭店洗碗。
农村办红白喜事,若没钱去酒店,自己摆席又费劲,就会请流动饭店带着桌椅板凳和服务人员上门。除了厨师是固定合作的,剩下的服务员,都是在附近村上现找的,干些洗碗、择菜、摆盘、传菜的活儿,基本都是女性。
二妮在流动饭店洗碗多年,工资比润弟高些,一天能挣一百块,有时候还能附挣盒烟。不过这钱挣得辛苦,得一直埋头苦干,双手不停地在全是洗洁精的油污水里搅和、洗涮。冬天零下十几度,没有热水,三层胶皮手套也难以抵挡洗碗水的冰冷刺骨。长年下来,二妮得了腱鞘炎和颈椎病,下蹲都困难,挣的钱全还给了医院。
二妮身高不超过一米五,人长得又瘦又小,可是干活很舍得出力。领事的“头儿”见她为人实在,有活就叫她。
通常情况下,二妮一个月能出两次活儿,赶上腊月事宴多,能出四五次。这三五百到一千的收入对她来说,就是全家人的日常开销钱,一家人都指望着这钱过活。只要有人叫她,50多岁的二妮来者不拒,她说,她希望自己一直能干到干不动为止。
去年,建筑行业下发了超龄限制清退令,出于安全考虑,男性超过60岁,女性超过50岁,都不能再进入工地。这意味着老年农民工失去了最重要、最高薪的挣钱途径,没有退休金的他们,只能流入餐饮、家政、保安等零工领域继续开卷。
“干活,就是干一天活一天”,润弟说。她最近腿脚刚灵便了,摩拳擦掌准备重新出道。往年的经验告诉她,7、8月结婚的人也不少,她要趁机挣上千把块,置办一身好行头,去参加小儿子9月的订婚宴。
不是谁都能挣这份钱
在农村,能出门打零工的老人,都是被同龄人羡慕的对象,因为这至少说明你身体健康、年龄不太大、没有疾病缠身的另一半、不用照顾孙辈。但凡有一个条件够不上,都只能待在家里等待儿女的接济。
一直在市区干活儿的韩大爷,去年因为年纪大被澡堂“劝退”了。他70多岁,身体越来越差,走一步摇三下,随时可能哮喘发作。澡堂实在不敢要他,给他女儿打电话,让她把韩大爷接走。
此前,韩大爷在澡堂工作了十多年,住在门口两平米的看门间,平常负责在客人走后检查水电并锁门,活儿不重,一个月能有六七百,是女儿托朋友走后门得来的机会。这几年澡堂生意越来越差,老板自身难保,才狠下心把韩大爷送走。
看门、当保安这类无需技术含量的活儿,在打零工的老年人中颇受欢迎。但也有年龄限制,如果年龄在60岁以上,应聘被拒的概率会很高。雇主的理由很实际,“你年纪那么大,万一遇到劫匪、强盗或者小偷,你追他,你猝死了,算谁的责任呢?”
长工不收,短工也没戏。七八年前,润弟家所在的村庄大改造,需要几十个志愿者站在各个工段口指挥交通,一天有160块补助。刚满60岁的老李想去应聘,没聊两句就被人家摆摆手打发走了。去年核酸检测需求量最大的时候,村里招纳了大批志愿者,同样有补贴,但只要体力好、能熟练使用手机的年轻人,很多老年人都错失了机会。
住在城郊的俊梅倒是年轻,刚过50,人也麻利,可是照顾孙辈的责任困住了她。两个儿子成家后,老大家生了三个孩子,老二家生了两个孩子。两个儿子都住在附近,俊梅整天忙成陀螺,即使这样,儿媳妇还指责她一碗水端不平。
俊梅以前在附近不锈钢园区的菜地当过一段时间临时工,一个月能拿1500元。没多久,老大家的双胞胎就出生了,俊梅不得不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照顾儿媳妇。好不容易双胞胎大点儿了,老二家的娃又出生了。俊梅再没了自我,奉献所有的力气给下一代和下下一代。不锈钢园区和麻将场上再也打捞不到她的身影,是啊,她哪还有闲工夫。
在乡镇级别的零工市场里,超龄老人们只有在用工紧缺时才能被扩编收录。
润弟家镇上的技校一直在招清洁工,食堂、楼道和办公室的清洁工很快就招满了,唯独学生宿舍的厕所长期聘不到人。因为负责厕所的清洁工工资同样微薄,但脏累程度却是别处的几倍,壮年妇女们不愿干,只能由老年妇女来顶上。
最近两年,镇上引进了几个工厂,需要聘请临时工制作一次性水杯餐碗,一小时工资10块。镇上的年轻人普遍嫌工资太低了,不愿意去,父母这辈再一次接过了棒。一开始工厂主还不愿意要这些高龄日结工,但无奈订单太多,生产跟不上,只能塞下他们。代价是没有劳动合同,当天干完就给钱,却已经让不少村民乐开了花。
老年零工市场的江湖
本就产业不多的农村,能带来的就业机会更是寥寥。狼多肉少的情况下,为了挣钱,在靠着人情宗族维系起来的乡村地缘社会,随处可见没有硝烟的战争。
润弟知道,腿折后,有那么多人去探望她,除了她平常积攒的好人缘以外,还有更现实的原因。她自掏腰包买了两个锣鼓,花了800多元,锣鼓队的领队正好用得到。平常润弟出活儿,领队不仅给她人工费,还给家什钱,润弟一次能得130元,推都推不掉。多年相处下来,润弟在领队那里也成了左膀右臂,每次缺人了,领队总让她帮忙找。
润弟有了权力,心里也打起了算盘。先安排亲妹妹、弟媳妇儿和小姑子,再次才是好朋友、老邻居和麻将搭子。谁和她关系好,谁就能挣上这30元,因此家里高朋满座,出门前呼后拥。小小的团体里,润弟享受着无上的待遇。有一回锣鼓队出活儿,休息间隙聚在一起闲聊,其中一人给大家录抖音,唯独落了润弟,她心生嫌隙,以后出活儿再也没叫人家。
私人小作坊如此,给公家干活儿的门道更多。
在技校给人扫地的二兰子,自上班后气就没顺过。学校宿舍大楼里原本需要3个清洁工,之前只有两人,相当于两人挣三人份的工钱。自从二兰子来了,其余两人的工钱缩水,自然不高兴。
那两人是邻居,还都信奉天主教,每天说说笑笑一起收拾,有垃圾桶一起抬,扫地、墩地时相互帮忙。作为一个闯入者,职场里的冷暴力时不时降临到二兰子身上,另外俩人干啥都不带她,想赶紧把她排挤走,可为了这一天55块钱的工资,二兰子忍辱负重,说什么也不肯走。
令二兰子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平日里情同姐妹的俩人就因为利益不均闹翻了。最近到了毕业季,一届孩子们离校后,留下了不少生活、学习用品,两人一边打扫,一边把好东西使劲儿往自己家里带,锅碗瓢盆、崭新的作业本、床单被褥、衣服鞋帽……只要能用的通通带走。
为了抢夺这些物什,两人也有了嫌隙:一人说明明她拿的盆儿是厚的,怎么最后变成了薄的;另一人说暖水壶她原本提了四个,为啥一数少了一个;战争逐渐升级,最后,一人说上次打扫,另一个人拿走了学生的新鞋,要不是顾及情分,她差点就告诉主管了……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老年人的零工江湖里,也避免不了你争我抢、明争暗斗。
当然,也有人另辟蹊径,自立门户,不参与这些纷纷扰扰。
83岁的乔大爷,至今仍活跃在说媒的岗位上。他性格开朗,喜欢结交朋友,掌握着乡里各个村单身男女的详尽信息,只要有机会就给人家介绍。按照乡俗,每说成一对儿,婚礼上不光能有证婚人的荣誉,男女双方还会各奉上500元红包和一双新鞋,这笔钱,就是他和老伴儿的生活来源。
无处安放的晚年
每个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却依然坚守在零工市场的老年人,都有自己的无奈。
传统观念里,“儿女成家”意味着为人父母最大的任务已经完成,往后的日子能享福了。可若摊上不成器的孩子,劳碌的下半生才刚刚揭开序幕。
四毛年过五十又重归职场,理由是独生儿子生了两个儿子,靠自己养不起,只能找父母来接济。
四毛年轻时也是个阔人,吃穿用度都比同龄的70后哥们儿高一个档次。90年代,四毛就开上了乌黑油亮的桑塔纳,又因为只有一个儿子,负担不重,别人白天黑夜地开大货车跑运输,四毛干一天,玩三天,是村里麻将馆的常客。
然而,儿子东伟成家之后,这个家庭便开始走向拮据。东伟学历不高,从小养尊处优,爱招惹是非,初中毕业就辍学了。一开始,四毛花了四十多万给东伟包了辆出租车跑活儿,干了几个月,东伟便受不了了,天气冷了热了都不想去,每个月房贷、车贷都需要父亲贴补,生了两个孩子后更是天天找父母要钱。
为了维持整个大家庭的开销,四毛的老婆去附近厂里做清洁工,四毛重新开始跑大车,都是不稳定的工作,可也别无他法。
也有些老人,经济负担不算太重,出去挣钱的理由主要是为了自尊,不愿朝孩子开口要钱。
改花快70了,还每天进进出出地忙碌,自从老伴儿去世后,改花换了好多份零工,比如去附近的学校扫厕所、挖甜苣(一种中草药)卖、捡塑料瓶废纸片儿,邻里乡亲从未见她闲过。
问及原因,改花说,“每天也没啥事干,做点活儿还能锻炼身体。”
改花天性乐观,想得很开,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几年前,村里修路,给她赔了几十万拆迁款。改花家就一个儿子,老两口手都没摸过赔偿款,就直接转给儿媳妇了。后来村里建设美丽乡村盖小区,儿子一家搬上了楼,留父母在院里生活。
老伴去世之后,儿子一家也没说过把母亲接上楼的话,改花拉不下脸主动开口,也不好意思总问孩子要钱,于是选择自己负担起晚年,用打零工维系自尊。
她总觉得,如果财政大权还在自己手上,儿子儿媳就算为了讨点零花钱,也会三五不时过来慰问。
改花做过的所有零工里,最辛苦的就是淘剩菜。她住的地方附近,有个批发市场,经常有菜贩将烂菜丢在垃圾堆里。改花便一点一点挑拣出卖相还行的菜,拿去洗洗,再摆摊低价销售,为此被市场管理人员赶过好几次,还有人以为她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好心施舍衣物给她。很难想象,她的儿子住着大房子,开着小轿车,而母亲却在垃圾堆里淘菜。
改花倒不怨。对她来说,这也是排遣孤独的唯一方式。她不会用智能手机,老邻居们也陆续搬走,加上孩子不常回家,身边能说上话的人越来越少,做点零活儿,至少还能融入到社会的运转中,打零工是她为自己找到的安放晚年的法子,毕竟,“不打工真就只剩等死了”,她自我安慰道。
好在,从今年开始,改花所在的村子,村委给60岁以上老人补发失地保险了,每人每月有700元,加上养老保险、退耕还林补贴,七七八八算下来每个月也能有1000元。
1000元,对大城市的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农村的老年人来说,却能长舒一口气,足以让许多人安心地离开老年零工市场——至少吃饱穿暖,不用愁了。
改花说,她打算趁自己还能走得动,回老家看看,见一见多年未见的兄弟姐妹。忙忙碌碌过了一辈子,剩下的一点为数不多的时间,她想留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