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15日晚,鳄鱼场里的水基本抽干了,塘底淤泥翻涌出阵阵腥臭味。一辆皮卡车从夜色里驶来,停在附近路中央,车厢里是一条刚抓到的鳄鱼。
43岁的捕鳄人邱桂拽着鳄鱼尾巴,和队员一起将它拖下了皮卡车。他们要把这条鳄鱼转移到厢式货车里,那里已趴着三条被捆绑结实的鳄鱼。鳄鱼被拖至货车尾,四肢被束在身侧,长长的大嘴被胶带捆扎得不能开合。邱桂和另外三名戴着头灯的队员分站鳄鱼两旁,端着它的四肢,一齐向上发力:“一、二!”站在车厢里的人拽着鳄鱼头部的麻绳,也一齐向上发力,鳄鱼顺利入“仓”。在解开麻绳时,车厢里一条鳄鱼似乎怒意十足,向一旁的人用力甩出嘴巴被捆紧的大头。
鳄鱼抓捕现场。南方周末记者赵明摄
受台风“海葵”影响,广东省茂名市连日暴雨,9月11日,洪水冲垮北界罗村一鳄鱼养殖场围栏,造成部分鳄鱼出逃。据南方+消息,该养殖场内共饲有71条鳄鱼,截至9月16日23时50分许,当地部门已捕获69条鳄鱼,余下2条成年鳄鱼未找到。9月19日0时30分,当地公安部门再次对鳄鱼养殖场的员工进行询问,获悉余下2条成年鳄鱼情况,其中1条鳄鱼于2022年9月,被该养殖场员工发现死亡后,将该条死亡的鳄鱼拖到养殖场内的鳄鱼池围堤边木林进行掩埋处理。另外1条鳄鱼,经公安部门调查得知,于2021年12月27日,被该养殖场员工发现精神状态不佳(临近死亡)后,被该养殖场员工宰杀,并将部分鳄鱼肉出售,鳄鱼头被冰冻保存。
鳄鱼出逃的养殖场。南方周末记者赵明摄
51个哨点,33支巡逻队
出逃的鳄鱼绝大多数是成年公鳄,品种为暹罗鳄。这是一种常见于海南、广东等地养殖场的鳄种,据相关文献记载,中国无野生暹罗鳄,仅有饲养种群,可持证交易经营。
事发鳄鱼场所属公司为广东渔丰鳄鱼养殖专业合作社,成立于2019年3月,法定代表人为许金旺。因养殖鳄鱼数量多达上万条,且有二十余年养殖经验,茂名人许金旺素有“鳄鱼王”之称。许金旺妻子柯艺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鳄鱼出逃后,他们的压力很大,损失同样很大,有两三百万元,“鳄鱼很值钱的”。
据81岁的北界罗村村民吴利明透露,许金旺用来养殖鳄鱼的鱼塘是四五年前他租给对方的,共计三十多亩,每年租金为2000元/亩,租了18年。吴利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鳄鱼出逃后,洪水水位仍未退下那段时间,他因害怕就天天打电话给许金旺:“让他处理好,(鳄鱼)很危险的。”
柯艺明解释,养殖场被冲是天灾,“我们(养殖场)做得都很安全。那里水灾那么厉害,以后不敢在那里养了。”9月15日,南方周末记者在现场看到,各个鳄鱼池之间使用高约1.3米的塑料挡板隔开,对于使用塑料挡板能否有效保证鳄鱼不出逃,从业二十余年的专业捕鳄人邱桂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这种挡板是OK的,鳄鱼只要看不到外面,就会一直待在鳄鱼池里。”
鳄鱼出逃的消息传来,吓坏了75岁的村民吴炎信:“害怕,怎么不害怕?”吴炎信住在镇盛镇大坡村,距鳄鱼场直线距离约400米。虽然害怕,吴炎信有安抚自己的办法:只要不下水,也不要到岸边就行,“鳄鱼在地面上走得没有那么快”。
在鳄鱼出逃之前,吴炎信经常沿着彭村湖环湖路骑车、跑步,一圈8公里得跑70分钟。这是鳄鱼池周边的最大水域,站在环湖路上,吴炎信就能望见生活在池里的鳄鱼。鳄鱼出逃后,吴炎信不能再环湖骑车,路上被高约1.5米的铁丝防护网围了一圈,以防鳄鱼伤人。
环湖路用铁丝网围了起来。南方周末记者陈佳慧摄
安装防护网的工人是90后周辉和他的同事。9月17日,周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鳄鱼出逃后,他们就开始沿着环湖路安装防护网,大概装了三四天才全部围完,后又花了几天时间加固。有天凌晨一点左右,他和同事在鳄鱼池那段路上安装防护网,在约20米远的地方,一条鳄鱼浮出水面张开大嘴,后又沉入水里;另一条三四百斤的鳄鱼趴在50米外的岸边,周辉拿灯一照,发现两只冒着黄光的眼睛正在盯着他们。
鳄鱼场居民小组监督责任人吴亚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鳄鱼出逃后,村委积极参与抓捕鳄鱼,安排值班,让村民不要出去,要注意安全。吴亚宏称,以前下暴雨时,他都会提醒鳄鱼场里的工作人员注意安全:“水差不多泡到你们鳄鱼塘了,鳄鱼跑出来不得了。但这次水太大了,泡过了(鳄鱼池),鳄鱼就跑出来了。”
相邻的大坡村村委会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鳄鱼逃出来后,为确保不出现人员伤亡,“我们发动了党员、志愿者共计三十多人,24小时守着各个卡口”。
为尽快抓捕鳄鱼,同时保障附近居民安全,事发地周边5公里范围内,均为重点排查区域。当地共设置了51个哨点,33支巡逻队伍,近千名工作人员在现场开展搜捕工作。9月15日,一位现场值守的民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鳄鱼刚跑那天,水位还很高,养殖场里全是人,大家都忙着抽水、拿沙包堵水,“不怕鳄鱼出现,那么多人,怕什么,特警全部拿着枪”。
为了寻找鳄鱼,养殖场进行抽水排查。南方周末记者赵明摄
抓了56条鳄鱼的团队
据茂南区农业农村局确认,鳄鱼场内71条鳄鱼中,有40条是在养殖场内捕获,其余31条或逃至养殖场周边5公里水域内。
在鳄鱼逃出后的三四天里,吴炎信每天都能听到枪声,“砰砰砰”连响十来声。离他最近的一次枪响是在9月14日晚,那条两三百斤鳄鱼在他家水田附近的排水小沟里被发现。
枪击水中的鳄鱼,难度并不低。“你打一枪,它就钻水里了,不像打地上那些,打了就停在原地。”一位持狙击枪的特警说,一旁的同事给他出主意,“得有人补枪”。
特警在寻找出逃的鳄鱼。南方周末记者赵明摄
与枪击水中鳄鱼相比,邱桂认为,找到鳄鱼是最重要,也是最花时间的环节。
为了寻找出逃的鳄鱼,当地采用了声呐探测、无人机巡查,甚至将鸭子绑在岸边引诱鳄鱼捕食等手段。声呐队一位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声呐探测鳄鱼的难点在于,当鳄鱼游动时,很难探测到它们。而无人机发出的声音通常会吓到胆小的鳄鱼。鸭子诱捕效果更弱,鳄鱼出逃范围内水域面积广,鱼虾众多,鳄鱼根本不缺食物。
和鳄鱼打了二十多年交道,邱桂有自己的方法。此次抓捕行动中,包括在养殖场,他们团队6人共抓捕了56条,其中,9月14日最多,共抓获14条。其余13条是由特警击毙,以及来自湛江、阳江、广州、佛山的捕鳄团队抓捕。被抓的鳄鱼多为两百多斤。
邱桂一行通常夜间出动,因白天鳄鱼警惕性较高,察觉周围有动静后会迅速躲进水里。而到了晚上,鳄鱼常会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比较迟钝,只要慢慢移动过去就能抓到它们。
与人类不同,鳄鱼的眼睛从出生至死亡都不闭上。因此,只要在晚上用手电筒一照,泛着黄光的眼睛就会暴露鳄鱼的位置。9月18日凌晨2时,在搜捕最后两条鳄鱼时,邱桂再次登上了皮划艇,在彭村湖搜寻鳄鱼的踪迹。前一晚,他们在此发现并抓捕了三条鳄鱼。
邱桂把手电筒对准岸边的水域和草地。他解释,鳄鱼喜欢在早上九、十点钟太阳变暖时上岸,晒太阳会让它更容易消化胃里的食物。一条200斤的鳄鱼一天可进食10斤,吃饱后就会上岸,如果没有惊吓,它会一直待到消化完再下水捕食。“找鳄鱼没有那么多学问,也没有捷径可走,就是拿灯去照。”邱桂说。
夜晚的鳄鱼容易找,更容易抓。邱桂一行在发现鳄鱼后,会小心移船靠近,在鳄鱼一米的范围内,电晕鳄鱼,“电晕后的鳄鱼全身好像僵硬了一样。”趁着鳄鱼昏迷的10-15分钟,捕鳄人将鳄鱼拖上船,要在第一时间绑嘴、绑四肢。“只要绑住它的嘴,不让它张开,这只鳄鱼就100%被拿捏了。”邱桂说,最重要的是团队合作,没有默契是干不了的。
被捆绑后的鳄鱼同样危险。鳄鱼苏醒后,它的头和尾仍能发出攻击,如果打到腿,“直接骨折,不是开玩笑的”。邱桂介绍,鳄鱼有个攻击范围,“我们一般是站在它中间位置,相当于在它的击打盲区。但也要离它1.5米的距离,会比较安全一点。”
在一处围栏旁,一条鳄鱼被抓获。南方周末记者赵明摄
扩大水域寻找最后两条
抓捕鳄鱼并非一帆风顺。
截至9月15日,当时共抓捕了58条鳄鱼,剩余13条外逃,当天搜寻重点之一是几口鱼塘。
鱼塘位于禾里镜村,距鳄鱼场直线距离仅有两三百米。9月15日,一口鱼塘的塘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已经在他的鱼塘里拉上来两条鳄鱼了,一条是电击的,一条是枪打的,鱼塘里面可能还有鳄鱼。
因鱼塘有三四米深,且鱼较多,因此电击、鸭子诱捕甚至枪击的方法均不奏效。茂名市应急管理局一位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水太深了,发现不了鳄鱼。要是能放到一米左右深的水最好了。”
最初,村委会与鱼塘主协商放水后的补偿方案并不顺利。上述塘主的妻子蔡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家的鱼塘里投放了几万条鱼苗,还投放了一些鱼料。“一共几万块钱的成本,现在提出抽一半的水,补偿2000块钱。”
蔡芳不同意补偿方案,她认为如果放掉一半的水,剩下的鱼会因为缺氧死去,而且担心鳄鱼躲在塘底的淤泥里没被搜寻到,“万一后来咬到人,我塘主来负责?”蔡芳更希望得到彻底的搜寻,可将塘水抽干,确保塘内没有鳄鱼,同时塘内的鱼也随便处理。
经过几轮交涉,9月15日晚,双方达成补偿协议,以每亩水面1000元的价格进行补偿。次日一早,挖掘机扒开了塘坎边,经过搜寻,未在这处鱼塘里发现鳄鱼的踪迹。
截至9月16日,共计抓回69条鳄鱼,仍有两条暂无线索。又经过两天的搜寻,这一数据仍未变动。
抓捕队夜间在湖上搜寻。南方周末记者赵明摄
9月18日凌晨,邱桂一行又回到了鳄鱼场,他们怀疑那两条鳄鱼可能在养殖过程中已经死去。“鳄鱼在交配期是最凶猛的,它们会为了争交配权而打架,如果打得太厉害,有的鳄鱼会死的。”
9月19日凌晨,鳄鱼搜寻的范围开始扩大,捕鳄人团队沿着彭村湖下游,距鳄鱼场一公里外的水域进行搜寻,整夜搜寻仍是无果。
“最后两条没找到,不会收工的。”上述茂名市应急管理局工作人员称。
据南方+消息,截至9月19日晚,经当地部门盘查核实,此次事件中养殖场的71条鳄鱼已经全部找到,整个处置过程,未出现鳄鱼伤人事件。
(应受访者要求,周辉、蔡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