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骂她“癫”,也不看看是谁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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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过愤怒的海》上映前后,口碑真是完全不一样。
倒不是说电影制作水平、质量上出现了什么诈骗,而是电影引发的话题讨论发生了180°逆转。
上映前,《涉过愤怒的海》的最大看点是预告片里那句话:“十八岁以下观众谨慎选择观看”。
再配上预告中的剧情——曾受男友虐待的女孩被发现意外死亡、单亲父亲为女寻凶,以及一些暗示暴力、性侵害的画面。
大家都以为这部剧的“18禁”,是指里头父亲为女复仇的血腥尺度。
可上映后看完电影才发现,被骗了。
这里头真正的“18禁”不是什么血腥暴力,而是某些对东亚孩子来说更恐怖、更日复一日经历的故事。
最大看点也不再是宣发的那句“18禁”,而是另一句颇具争议的评论——
“无法共鸣这部电影的人,原生家庭应该挺幸福。”
提示:
以下内容包含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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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杀女凶手
亦是杀父凶手
网友们对《涉海》的一句被捧上热榜的影评,很适合用于归纳这部电影讲了什么:
“爸爸,你的爱是场cosplay。”
电影剧情前半部分的梗概,其实就如预告片中所演,是黄渤饰演的父亲老金,发现留学的女儿于日本惨死后寻仇的故事。
他怀疑女儿的男朋友李苗苗有杀人嫌疑,于是对李苗苗一家进行追踪报复。
看起来是个“父爱深沉”的复仇故事,可蛛丝马迹中又透露出许多破绽让人怀疑这场复仇的初衷——
老金,对女儿真的有父爱吗?
在老金自己以及他的船员们眼里,老金是个厉害父亲。
怎么个厉害法呢,他统管30艘渔船、敢和来争抢渔场的外国海警干仗、打得头破血流。
出一次远洋、一网下去拉起千斤万斤的鱼,是渔村里喊的上名号的一个汉子,都把女儿供去日本留学了。
至于这些与“父亲”身份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但东亚社会长久以来习惯如此。
只要老金有个孩子,只要他有一份工作、没做过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事,在世俗意义上老金就可以拥有一个“好爹”身份。
如果老金的女儿小娜没死,他的“好爹”身份或许能维系到最后。
哪怕他在得知女儿已经在日本失踪6天、需要寻找时的反应,是“我撇下海上二三十艘船来找、这得耽误多少事”。
哪怕在寻找失踪女儿的途中,他依旧能分下心来与路过的景点建筑自拍合影。
拍了一张还不够,觉得上一张没拍好,又返回来拍了一张。
老金看起来完成了做为父亲该做的事,他把女儿养大了、女儿失踪他来找了、女儿死了他去追踪嫌疑犯了。
但这些对老金而言,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步骤、一种外人面前理应做的表演。
他在看到女儿尸体的那一刻本能反应不是伤心悲痛,而是呕吐,看到了什么恶心东西般的呕吐。
吐完还意识到作为父亲不该是这个反应,心虚地赶紧用衣服去擦拭掩盖,然后在内心告诉自己:
“你亲女儿死了,你得痛啊,老金。”
于是那天夜里他成功成为了一个悲痛父亲,在酒店的壁橱里发疯、用头撞墙,负责与他接洽的日本警员赶到进行劝阻。
老金与这位警员诉说女儿小时候的事:
“她从小就懂事,离婚时我把她送去她妈那,结果她妈赶她走,她自己就一个人坐长途大巴回家。
发烧时我把湿毛巾盖她脸上降温,她差点被闷死,但都没吭声吵醒我。”
警员听完脱口而出——“那她很受伤吧?”
老金听到这句对自己“好爹”身份的质疑,立刻下意识忘了自己当下的“悲痛爹”身份,表情冷漠地回复:“那没事,那孩子皮实。”
如果老金的“父爱”真的存在,我想这份爱的投射对象也一定不是他的女儿。
在得知有杀女嫌疑的李苗苗已经回国的时候,老金立刻动身离开日本,不在乎此时女儿的遗体还被落在异国他乡、没有入殓下葬。
在得到侵犯女儿的嫌犯线索时,他又立刻从女儿的葬礼上离开前去揍人寻仇,不在乎要不要好好送走女儿这最后一程。
走时愤怒地推开试图阻拦的前妻,险些把女儿的遗像都砸掉。
他的“父爱”,爱的是自己。
是那个被船员恭维“咱这个爹当的真不容易”、拥有“父”身份的自己,是“杀妻杀女如杀我”、大男子气概的自己。
是因为“整个獾子岛都知道她是老金的女儿,她被糟蹋了丢的是我老金的脸”,而急需通过复仇找回硬汉脸面的自己。
老金的复仇对象,说到底不是杀了小娜的人,而是剥夺了他当“爹”资格的人。
至于女儿小娜,她快不快乐、喜欢什么、性格如何、是怎样的一个人。
在老金的世界里都不重要,他也从未记住。
02
没人感受到的爱
但所有人都说它存在
相比于拳拳到肉、刺刀见血的画面。
老金的存在,以及他背后那孩子感受不到、却被冠以“爱”之名的东亚式父爱,显然才是真正的中式恐怖故事。
影片中有一处桥段,是老金拿到了女儿生前曾被侵犯的视频。
他把视频给女儿的朋友看,朋友本能地回避,老金却在出租车上把视频公放出声音,要求朋友必须看、告诉他里头侵犯女儿的人是谁,他好去寻仇。
后来他再次拿出这段视频要给李苗苗的母亲看,周迅饰演的母亲再一次本能回避眼神,不忍直视一位可怜女孩的不堪。
但老金却把手机怼到了陌生人面前,要她看。
此时老金脸上的神情,已经看不出一丝丧女的哀痛,而是充斥着极度的兴奋与躁动。
因为这时他已经把侵犯过女儿的小混混给揍了,把疑似杀害女儿的李苗苗给囚禁了。
哪怕真凶其实并非这些人、女儿的冤仇并没有得到真正伸张。
对老金而言,他对“夺爹之恨”的复仇已经完成。
因为他在暴力发泄中再次确认了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力地位。
以愤怒的受害者父亲身份“合理”暴揍了社会地位比自己更高的李苗苗一家,实现了泄恨。
《涉过愤怒的海》的导演曹保平,他上一部内核相似的作品是《狗十三》。
《涉海》中丧女的老金通过自顾自寻仇来确认自己作为“爹”的威严与震慑仍在。
而《狗十三》中的父亲确认这一点,则是通过逼女儿吃下宠物狗的狗肉。
他不喜欢女儿养狗,也不喜欢长期缺爱、被忽视的女儿把情感寄托在狗身上,这行为暗示着他家庭教育的失败、是一种对他统领的“王国”的质疑。
于是逼女孩咽下狗肉,在孩子的屈服中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绝对权威。
《涉海》中也有类似情节,老金大笑着手拿农药、追赶喷射一只流浪猫,女儿痛哭惊恐地拦他、求他不要。
《狗十三》的结局是东亚子女咽下了狗肉,屈服于贯穿整个成长期的压迫性与服从性测试。
但《涉过愤怒的海》有所区别,曹保平在这部影片里试图以一种让父亲承认自己不配当父亲的方式,完成东亚孩子的“弑父”。
影片的前半段,老金一直认为存在一个杀害女儿、冒犯了他父系权威的凶手。
他因此向外发泄怒火,认为自己师出有名。
但后来他骤然被警方告诉——女儿小娜其实是自杀。
正如前文已经提及的,小娜童年时老金与妻子离异,双方都不要她,但小娜似乎被判给了老金。
她因此讨好式地面对自己的父亲,企求一个栖身之所。
哪怕父亲在她发烧时,没常识地用湿毛巾盖住了她的口鼻来降温,她也不敢反驳这一行为、默默忍受。
老金是渔民,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不会游泳,这在渔村里会是个笑话。
于是一次次地把怕水的小娜扔进水里希望她在自救中学会游泳,看她真的快溺水死掉才捞起来。
小娜极度缺爱以至于心理出现了一定扭曲。
在日本留学孤身无助时,甚至会把自己的口鼻蒙上、主动地体验窒息。
这就是她从小体验“爱”的方式,“父爱”总是和窒息一同到来。
影片让老金在逐渐探索小娜自杀原因的过程中,一步步发现自己对女孩的伤害。
发现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作为父亲进行复仇的正当性彻底瓦解,老金对父亲身份的定义也彻底瓦解。
小娜死前爬进了壁橱,用手沾着血在橱柜上画太阳。
这是童年老金出海时,年幼的小娜在黑夜中安慰自己、获得安全感的方式——躲进小小的橱柜、用蜡笔画太阳,直到天亮了太阳真正升起。
诸如此类的一切痛苦,老金直到小娜死后才第一次了解。
为了泄愤“复仇”,老金中途离开了小娜的葬礼,也因此连小娜下葬之处都不知道。
影片结尾他痛苦悔恨,拎着一大包纸折的金元宝跑到陵园,却不知道该在哪座坟头祭奠,只能站在陵园过道上盲目挥洒。
嘴里痛哭的是:“小娜,再有下回,咱不这样了啊。”
可人生没有下一次。
03
东亚社会的弑父情结
我很喜欢《涉海》的一张宣传海报,片名以伤痕的方式刻在皮肤上。
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那句所有东亚孩子都曾听过的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出生的那一刻,我们作为孩子从父母那接过血肉的赠予。
同时也作为社会的孩子接过社会的铭刻,同样刀刻斧凿,渗入脊梁。
回看那句引发争议的“不能共情是因为原生家庭幸福”,它显然并不准确。
导演、编剧、制作人员们能拍出这片子,总不能说明他们原生家庭都不幸福。
观众感受的根本分歧点,其实在于当事人在影片中感知到的是一个主观而个体的悲剧,还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现象。
市面上对于《涉海》的评价目前非常两极分化,一群人被刺痛共情,一群人觉得在看“颠公颠婆发疯”。
不理解小娜为什么突然自杀,要用自残的方式证明自己爱男友,不理解为什么小娜和男友看起来都疯疯癫癫。
也不理解为何在小娜的梦里,老金会被高高地吊死在电线杆上。
“这父亲对女儿来说有这么罪大恶极吗?他好像也没做啥伤天害理的啊,这都供女儿去日本留学了。”
观众们会有此分歧,我想是因为影片本身在叙事上存在缺陷。
相比于《狗十三》把镜头对准压抑的孩子,《涉海》的镜头更多对准的是施加压力方的父母。
影片中不止塑造了老金,还有小娜的妈妈,以及小娜男友李苗苗的父母。
你能在影片里很清晰地看到这两对父母的虚伪:
小娜妈妈在听闻女儿死讯后,始终在不断地通过责骂老金“没照顾好女儿”来掩饰自己的过错。
当年离婚,她和老金一样干了赶走女儿的狠事。
李苗苗父母则一直在掩饰自己曾经过度溺爱孩子、离婚后又彻底不管不顾,导致儿子漠视亲情与生命的事实。
李苗苗的父亲嘴上说着要秉公执法、如果孩子犯错就该受到法律制裁。
其实只是希望监狱帮自己管教这个总惹是生非的儿子。
影片里老金戳穿了李苗苗父亲的私心,戳穿了他抛弃儿子、不配为父亲的真相。
那一刻李苗苗的父亲展现出了与老金一样的暴怒,被剥夺“父亲权威”身份的暴怒。
影片里还省去了一些对小娜、李苗苗成长环境描写的细节,比如省去了老金夫妻以女儿为工具、彼此较劲的过程。
小娜到日本留学并非自愿,受到父母离异影响小娜学习不好,初中都没毕业,老金偏要死活供她出国。
“他就是想让顾红(小娜母亲)瞧瞧,她能办到的事,自己也能弄成。”
以至于小娜到日本后,必须边上学边同时打很多份工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镜头集中在揭露父母方的虚伪,缺少子女视角心理转变原因的刻画,再加上影片本身镜头语言与叙事逻辑的缺陷。
这种因素自然容易让观众困惑,不懂小娜为什么就被逼疯了、逼上了绝路。
能与影片共情的观众,更多是在脑海中补全了影片中缺失的原因——
毕竟在东亚社会,原生家庭的爱缺失、爱无能并不是新鲜话题,而是一种被反复咀嚼质问过的遗传病。
是许多人为了拯救自我、重塑己身,必须渡过的一片海。
这片海域的名字,则是千百年来不断在东亚文艺作品中被提及、彰显的“弑父情结”。
“弑父”中的父,只是一个模糊代称。
它所指向的是一个充斥着支配性特权的环境囚笼,在囚笼内,对权威的服从高于善恶、对错。
乃至情感的诞生都必须以对权威的服从为前提——
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往往不被相信是个爱父母的孩子;
只有听话了,东亚的传统观念才会承认你对家、对集体的爱。
“弑父”中的“弑”,同样也是一个模糊的代称。
它并不指向真实的杀戮,而是代指脱离自身被支配囚笼的方式。
“弑父”可能是通过自身的挣扎远走高飞,远离囚笼的影响范围。
可能什么都不需要做,时间的流逝会带来权力的迭代。
一代人老去、一代人强盛、一代人出生,总有人会是享受“父亲”身份的那一个。
也有可能是像小娜那样,通过承认父母不爱自己、不再在他们的眼中找寻自己的身影,完成精神上的“弑父”。
梦境中,老金的尸体被高高悬挂在头顶,年幼的小娜坐在船上、从父亲的尸体下穿过。
她在梦中只是麻木地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动容。
她不再向这个男人索求留恋与关爱,而是随着自己的小船驶向远方。
只是这一幕只在梦里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