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5日,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下设的一个工作组向NIH提出了6点建议,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大幅增加博士后研究人员的工资。
根据建议:从2024年开始,博士后的最低工资要提高到 7
万美元,相比现在的NIH提供的博士后津贴水平,增幅超过了20%。新的工资标准还要根据每年的通胀率进行调整。
这仅仅是全美学术界的年轻研究人员为自己争取权益的一个缩影,自2022年以来,全美各地的高校、研究机构的研究生和博士后们都开始为自己的不公平待遇发声:
通过组织谈判和罢工,预计在新的5年合同期结束时,加州大学绝大多数博士后加薪 20% 至
23%,最低工资将超过70,000美元。博士后和研究人员还能获得8周的100%带薪的家庭假。
华盛顿大学和工会达成临时协议,同意提高博士后和研究人员的待遇。博士后今年最低工资提升到65,508美元,研究人员最低工资将提升到54,548
美元 ;
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后和研究人员通过谈判的方式,将博士后最低工资提高到70,000 美元,助理研究员(Associate Research
Scientists)最低工资提高到77,000美元;
Science也将青年研究人员们的抗争评选为2023十大年度科学突破之一。
卷不动的年轻人,
正在离开学术界
NIH工作组成立的一个背景是,美国生命科学领域博士后的流失。NIH是美国生命科学研究领域最关键的资助机构,近年来美国科学、工程和卫生领域的研究生持续稳定增长,但博士后的数量增长缓慢甚至倒退,因此NIH成立工作组着手寻找解决方案。
根据国家科学与工程统计中心(NCSES)的一项调查:从 1979 年到 2010 年,美国学术机构的生命科学博士后数量从大约
6,900 人稳步增长到 21,700 人。但2010年后,博士后数量相对波动。到2021年,生命科学博士后数量从前一年的21,900
人下降到 20,245 人,出现了历史最大的跌幅[1]。
卷不动的年轻人,正在离开学术界。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 (NSF) 发布的《美国博士学位调查》(Survey of Earned
Doctorates,SED)也显示,越来越多的博士生跳过了博士后这个选项。从工作领域来看,2021 财年,只有 26.9%
的博士生致力于学术界,而打算进入商业或者工业领域的博士生是这一数字的两倍多 (54.1%)[2] 。
学术界和工业界的薪资差距实在太大。生物医学专业的博士毕业生进入工业界后,起薪中位数预计在 10.5
万美元。与此相比,博士后的起薪中位数只有 5.3 万美元。而且生物医学行业还在蓬勃发展,2012
年制药和生物技术公司的年度风险投资金额约为 50 亿美元,而到了 2021 年这一数量增长到了 380 亿美元[4]。
选择博士后,更可能降低整个职业生涯的收入。一项发表在《自然-生物技术》(Nature
Biotechnology)期刊上的研究发现,不仅博士后的工资远低于工业界的起薪。而且即使完成了博士后的人,第一份工作的起薪也和直接进入工业界的情况下相等。在控制所有因素的情况下,完成博后再工作的人,工作10年后的平均工资比不做博士后的人低
12,002 美元[5]。
《自然》杂志今年早些时候对 93 个国家的 3,838 名博士后进行了一项调查,结果显示,只有 40% 的人对自己的薪资感到满意,只有
34% 的人对自己的职业发展前景感到满意[3]。
鉴于博士后流失的现状。NIH工作组提出的目标是“探讨博士后培训系统的现状,确定并了解与博士后研究人员减少有关的关键因素和问题,并提出解决这些因素的建议。”
在 2023 年 2 月至 4 月期间,NIH下设的工作组举办了四次公众听证会,并发布了一份信息征求书邀请社会各界参与。工作组收到了近
3300 份反馈意见,其中近 70% 来自研究生和博士后,近 90% 的意见都是有关薪酬和福利的。
近年来,NIH为博士后提供的国家研究服务奖(NRSA)津贴一直在稳步增长,到 2023 财年,博士后第一年的津贴为 56,484
美元。但它并没有跟上通货膨胀的步伐。
因此,在工作组向NIH提出的6点建议中,第一点就是增加博士后的薪酬和福利。他们建议NIH应该根据通货膨胀调整每年增加薪酬,到2024年NRSA博士后津贴至少提升为
70,000 美元。
NRSA只是NIH的资助机制之一,并非所有博士后都能拿到NRSA的津贴。考虑到博士后内部不平等的问题,工作组还建议,NIH应鼓励各机构向所有博士后学者支付
NRSA 水平的最低报酬。这个建议适用于所有博士后学者,无论资助机制或学科如何,也适用于国内和国际博士后学者。
如果这个建议被采纳,NIH资助的所有博士后都将拿到70,000美元的年薪。
现在为博士后群体加薪这一点,还只是NIH工作组在报告中提出的几点建议之一,并还没有形成正式的政策。
不过,如果工作组的建议经过NIH形成政策,那么影响范围可能会扩大NIH资助的博士后之外,整个博士后群体的工资标准都会出现相应的调整。因为NIH的工资标准,常常会成为博士后工资的标杆。
NIH在官方网站也曾经提到过,虽然能直接拿到NRSA资助的博士后是少数,但许多机构都使用这个薪资标准作为指导,来确定各类博士后的工资和补助水平[9]。
全美学术界大罢工
对于涨薪的动力,NIH工作组对外首先强调的是博士后流失的紧迫性。但NIH没有提及的另一项因素,也是推动工作组提出涨薪建议的关键,这就是去年年末开始美国学术界的大规模罢工抗议。
去年冬天,加州大学(UC)系统的 48000
名学术工作者举行了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学术罢工,大幅加薪、儿童保育补贴、加强家属医疗保健、延长探亲假以及降低国际学生的学费等,NIH工作组如今提出的报告,和当时罢工的诉求几乎都能对应。
最主要的诉求仍然是涨薪,加州大学的许多校区都在全美最贵的租房市场。随着生活成本不断增加,特别是在高通胀和租金飙升的情况下,加州大学的研究生和博士后们付房租都成了问题。工会的一项会员调查发现,92%的研究生和61%的博士后学者面临着房租负担,每月房租支出占其收入的三分之一以上[11]。
经过前后6周的争取,这次罢工加州的学术工作者们赢得了可观的加薪,博士后普遍加薪超过20%,研究生的工资也提升到34000美元以上。5年协议结束后,加州大学博士后的最低工资提高至
70,000 美元,位居全美最高之列。
这只是一部分抗争。仅在 2022
年,就有近十所院校的研究生代表,代表近3万名同行向全国劳资关系委员会提交了工会选举文件。这一年各类学术工作者们进行了15次罢工,据彭博社报道,对停工数据库的审查显示,这一年是至少20年来高等教育领域学术工作者罢工次数最多的一年[12]。
加州大学成功的罢工,又引发了连锁反应,激励了更多大学校园内的抗争。
今年6月7日,华盛顿大学(UW)的 2400
名博士后和研究人员(900名博士后,1500名研究人员),在持续几个月的工资谈判失败后罢工。罢工大约一周后,工会与大学达成临时协议,同意提高博士后和研究人员的待遇。
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华盛顿大学学术工作者工会(UAW 4121)主席萨姆-桑普特(Sam
Sumpter)坦诚,"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的成员正在关注加州大学学术工作者所取得的成就,并从中获得了很多启发。我不能肯定管理者是否因为加州大学的罢工而提出这一建议,但我们肯定不认为这是巧合[13]。"
罢工不是美国学术界采取的唯一抗争方式,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后和研究人员就曾通过谈判的方式,将博士后最低工资提高到70,000
美元,并提供其他福利,包括 5000 美元的儿童保育津贴[16]。
学术界的抗争在这几年集中爆发,而且取得了不错的成效,一个原因是学术工作者近年来和工会的合作。
比如本次加州大学罢工的参与成员,来自加州大学学术研究人员联合会。它是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 (United Auto Workers,
UAW) 600 多个地方工会之一,属于 UAW Local 5810 内的一个工会[14]。
UAW是一个传统的蓝领工会,近年来非常活跃。今年针对美国三大汽车巨头的成功罢工也是他们组织的。UAW很早就希望把工会拓展到学术界。博士后群体的低待遇和缺乏关注,使他们成为了工会关注的群体。
加州大学的博士后是最早和工会合作的群体,早在2010年,加州大学与当时代表加州大学系统6500名博士后的UAW下属工会签订合同,为大多数博士后加薪
3%,高薪博士后加薪 1.5%。作为交换工会同意不罢工。此外,这项合同还把博士后最低工资标准的NIH的NRSA
博士后奖学金联系起来,成为博士后最低工资谈判领域的先例[15]。
近年来,其他高校的学术工作者也和工会开始了合作。仅在2022年,麻省理工学院、西北大学、耶鲁大学等25
个校园的学术工作者都成立了工会。很多学术工作者选择了加入了隶属UAW系统的工会。
工会化的脚步还在继续,2022 年 1 月以来,美国校园研究生会代表的学生人数已增加超过 33,000
人。在同一时间范围内,加入工会的博士后增加了约 2000 名。在 2022 年和2023上半年的工会投票中,91%
的学生赞成成立工会,而 2017 年至 2019 年的支持率仅为 67%[16]。
涨薪的钱从哪里来?
各高校谈判都获得了阶段性的成果,NIH的工作组也建议为博士后群体涨薪。但是一个最根本的的问题还没有解决,钱从哪里来?
统计表明,现在美国60%的博士后收入靠经费支持,只有15%的博士生依靠奖学金和实习工资。而经费的来源主要就是PI,博士后涨薪,意味着PI要承担更多的压力[19]。
《知识分子》曾经介绍过当代美国PI的工资构成。学术界习惯把工资的来源分为硬钱和软钱,硬钱是学校稳定提供的资金,软钱则来自那些需要不断争取的项目。
2014年后,一项调查了1050名PI的研究显示,PI的65%工资出自各类机构的项目资助。高校现在更像是一个平台,PI则是自负盈亏的企业,招收研究生和博士后的钱大部分都要PI自己出[20]。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研究生副教务长兼研究生部主任丽莎-加西亚-贝多拉(Lisa García
Bedolla)的说法很贴切,她说"每个实验室在很多方面都是小微企业。”她认为,加州大学新合同中的涨薪是必要的,但幅度太大了,特别是对于那些没有准备的教职员工。如果涨幅达到
10%、20% ,谁都难以承受。
在华盛顿大学的博士后和研究人员的罢工中,华盛顿大学校长曾经用这点与教职工讨价还价。面对近 100
名华盛顿大学教职员工要求博士后涨薪的联名致信,校长回击“有些PI,比如您的拨款可以适应每年的波动并维持如此高的增长,而有些PI则明确表示,他们的拨款做不到”[21]。
寄希望于拨款的大幅度增长也不现实。NIH的拨款和该机构的总体预算在过去几年中没有增加太多,今年拜登签署的新的债务上限协议生效至2025年,可能会导致NIH未来两年支出的削减。美国科学家联合会研发预算和政策计划主任马修·胡里汉(Matthew
Hourihan)说表示,如果把通货膨胀因素考虑在内,2024财年大多数项目都要削减开支[22]。
考虑到资金上的限制,多位科学家都认为,如果博士后实现大幅度涨薪,那博士后岗位总数可能会被削减。
曾经研究过博士后薪资的堪萨斯大学劳动经济学家唐娜·金瑟(Donna
Ginther)也认为,涨薪的结果可能是减少博士后总数,并只鼓励有严肃学术抱负的研究人员走这条路。她希望看到实验室更多地依赖于教职员工,他们有稳定的薪水、有竞争力的福利,而且是与博士后不同的长期职位[23]。
甚至提出涨薪建议的NIH工作组也在报告中承认,“在不相应增加NIH经费的情况下,提高博士后薪酬的一个预期结果是,NIH能够支持的博士后职位数量可能会减少。”
如果涨薪只带来了岗位减少,那对学术界只能说是有利有弊。不过,涨薪会带来博士后岗位减少这种悲观预测,也未必会成真。
在NIH为博士后涨薪进行调查期间,其他一些资助机构已经完成了涨薪,博士后职位也没有明显出现下降。今年4月,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HHMI)为300名直接资助博士后提供7万美元的最低工资。资助范围更大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已经将旗下博士后的最低工资定为7.1万美元,具体工资根据当地的生活成本可以有差异[24]。
此外,2015年前后,美国博士后加薪也引起过学术界的激烈讨论。当时奥巴马政府规定,年收入低于50,400
美元的工人在每周超过 40 小时的情况下,每加班一小时领取至少 1.5 倍的正常工资。而当时NIH规定的博士后最低工资为42,840
美元,因此NIH面临两个选择,要么给加班费,要么就把博士后最低工资提到50,400美元。
当时很多学者对涨薪表示不看好,担心机构不会落实涨薪,或者涨薪会造成博士后岗位减少。分子生物学家Lenny
Teytelman表示,许多PI会发现很难支付更高的薪水。一些博士后会被解雇,即将毕业的博士将会面临更多竞争,而博士后的名额却越来越少[25]。
但是至少在美国生物和生物医学领域,他的猜测并没有实现。从2015年到到 2023 财年,该领域的博士后研究员津贴涨到了56,484美元
。同时,2015财年后,该领域博士后人数仍然增长了一段时间,直到近几年才重新下降。
与此同时,工会代表和教职员工也在积极行动,争取其他经费来源。
上面提到的关于涨薪的种种讨价还价,往往是围绕着资助机构提供的经费。许多工会代表承认,联邦研究拨款跟不上通货膨胀,而且他们也担心涨薪负担都落在PI身上。工会更希望的是,高校校方不要置身事外,应该由校方出资为博士后提供更多工资和福利。一位工会代表表示,他们在谈判桌上曾明确表示,希望调动校方的资金,而不是让PI承担博士后的涨薪和其他补助。
经费的来源是一个问题,校方会不会按照约定执行涨薪是另一个问题。
加州大学史无前例的大罢工后,加州大学决定给予博士后和教职员工更高的薪酬、学费减免和其他福利,这被誉为史无前例的胜利。但实际上,加州大学没有为雇员们在合同中专门为加薪划分出一块资金,而是由各院系和实验室负责人自行决定如何支付这笔费用,这导致支付了预算和支付政策的混乱。
院系和实验室负责人可能通过一些钻空子的方法,尽量减少工资的支出。有些院系通过任命学生担任一些纸面上工作时数较少的职位来减少支持。比如,研究生在大学会从事半全职工作,每周工作时间在20个小时,如果工作时间更少就会减少工资。为了省钱,校方和院系会安排纸面上工时只有17小时,实际却要花费研究生很多业余时间的工作。
这种手段在法律上还很难找到破绽。加州大学发言人在给《科学》杂志的一份声明中写道“学生可能每天花几个小时写论文,但这些研究时间不一定是为大学工作。没有合同语言规定学生拿到的职位,必须是全职工作50%的时长[26]。”
考虑到这些因素,博士后的待遇改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NIH工作组的建议确实向博士后待遇改善迈进了一大步,但后续能走多远还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