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是“龙的传人”?
文章来源: 看天下实验室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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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兽啊,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2024,甲辰龙年。在新年里需要频繁出现应付粉丝时,龙的心里大约是一片迷茫的。
它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总处在一种乱序中。它有鹿角、牛嘴、鹰爪、鱼鳞、蛇身,七拼八凑,全然不归达尔文管辖。十二生肖里,尽是被进化论认可的动物,除了它。
远古时它就被刻在石壁上、画在彩陶上,用绿松石描画出来。直到几千年后,有个叫闻一多的人提出了图腾学,它才有了民族象征的正式编制。
它曾是帝王专属,封建王朝最高统治者自称真龙天子,管自己的工作服叫龙袍、办公椅叫龙椅。可到了民间流传的神话故事里,它又是仙班里的基层员工,行云布雨全得听命行事,还被一只叫孙悟空的猴子呼来喝去。黄帝骑它,大禹治它,一会儿当坐骑,一会儿演反派。
它宁愿宅在家里,因为出了国门,它就突然化身长着翅膀的“街溜子”,干一些喷火抢公主的事。但在家里它的名声也不好,被传和九位异性生了九个娃,都不太像它。
它凌空腾飞,时而意味着强大,时而又被视作威胁。它明明代表力量,同时还要负责带来祥瑞。
约14.7亿海内外华人,是它的传人,“龙的传人”。
它的心都被我们搅乱了。
这时候,作为它的传人,我们得走上前来,摸摸龙角,再拍拍它事实上并没有长的肩膀,劝慰一句:“神兽啊,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唱出了“龙的传人”
中国的森林湖海里,明明生活着很多独有物种,比如大熊猫、扬子鳄、朱鹮、藏羚羊,但我们不愿意做熊的、鳄的、鸟的传人,主动选择成为“龙的传人”。
让“龙的传人”这个名号广为流传的是那首《龙的传人》。
这首中国台湾的校园歌曲,在1984年登上大陆的春节联欢晚会。大家开始传唱“古老的东方有一群人,他们全都是龙的传人”。曲调踩上了时代主旋律,是海峡两岸华夏儿女共同的民族认同。
“龙的传人”由此成为了一种共识。
史学家们纷纷挠头,在有迹可查的历史典籍中,从未出现过类似“中华民族是龙的传人”的说法,甚至连中华民族都是一个晚近的概念。
外国人也比我们自己更早地认为,龙是中国的象征。当然此事,晚清高悬的那面黄龙旗负主要责任。
黄龙旗的图案是一条蓝龙盘旋在黄底上戏珠。这是当时外国人认识中国的第一面旗帜,它悬挂在清朝订购的第一批海军军舰上。
● 湖北省档案馆藏 (ICPHOTO 图)
康有为还为此发过牢骚:“ 原为天子之用,与国无关。”
然而就像《周易》里的辩证法:从“飞龙在天”,到“亢龙有悔”,最终是“群龙无首”的末世景象。这面黄龙旗从1900年,一口气挂到了清王朝灭亡,挂了12年。
就在晚清,梁启超首次提出了“中华民族”的概念。这个衰朽帝国里有一群激情澎湃的国民。龙也在救亡的情绪中,从近代史的愁容深处腾飞而出。
终于,它的象征意义从皇帝一人、皇室一族,转而代表了整个中国。那条蓝龙,也算见证了专制权力的瓦砾之上,一个现代民族国家逐渐诞生。
用龙象征中国、中华民族,是现代的“发明”,像电灯泡那样,在那个黑暗的中国亮起来。这个故事里的爱迪生,是闻一多。他在众多图腾中选定了龙。
这位热烈的爱国者迫切渴望将中华民族团结在一个共同旗帜下对抗日军的侵略。龙成了他开出的药方,专治“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
从闻一多到春节联欢晚会,我们终于完成了“龙的传人”的身份构建。
“蛄蛹者”?
诗人当然不是科学家,没有精确的归纳演绎,也顾不上梳理龙的形象史,闻一多便斩钉截铁地说:“
它是一种图腾,并且是只存在于图腾中而不存在于生物界中的一种虚拟的生物,因为它是由许多不同的图腾糅合成的一种综合体。因部落的兼并而产生的混合的图腾。”
他有点想当然了。
《诗经》里写,“龙旂阳阳,和铃央央。”
(注:以蛟龙为饰的旗子,纹彩美丽。车轼前的铃铛,发出响声。)考古学家则看到了龙从远古飞来。
1987年,河南省濮阳县的考古学家在西水坡遗址发现了蚌塑龙。在一座墓室中部,一名男性骨架的左右两侧,分别用蚌壳精心摆塑成龙和虎的图案。其中,龙图案身长1.78米,高0.67米,昂首、弓身、长尾,前爪扒、后爪蹬,状腾飞。专家推测,该文物距今6500年-6000年,它也被称为“中华第一龙”。
这种自然界不存在的动物,在远古祖先的生活遗迹中显现出来。
●玉猪龙(@视觉中国 图)
五千多年前的红山文化遗址中,出土了大量玉兽玦,像龙又像猪,大家索性管它叫玉猪龙。
●碧玉C形龙,红山文化(@视觉中国 图)
山西襄汾陶寺遗址一个大墓中,出土了一个蟠龙纹陶盘。黑色陶盘里,盘着一条朱红色的龙。看起来像蛇,却长了一嘴的牙。这被认为是中原地区最早的蟠龙图案。龙又出现在新石器时代了。
● 蟠龙纹陶盘(@视觉中国 图)
这些龙是如何盘上陶器、石壁,稳坐村落中央的,考古学界争议不断,找到龙的源头简直和抓住一条龙一样难。有学者猜测龙的形象源于鳄鱼,也有学者认为崇拜龙始于一阵阵同样会带来风雨的龙卷风。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史前考古研究室主任李新伟猜测,龙的崇拜也许与古人对昆虫蜕变和羽化的崇拜有关。昆虫的幼虫像龙,兼具变化的能力。
先人们因农耕而定居,生活的KPI交给天气。他们关注星空和田野,看着昆虫惊蛰,从土中爬出来。毛毛虫蜕变、化蝶,先人们崇拜生命的生长和变化,并将它具象成为龙。
纪录片《何以中国》里,陶寺的龙、石峁的龙、二里头的龙,叠加在一起。从新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在相隔千年、万里的文化里,龙的形象不约而同闪现,与“中国”的概念一起缓慢沉淀。
学界公认的是,龙的图案开始渐渐成为贵族专属。石峁遗址里,两条龙雕刻在皇城台的基石上,二里头遗址中,那条著名的绿松石龙出现在宫殿建筑基址庭院内的一座高等级墓葬中。
● 绿松石龙(@视觉中国 图)
“它是宗教性的代表,代表一种神圣的通天的权力,或许是感化天地,带来万物生长繁荣的保证,风调雨顺。”李新伟说。
皇权与世俗的争锋
远古先民建立夏商周,龙从朴素的崇拜,开始承担更多的工作。它一会儿是帝王的5G信号塔,他们通过龙沟通上天;一会儿它又化身定制版轿车,由大巫师驾驶着往返天地间。
韩非子就对龙不甚尊重,写道:“ 夫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
直到汉代,司马迁在《史记》中给刘邦撒了个谎,说他是母亲和一条蛟龙所生。这位基层小官员出身的亭长刘邦,因此有了神授的君权,名正言顺做他的汉高祖。
龙逐渐成了帝王专属,被绑定在他们权力的冠冕之上。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鎏金铁芯铜龙(@视觉中国 图)
龙纹成为帝王独享。但总有人能钻空子。官员或是起义者热爱龙纹,就像追逐权力。明朝宦官就穿蟒纹官服,一些人偷偷给自己的蟒添上了角和爪。
也有极端的皇帝试图垄断所有龙,如最爱瞎折腾的宋徽宗赵佶。公元1109年,他一时兴起,给天下龙神统一晋升,龙神得了人间权力封赏的王爵,青龙神封广仁王,赤龙神封嘉泽王等。
但即便有了王爵,龙在神话世界依然吃不开。佛教传入中国后,龙成为“龙王”,也终于在神话系统里从坐骑变身成基层公务员,地位几乎如土地公。龙王掌管行云布雨,日子却过得窝囊。被孙悟空呼来喝去,被哪吒抽筋剥皮,只得苦苦向天庭求助。
连求雨的老百姓都敢要挟龙王,吹拉弹唱哄它高兴,折磨自己试图感动它,再不下雨,就只好把龙王抬到太阳底下暴晒,甚至用柳条抽打它。
皇宫里的龙叫人恐惧,民间的龙却露出可亲的一面。权力的象征,在这里被消解成了降雨的小神。龙在皇权和世俗的争锋里,收敛起自己的千变万化,变得温顺又善良。
最终,还是老百姓胜利了。帝王龙成为了中国龙。
“龙的传人”舞龙、划龙舟、把小孩的小辫称作龙尾,在“二月二龙抬头”这天理发。春节里热闹的民俗,和2024年春节联欢晚会那条长得有些幼态的“龙辰辰”一起,隔着时光,与远古时候雕琢着玉猪龙的普通工匠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