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怎么又是一个人回来的?
大莉:我不能半个人,我怕你害怕。
妈妈:你不结婚,你不生孩子,你这人生就不算完美。
大莉:那母猪怪完美的,一生生一窝。
妈妈:你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不知好歹。
大莉:烂泥烂得好好的,你干嘛要扶它?
妈妈:你不结婚,我死都闭不上眼。
大莉:那你就别死,长命百岁。
姨妈:你不结婚,丢你妈妈的人爸爸的人。
大莉:你不应该是可怜我吗?不应该是嘲笑我,我没车没房没对象。
奶奶:你不结婚,你的份子钱都收不回来。
大莉:那简单,反正结婚遥遥无期,我给自己先办个葬礼,我预售葬礼,主打“人活着钱也在”。
—— 大莉视频中的催婚桥段
《极昼》:你怎么想到要拍催婚主题的短视频?
大莉:我之前在青岛漂了十多年,有种一事无成的感觉。抖音号一开始拍独居日常,2022年回滕州老家,疫情封了一个月,实在无聊,拍了条家人催婚的,突然流量就好了,就一直拍这个主题。
一开始拍我爸,吃饭时把手机放桌上偷录,如果对着他拍,他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虽然考虑到流量,但家人催婚是事实,大部分对话也是真实发生的,本色出演。有一条劝我弟别结婚,我平时就这么劝他,有能力可以结,不然不生也是一种善良。结婚生子对我来说,我觉得还是自己能力不足。
《极昼》:为什么说能力不足?
大莉:可能是我成长经历的问题,我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一对双胞胎妹妹,一个弟弟。小妹妹一直生病,看病要花各种钱。加上爸爸身体不是很好,我相当于一家之主。比起婚育,我现在想的更多是赚钱,不是喜欢钱,而是生活的每一步都需要钱,说到底还是我没能力去进入婚姻。
我上学上到初三,成绩还可以,父母从没说过别上学了,但周围会有人告诉我,我是姐姐,必须懂事,得帮家里减轻压力。15岁我去青岛的工厂打杂,到了20岁那年,卖麻辣烫挺火的,想去试试,但身边人都劝,你不能换行业,万一把存款赔了,家里负担不起。他们说的对,我必须做稳定的工作,挣固定的工资,我承担不了失败。
相亲谈恋爱也大概是这么个逻辑。经济条件可以的情况下,才能谈,不然怕结婚之后拖累人家。我第一次相亲是二十一二岁,村里人介绍的,男方不到1米65,家里4间平房,媒人说了一句,“她的家庭找这样的已经很不错了”。我忍不住会想,家庭就把我禁锢在这个地方了吗?那以后,就想着一定要努力,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大莉的视频截图。
《极昼》:在村里你会被怎样议论?
大莉:背后说我的不知道,他们当面也说。我见了村里人也不会躲着走,就大大方方打招呼,不然没礼貌。我除了未婚之外,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在村里口碑应该还不错,从小成绩不差,还照顾着家里,朋友找我玩长辈都很放心,除了找对象这个事,说我心高。
只要我满不在乎地胡说八道,他们就说不过我,但是怼完下次他们照样催。也有人开玩笑说要打我,我说着笑着就跑了,伸手不打笑脸人。
周围有三个人劝过我,别拍催婚视频了,影响找对象,太强势了没有男人喜欢。最开始我也在乎这些闲言碎语,怀疑自己,心里挺难受的,觉得丢人。后来性格有点变了,我没结婚是个事实,那些人在精神和物质上支持不了,只会在言语上打败你,连情绪价值都没有,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感受?
《极昼》:你们村适婚男女的情况是怎样的?
大莉:村里女孩少,上学那会儿班里独生女就特别少,独生子多。像我这么大还没结婚的,我们村女性就我一个,但是男的不少,光我们胡同未婚男性就有三个。村里的姑娘一般都结婚早,像我妹妹00年的,二十一二岁就结了。父母那辈也会跟男生说,“学习好不好就这样了,得混个媳妇回家来”。
老家的彩礼,我妹定亲时候是十万,这个是商量着来,有能力的人家就多给点。彩礼我爸妈只看了一眼,他们不知道具体是多少,都让妹妹带走了,还会给一些陪嫁。以前我们整个村是做糕点的,做些蜜三刀,近几年村民主要外出盖房子,开着大车出去一天,能挣个一两千,没有留女儿彩礼钱的风气。
对男方的要求,我姨说有车有房就行,这个条件其实很基础。我姨她们聊起来会说,如果车、房都没给儿子买,连首付都没付,家里又没遇上大风大浪,就说明男方父母“不正干”。
父母那一辈,觉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大姨开了个厂子,给我哥买了100多万的房,但她还是天天晚上11点睡觉,凌晨两三点又去干活,一辈子付出都是为了孩子。我姨妹的公公,全款买了两套房,也是不干活就难受,说要赶紧挣钱,过两年想捡垃圾都比不过年轻人。
我家平时看不出来重男轻女,有好吃的都是谁去拿谁吃,不会专门留给我弟。我弟现在上大学,过年回家得睡沙发,他说“活这么大,自己连个房间都没有”。但房子的事,身边所有的老人,如果有一份钱,肯定是先给儿子买,有两份钱才会考虑到女儿。我老家有两套房子,我知道不可能给我,儿子才是第一选择,给我弟买房是天经地义的。
●北方村庄资料图,源自东方IC。
《极昼》:村里人都给你介绍了些什么相亲对象?
大莉:我是93年的,从二十出头开始每年相亲两三个,加起来有二三十个,算是相亲很少的。介绍人可能并不认识你,只知道有你这个人,根本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什么性格。我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相了几个不成,他们就会说我心高,“看你最后到底找个什么样的”。
有一个男的来相亲,还带着姐姐、妈妈,加上一个婶子,可能想吃个瓜看个热闹。我没看上,那男的还跟他姐撒娇,说相中我了怎么办。
还有一个人,他提议见面的时候手里拿一本书,好相认。我说什么年代了还拿书,不是有手机定位吗?他又发了一些“咱俩今生有缘,今世还能不能再相见”这种话,就觉得挺奇葩的。
我希望情侣之间相互坦诚,想接触的话,我就把什么情况都告诉对方,能接受就谈。五六年前,我已经算大龄了,有个男生见了一面感觉挺好,当晚就告诉他我的家境,那个男的再没回信息。朋友说我,坦诚根本不对,等感情深了,对方就不舍得分手了。我们这边很多男的说“拢个媳妇”,就是能骗个媳妇到手就骗,不会坦白一切。
其实我感情上一片白纸,自己从来没谈过,全部是相亲。也有人追我,今年有一个自己做生意的,在老家开宝马,大家都让我跟他谈。我发朋友圈卖螃蟹,上门送货时认识的,送了两三次,他就说一些轻浮的话。感觉有点恶心,没熟到那个份儿上。我还是喜欢稳重的,无论男女,如果没有责任和担当,为了结婚而结,为了生孩子而生,这种婚姻就没什么必要。
还有个聊了一个多月的,有车有房,自己开了个店,长得也高,外部条件都好。但是一起逛商场,他掀开厚重的门帘自己过去,门帘直接砸我脸上了。有几次晚饭后送我回家,必经的小路没灯,他从来不肯送我,都是把车停在路口,嫌那条路不好倒车。没结婚就这样,结了婚更不会在乎。可能我的想法也挺有问题,但实在没法接触下去。
前阵子有一个男的,到了约定见面的时间,跟我说在上班,我直接把他删了。感觉特别不守信用,不想见也好,为了糊弄家里也好,可以说明白,这是成年人最起码的体面。
《极昼》:网友都说你是“互联网嘴替”,你是天生会怼人么?
大莉:可能我说了年轻人现在心里的想法,生活已经够累了,如果结婚不能给人能量,反而产生消耗,那就没什么意义。
怼人大概是天赋技能,我爸也惯着我,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以前村里还是土路,拉砂石的车从门前开过,扬起尘烟滚滚,大人不想让车过,就派我们小孩子坐过去拦路。不肯绕道的司机径直往前开,小孩都吓跑了,我爸跟我说,“车肯定不敢撞你”,我就一个人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后来在外贸工厂车间,领导有点责备我的意思,我转身走了。那个女领导怀孕六七个月,从二楼追到一楼,说我一点面子不给她留。可能是我比较能吃苦,给她创造价值了吧。她还说要给我付首付,让我在青岛买房子,我没同意,不然可能得一辈子待她公司里了。
我之前在青岛每天跑步5公里,还考了心理咨询师证和瑜伽证。回老家之后也很充实,平时卖螃蟹,拍视频,学爵士舞,上瑜伽课,村里的人觉得我格格不入。学瑜伽这件事,在我们村相当炸裂,他们都说学这个有什么用,不当吃也不当喝。
视频发到网上也有骂我的,我很少看评论,不会让评论带动我的情绪。我发抖音是挣钱,骂我无所谓。
●大莉的视频截图
《极昼》:看到你跟奶奶的聊天,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在配合拍视频。
大莉:我一般会把手机支架放好,然后引出婚恋话题,很多话她发自内心就说出来了。
跟我奶奶聊,有时候真能说急了。她是标准的重男轻女,长这么大,她从没给过我压岁钱,但是会给我弟弟。她还会明着说,养姑娘就是白养了,姑姑不孝顺——远嫁之后,姑姑一年回家一趟。
老家这边,她这个年纪的老太太都差不多,整天拿个马扎子在门口一坐,凑几个人唠嗑。谁家娶了外地媳妇,一分钱都没花,有的老人就会炫耀,觉得特别有面子,但也不会珍惜这样的媳妇。真有媳妇被家暴了,奶奶辈的全是劝和,说都这么过来的,离什么婚。
我小时候不理解,为什么要生我弟弟,他比我小12岁。现在慢慢能理解父母,家里没儿子,一个女儿身体还不好,他们压力很大,别人会一直说你没儿子,死了没人给“摔盆”(按当地习俗女儿不能摔),真的抬不起头。我邻居家有个女儿叫带娣,身边还有个00后的姑娘叫富娣(音)。
《极昼》:你爸妈现在还催你吗?
大莉:他们明白我现在是很清醒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催我了,可能是感觉有点对不起我,那么小就去打工了。
妈妈说,希望我找个对象,有个人分担,就不用承受这么大压力,吃这么多苦。她没想过我结婚之后,还是这一套柴米油盐的事。我的婚事是她的心事,她总觉得孩子成家了,自己的一生就圆满了,平时她连100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却花了一千多给我们几个算命。算命的说我有福,能发财,心思不在婚姻上,我就听着,当请个便宜的心理医生。她催我不多,一催我就怼她,她说不过我。
我妹嫁人以后,就照顾孩子做做家务,理直气壮找老公要钱。我可能就没办法伸手向别人要钱,每个人想要的不一样。小时候家里孩子多,我妈带我们的同时也干活,一直挺辛苦。她性格有点懦弱,不爱吱声。看她低头求人借钱的时候,我就恨自己没能力。可能我想保护我妈,性格才这么不好惹。
按老家的风俗,女儿出嫁要种棉花做婚被,我20出头的时候,我爸就给我准备了,他种的棉花比买的好很多。婚被早就做好了,已经被我盖了。
(文中图片除标注外,均由讲述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