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沙地上杂乱的车辙与警戒线,3名意外死亡的男孩在事发现场几乎没留下痕迹。
此前3月10日上午10时多,他们在潮州市潮安区登塘镇林妈陂村结伴外出游玩后,后与家人失联。
3月11日,登塘镇人民政府发布通报称,经相关部门查找、搜救,于11日上午先后在登塘镇登塘村龙顶山路旁沙体中找到该3人,均经抢救无效死亡。经初步调查,他们10日当天到登塘镇龙顶山玩耍时,被沙体掩埋,造成窒息死亡。
澎湃新闻记者走访得知,3名遇难男孩都在当地一所外来务工子弟学校就读,其中一人并非第一次前往事发地。而沙子已堆积数年,鲜有人问津。
至于涉事沙体是谁的,起初各方说法不一。有人说是紧邻沙体的洗砂厂,该厂员工对此不予回应,仅称“不清楚”、“与我无关”;登塘镇政府工作人员则称,沙子“是村民堆的,不是砂厂的”,可能是其他厂区用来生产瓷土或建房用。
3月20日,登塘镇政府工作人员再次回复澎湃新闻,经调查事发沙子为佳厚瓷泥厂法人代表张潮金所有,相关善后工作已妥善处理,落实对沙子进行围挡,并安装警示标志。
中国安全生产科学研究院教授级高级工程师李湖生提示,沙山(沙堆)可能存在滑坡、坍塌、“流沙”等安全风险,救援危险性和难度大,因此“要像防溺水一样,加强儿童的安全教育。”
沙山迷途
镇政府披露的事发地“龙顶山”,实际位置难寻。
据潮州市自然资源局2023年发布的潮州市首版系列标准地图,登塘镇地处市西面,为山区半山区乡镇,但相关地势、交通要素版本未标明“龙顶山”及“龙顶山路”。澎湃新闻记者以此为关键词,在几个地图软件中检索,暂未在镇内找到相关地址。
3月15日,记者到达事发现场,多个地图软件均显示事发现场位于“凤地山”东面山脚,周边主要为非金属矿物制品业工厂。现场五百米范围内,共3家工厂,由近及远依次为:陶瓷釉厂、瓷泥原料厂、土泥厂,均坐落于沙堆东边方向。
而沙子堆在山脚的一块空地上,较为偏僻,但沙体庞大,呈圆环状,最大直径跨度近二十米,高度平均超过三米。因连日阵雨,沙堆内部潮湿、松软,脚踩下去很容易陷在里面。
事发地堆积的沙子
为什么三个孩子会一起去到这个偏僻的沙堆?
其中一名遇难男孩郭航,上小学6年级,与他同校、读初二的表姐郭宇欣说,她有个同学曾带郭航去事发地玩过两三次,这个地点之前就在学生之间“传来传去,也不知道是谁发现的”。
她回忆,3月10日是个周日,上午下了场挺大的雨,她以为表弟会宅在家玩手机,而且他白天不爱去玩,“他说太热了”。平时出门,他常骑着自行车,跟朋友在镇上的篮球场、广场转悠,“他就喜欢骑个单车跟着朋友一起去外面转。”
与郭航一起去玩沙的陈子轩,上小学4年级。陈子轩的小姨陈之仪记得,事发当天刚好是“拜老爷(潮汕祭拜习俗)”,他为了快点吃上祭拜的零食,一早便乖乖跟着外婆去拜神。拜完,外婆去地里干农活,他不见踪影,大人们猜想,“可能就是去找其他几个小孩了。”
据潮州弘德寻失志愿者联合会账号发布消息,3月10日上午10点40分左右,陈子轩(10岁,老家贵州)、郭航与住在附近林妈陂村的同班同学张一豪(两人都是12岁,老家广西)结伴出发。
3名遇难男孩的寻人启事
3人都在镇上的中盛实验学校就读。校园官网显示,该校为九年一贯制私立学校,现有教学班15个,学生基本保持在550人左右。学校旁的文具店老板介绍,校内学生主要为外来务工人员子女。
陈之仪听姐姐转述,警方了解到去玩沙的还有一个小孩,中途折返回家了。登塘镇杨美村村干部陈瑶辉也提及,原本一行人共4个小孩,“一个在半路可能骑自行车摔了,然后回来。”但澎湃新闻记者并未找到这名小孩核实该信息。
事发地附近一土泥厂的工人向澎湃新闻表示,他们有个湖南老乡开货车途经事发地时,碰见了三个小孩,其中两人忙着在沙堆上挖洞,“挖了一米多深”,热得上衣都脱了,另一人在沙坡边上走着。当时老乡把他们赶走了,“上午他们走了,中午又返回来。”
但3人具体几点被沙体掩埋,已无从得知。当家长发现孩子失联时,为时已晚。
陈子轩的外婆陈姝珠回忆,傍晚外孙还没回家,她以为他在郭航家,两家都住杨美村,小孩经常串门玩。直到对方家长五六点找上门,陈姝珠才察觉小孩失踪了。
她一家人一下心急起来,让亲戚帮忙找人,晚上八点多,又去派出所报了案。陈姝珠说,晚上十点左右,警方找到了中途折返的第四个小孩,才锁定寻人地址。
一段流传于社交网络的现场视频显示,当时沙堆边上有3辆自行车和小孩的衣物,铲车不断将沙子铲到另一侧,多辆警车、救护车驻留在一旁。周边村民回忆,直到半夜,路上仍回荡着“嗡嗡”的警笛声。
3月11日凌晨4点半,泥沙场的一名工人也被警察叫去铲沙,“铲了一个半小时,铲不起来,也不知道在哪里,后面叫了挖机”,他告诉澎湃新闻记者。
那时,陈子轩的母亲守在现场,等到早上挖出小孩那一刻,她当场晕了过去。陈之仪说,她姐姐才28岁,很早就嫁到了贵阳。2019年,她带着陈子轩和小女儿回了娘家,一边打工一边照料两个小孩。平日里,娘家与在外打工的姐夫联系不多,姐夫也是在小孩失踪后才赶回来。
陈之仪回忆说,姐姐换过不少工作,为了多挣点钱,前不久才换到一家陶瓷厂刷釉,结果上班第一天孩子就出事了。家人怕她难过晕倒,在家几乎不提小孩的事。3月14日,她和丈夫回贵阳给小孩办理后事,陈姝珠也没敢过问太多。
陈姝珠记得,外孙自小就很懂事,见到街坊邻居都会主动问好;她去地里干活时,他也跟着喂鸡喂鹅、浇菜除草,还陪她一起去卖菜。只是这两年,他叛逆了不少,放学后总玩手机,也不爱跟着她去干农活了。
提及此事,她连连叹气,有些自责地说,“没有办法,留不住他。”
谁的沙堆?
事发后,涉事沙堆归属谁就成了问责的关键。
中国安全生产科学研究院教授级高级工程师李湖生说,砂土生产经营(生产、运输、存贮、使用等)中形成的沙山(沙堆),经营方要尽到安全防护、看管等责任。如果因疏忽而发生人身伤害事故,经营方需要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他表示,如果找不到沙山(沙堆)的所有者,就要看其所在场所是否有明确的业主或管理部门,是否尽到了必要的管理责任。
“沙堆了好多年了,没人管,出了这个事情,沙还是在那里,也没拉走”,土泥厂一员工说,堆沙的老板是本地人,六十多岁,附近厂区的人基本都认识他,但不方便透露其姓名。
澎湃新闻记者走访周围多家工厂后,一名工人表示,事主为紧邻事发地的佳厚瓷泥厂。天眼查资料显示,该厂为陶瓷原料厂,成立于2018年,企业注册资本20万人民币,以从事非金属矿物制品业为主,所持有行政许可包含生产、加工、销售:陶瓷原料、瓷泥、瓷土、建筑材料。
据天眼查,厂内任职员工共2人,实际控制人张潮金持股100%。围绕于事发地堆沙,他仅回应称,“与我无关”;厂内一工人说,他刚来上班,对此并不知情,另一人得知记者身份后,声称自己只是过来喝茶的。
3月20日,记者多次致电张潮金,对方直接挂断了电话,截至发稿当天,暂未收到其本人回应。
而在该厂对面的一块空地上,也堆积着大量砂土,且停有2辆货车,车头处均挂有“粤东城标潮州段工程车”横幅。一名司机开着其中一辆车,多次在陶瓷原料厂与空地往返卸土,他表示,自己刚来上班,只是“帮老板卸砂土”,对事发地堆沙并不了解。
一名司机在佳厚瓷泥厂与对面空地间往返卸土,货车车头挂有“粤东城标潮州段工程车”横幅
公开资料显示,粤东城际铁路项目是国家发展改革委批复的粤东地区城际铁路网规划的重要部分,线路总长约140公里,设站31座,其中7座位于潮州境内。据《南方日报》往期报道,相关站点于2023年3月8日开始围蔽施工,预计于2024年12月30日-2026年8月30日建设完成。
登塘镇政府工作人员却向澎湃新闻称,事发地沙子并未涉及政府工程项目,为村民临时堆放,“不是(附近)砂厂的”、“可能是一些厂区用来生产瓷土,或者村民自建房用”。但沙子堆放至今已经有四五年了,其间几乎没动过,镇政府工作人员推测说,这可能是因为“两违(注:违法占地、违法建设行为)抓得比较严,也有影响,有些厂房就没有建”。
3月20日,登塘镇政府工作人员再次回应澎湃新闻称,经调查事发沙子为张潮金所有,相关善后工作已妥善处理,并落实他对沙子进行围挡并安装警示标志。
另据澎湃新闻检索发现,类似“沙体掩埋、窒息身亡”案例,并非少数。
在国外,它一般被称为“Sudden Death from Collapsing Sand
Holes(坍塌沙坑猝死)”。据《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报道,1997 年至 2007 年间,发生了 52
起人员被埋在塌陷沙洞中的事件,其中 31 人死亡 。受害者的年龄从3岁到21岁不等。
据《纽约邮报》、NBC、CNN等媒体报道,近三年来,美国佛罗里达海滩、弗吉尼亚州、犹他州等多地均有坍塌沙坑致死事故发生,死亡率极高。
在国内,也有类似事故发生。据《大河报》报道,2020年3月,河南郑州中牟县4名儿童结伴在一处沙土堆上挖沙玩耍,沙土堆发生坍塌,一名7岁女童不幸死亡。当时,另外3名儿童发现找不到该女童,还以为是她自己离开了。
李湖生分析称,沙堆高度超过3米,一旦发生滑坡、坍塌,很可能将人完全掩埋,救援不及时极易发生窒息而伤亡。要是碰到潮湿阴雨天气,沙子的水分加大,沙粒间的摩擦减少,沙山边坡更不稳定,也会加剧救援难度和次生灾害。
“如果沙山(堆)范围很大,人员被掩埋后往往没有明显痕迹,搜寻起来很困难。”他说,要想提高人员搜救效率,要有一定的人员搜寻定位手段,如搜救犬;搜救时还要留意沙堆稳定性,避免次生灾害;使用挖掘机等大型机械时,也要避免动作过大造成伤害。
李湖生说,“要像防溺水一样”让儿童了解沙堆潜在的安全风险,同时,也要让儿童掌握必要的自救、互救知识。一旦误入“流沙”,快速丢掉身上不必要的随身用品、脚被陷进去之前耐心、轻微地来回倒脚,避免陷进去。
而当发现伙伴被陷入“流沙”时,不能贸然下去施救;自己要站在安全的地方,使用竹竿、木棍、木板、树枝等可起支撑作用的东西,协助被困的小伙伴脱困;如果不能自救互救脱困,要立即报警,请求专业救援队的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