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就业买房,广东男生在家族压力下放弃一本
文章来源: 极昼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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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源自东方IC
摘要:7月底,“672分考生放弃名校选带编入学”的话题被热议,随后我们发现,这两年越来越多高分考生选择了二本甚至大专定向生,不再执着985、211,初衷都是为了就业。一个从广东某市最好的高中毕业的男生,在家族施压下放弃外省一本,进入当地二本师范专业,原以为高分做出让步起码是一种优势,能回到户籍地定向就业,结果又被同班更高分的同学挤到了外县。
为了证明自己,多位这样逆向选择的考生,在继续找量化指标重新竞争——福建大专里的师范男生卷起学分,加入“自律会”社团,抓晚归同学;一个医学专科女生不敢犯错,要保持成绩第一。他们表达出一种矛盾,原先的快乐是解出卷面上的题,现在不知道怎么用这套方法,担起就业为导向的未来。
一步到位
自己的名字果然没上榜。去年夏天高考后,杨锐站在学校公示栏前,黄中带红的光荣榜散发喜庆,录取学校密密麻麻印了几张纸。他看到比自己低分的同学也在里面,他们去了普通一本或者省会的二本,而他报的是本地二本学院,小学教育定向。
杨锐自嘲,“×大不上榜很正常”。在这个粤北小城,他就读的高中排名全市第一,学校官网介绍多年来本科率98%以上。班主任得知他的志愿后,说的是“也不是不行”。杨锐记得,同一届学生,只有两人报了这所大学,他是其中之一。
这是杨家开了几次餐桌会议的结果,定向师范生,不用操心就业。杨锐的成绩比一本线高了11分,他说高考前二阳,发挥失常,平时能高四五十分,稳上211。他想复读,但私立高中一年学费几万(注:为了确保高考的公平性,包括广东在内的多省禁止公办高中招收复读生),父亲说只能支持一年,万一赌输了。
他想冲双非一本,查到了几所省外大学的重点专业,爷爷奶奶反对,嫌离家太远。叔叔婶婶也来了,劝他考虑现实。他搬出同学提供的观点——现在编制已经不是铁饭碗了,家乡小县城很多老师发不出工资。
作为全理生,杨锐偏好也擅长理工科,看好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专业。争论了半个月,他又说,地方学院定向生的去向不如华南师范大学的稳定,家人直接说他,没那个分数就别考虑那个分数的事。
最终说服他的是现实。家里贫困,母亲智力残疾,父亲视力残疾当盲人按摩师。爷爷奶奶七十多岁,都有老年病,全家靠政府补贴和父亲几千块工资维生。作为“全家的希望”,杨锐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准备大学一毕业就回家乡,照顾家庭。如果去北方上学,棉被这些生活用品带不过去,在当地购买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定向生免学费,未来在定向地工作6年,他想了想,时间也不算长。
读大学就是为了找工作,他告诉自己。定向生遍布在高等院校中,专业主要涉及教师、警务人员、基层卫生人员等,毕业后有分配就业的指标,专业类院校一般设置更多此类定向专业,还有的不久前刚升为本科。跟杨锐分数相差不多的朋友,也报了这一类,去的是广东警官学院。
杨锐的高考成绩截图。讲述者供图
如今,求稳占据主流。今年7月,有浙江文科女生以602分考取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大学,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说:“学校发布的就业率有98%,看着就非常让人心动,再加上毕业生去向有中铁局这种大企业,比较喜欢。”该校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今年学校从专科升为本科,录取最高分一下比去年提高了七八十分。他近几年在招生时发现,学生普遍目标明确,最关心考研、考公以及就业。
为了这份确定性,一个南方男孩超一本线近100分,读了省内的二本警察学院。做出这个决定不算难,他说高中时埋头学习,其他很少考虑。从这所警校毕业的姐姐告诉他,不出意外的话,出来工作就能解决,学习压力也不大。高考在2022年,疫情还没结束,他记得周围都说就业难,“不如直接在报志愿时一步到位”。
据《南方周末》报道,今年672分放弃名校,选择浙江警察学院的考生提到——编制最实在,“走到高考已经够卷了,与其之后考研、考公接着卷,不如现在一次卷干净”。
福建泉州的赵浚伟从高中时就深知这一点,父母、亲戚都说,有编制好,稳定,现在就业难。他高考529分,超福建2023年高考物理类一本线10分,选择进入大专,成为临床医学定向生。高一时老师让填理想的学校,他想了想,当小学老师吧,跟小朋友玩很爽。他说自己的很多朋友填了法学,听说当律师很赚钱。
高考后,他首先报了一所师范大学提前批,是个二本,没想到录取分数比往年提高了30分,没录上。他再看普通批,分数只够上外省双非的生物、化学,在网上查了一圈,被“天坑”专业的低就业率吓退。
堂哥在乡镇医院工作,跟他说待遇不错,有时一个月能放半个月假,他觉得不错。“考公报录比常在100:1,有亲戚高中毕业后找了两三年工作都失败。”他感到害怕。提前批就剩医学高等专科学校能报,他没有犹豫。之前,从开私人诊所的父母那里,他听过从医有风险,现在觉得定向分配后,单位能帮忙分担。
就业有了保障,面子还是挂不住。高中在重点班,全班就他一个读大专,同学得知后都很惊讶,追着问他为什么不读本科。连着两三周,他都沉默以对,或岔开话题。那段时间,走在小区遇到熟人,父亲的朋友来家里玩,问他去哪里读,他都不好意思张嘴。后来传开,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滑档了,父母解释:定向生,毕业包分配。
“大的学习观”
杨锐被家人说服,用一本的分数报了那所本地二本学院,在填志愿时选定向地,他觉得以他的分数,随便选,怎么都可以留在老家。然而,录取结果下来,“又是一场打击”,他被录到离家五六十公里的另外一个县级市。他家所在县要物理类和历史类考生各5人,幸运儿最高的比他高了26分,最低的也比他高4分。令他更加感到夸张的是,今年他们专业还录取了一个近600分的。
这样的情况并非个例。社交平台上,有一位浙江女孩分享,弟弟高考超一段线(注:按实考人数的60%划定,作为填报本科和部分专科志愿的资格线)10多分,没翻填报志愿的书,直接说要去读某个专科的定向专业,“毕业了有工作,包分配,有事业编”。她担心弟弟被村里人看不起,结果得知那个香饽饽专业仅招两人,已经有好几个分数更高的女生报了,弟弟毫无疑问地落选。
当大部分人都在求稳时,这些定向专业的录取分数线水涨船高。以广东省为例,公开资料显示,二本院校广东第二师范学院、韩山师范学院的公费定向教师专项,今年多个专业录取的最低排位较2023年提高4000多名次。专科的农村卫生专项的报考情况也比去年更加火热,广东茂名健康职业学院的投档最低排位提升超过1.5万。
像是一种惯性,进入大学后,这些高分考生仍不敢停歇。福建大专女孩黄一如以本科分数考入,超过学校录取分数线100多分,是所在的医学影像技术专业最高分。但学习起来她发现优势并不明显,同学都很勤快、聪明,不是她印象中不务正业的“黄毛”。为了保持第一名,她随时向老师、学长学姐请教,在解剖课上辨别不出骨头,她焦虑得下载相关的APP。
刚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她担心被问,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和本科院校的同学相比,差距是明显的。黄一如说,她抓住每一个机会,证明自己有能力,大到提高成绩、当班委,小到学习操作仪器按钮、摆放病人的体位,她都不想自己犯错。她计划以后参加成人高考,提升学历。
黄一如上课时拍下照片做笔记。讲述者供图
几位高分考生感受的卷,集中在两方面。一块来自校内的非定向专业的学生,他们没有确定的就业出路保障,平时显得更加努力竞争。福建大专男孩赵浚伟发现,非定向生班级每个科目的平均分都比他们定向生高十几分。学校还有个社团叫“自律会”,按他的说法,社团用来监督学生,参加者为了拿奖学金而来。
入了会,除了自己不能晚归,还要在晚自习后到校门口站岗,抓晚归的同学。赵浚伟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考入这所大专,起初为了学分,也卷过一两个月,加入了这个社团。一周两次,从晚10点站岗到11点多。没一个月,他就去退了团——太累,卷不过非定向生。
另外的压力,在曾经的高中同学那里。赵浚伟得知去了一本的同学每天在背书,报了他落选的二本校(师范)的,大一就开始冲优秀毕业生。杨锐的几个好友,考上的大学都比他强,211、双一流、一本,他们功课忙,未来要考研、创业。这让他很快放弃想躺平的心思,要继续卷,证明自己。
毕业不需要的证书,他都打算考。据杨锐讲述,他所在的学校,大四时会发证,不用拿教资,不用看绩点,就可以到签约单位上班。他还是像高中一样学习,不翘课,认真听讲,参加社团提高绩点。大一结束,他是班上前三名。
大学四年他是这么安排的:大一过英语4级,大二考英语6级和普通话等级证书,大三考教资和计算机二级。其他方面也不能落后,更广泛地看书,学教师的专业知识、计算机、哲学、心理学、office、PS……“用一种大的学习观贯穿我大学的每一天”。
另一种“解题”
杨锐花了半个学期调整心态。考大学的目标突然实现了,他感到迷茫,难以适应。他用“辛苦”来形容中学时光,自述比一般人努力,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学习。寒暑假看课外书,也是跟学科相关的。大家都这样过来,现在大学室友都在打游戏,连体育活动都不参加。
他自认是个上进的人,高中是全市第一的省重点,他家境差,从小地方考上去不容易。从高一开始,他们参加粤北每市第一的高中四校联考,到了高三,联考的学校里又加入了佛山一中。每次考试都会划出4条分数线:一本线、211线、985线以及清北线。
学校每周放一天假,早上7:15之前到校,晚22:00下自习,他回去了再学到零点。按他的描述,家人常说“我们这个家未来会好的”,而他肩负这句话。他认认真真,全班59人成绩能排在15名。
上大学一年,杨锐仍然觉得羞愧,没跟班里同学讲自己来自全市第一的高中。想起那张光荣榜,他还是失落,没能去华南师范大学,应对办法是“选择性失忆”,专注当下的事。他曾经想,带编入学后摆烂,脱离频繁的考试和学习。
杨锐(左)在大学表演节目。讲述者供图
躺平是这些定向生最先高频提到的状态——他们忽然有了期待的“自由”,打球、健身、玩游戏,节假日外出旅游,可以自己安排想干的事,还被高中同学羡慕稳定。但很快,又被一场接一场的考试推着走。
大专男生赵浚伟和排在他前面的第一名(高考分数)到处玩。第一名早上起不来,8点的课几乎都不上,连续挂科被请家长,差点要退学。他们不聊为何高分考入,也不聊未来。赵浚伟听说工作后,几年之内要考过助理医师资格证,否则大专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要翻倍赔偿,他担心考不过,但又忍不住玩,陷入反复拉扯的矛盾中。
一个警校男生入学后要上射击课,同学都挺会打枪,他训练了两周还脱靶,受到打击。刚结束大二,他就开始准备大四的公安联考——警校生一起考,竞争岗位,考好的有优先择岗权。要读要背的东西很多,往后还要实习,他不得不提前准备。自己是否喜欢这份职业,他答不上来,“我是咸鱼,不会有梦想。”
当记者、老师、警察,过丰富多彩的生活——大专女孩黄一如高中时有过理想。父母都是老师,希望她安稳些。为了就业,她成为此前从未考虑过的医学生。还有一年毕业,她手握乡镇卫生院医师铁饭碗,而身边本科毕业回家的学长学姐什么工作都找不到,被老师重视的211同学也逐渐感知到未来没有着落。但现在,她还会偶尔怪自己,为了这个现实,选择定向专业,已经在想5年合同到期后,大概率会离开。
杨锐后来设立了新目标——成为一名好老师,在这个大目标下逐级拆分出多个小问题,逐一攻克。他参加了学校的义教活动,在小学听课,虽然内心里没有一个瞬间“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为教育事业而生”。
杨锐说,他高中时最大的快乐是,比别人更快地解出卷面上的问题,现在变成了解决人生的各种问题。他家住在地下,由几间储物室拼接而成,没什么装修,白天也很黑。家里人都说,以后你要赚钱买房,我们这个家会好起来的。定向地离家远,他还得买辆车。这些事,都很现实地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