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决心》已连续几天单日票房逆袭夺冠,票房预测一亿两千万。
数字乍听不值一提,但对于没有大牌明星,没有任何商业元素加持的小成本家庭片,这个成绩已相当不易。
还有一个现象值得一提,这是属于50+女演员的大女主电影,而从前她们要么是配角,要么是主角的妻子、母亲。
《出走的决心》咏梅饰演李红
通常这个年龄段的女演员,例如连续提名视后却颗粒无收的刘琳,演活了叶文洁的陈瑾,以及黄金配角艾丽娅、刘丹,甚至60+的叶童等等,基本上都有变色龙一般精湛的演技,丰美、通透的生命,可惜的是很少有专门以她们为女主角的戏。
所以这篇我想聊聊突出重围的咏梅。
咏梅近些年真正意义上开始走红,是2019年凭借《地久天长》在柏林电影节擒熊,那时她已经49岁。
进一步出圈是在《小欢喜》里饰演“别人家的妈妈”刘静,气质知性、说话温柔、行事通透,成为许多人羡慕的赛博妈。
其实咏梅不用演,自己就是这个样子。
金鸡奖演讲谈自己跟化妆师商量修照片的事,从话语就能想象到当时咏梅和煦温暖又坚定从容的语气:
“我的图能不能尽量不修,如果非修的话,能不能别把我的皱纹给我修平了,那可是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
《出走》路演现场,有男观众斥电影贬低男性,主创有无奈的,有侧身的,导演气血上涌,吴倩更是装不了一点,一开始尴尬偷笑,后来低头抠手。
只有咏梅优雅而不失礼貌地微笑点头,鼓励他说完,最后在观众忍不了起哄时,咏梅也跟着旁边的主创会意一笑,这种时刻很难不对咏梅起敬意。
为什么可以这么情绪稳定?面对离谱异见和谬论,柔和大度有涵养,不生气不内耗还显得对方蠢又戾气重。
当然咏梅肯定没想把对方比下去,她只是一贯的云淡风轻。
因着这种气质,表演也被打上她独特烙印。
很多人评价咏梅表演都会用一个词:静水流深。
《地久天长》里就是那样,丈夫在说一件直戳她心窝子的事,咏梅饰演的丽云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变化,但能通过她的姿态和表情,感受到她内心的波涛汹涌。
是啊,失孤的沉痛经过无数次雨水冲刷、发酵,再被时间打上蜡,才会有这一刻的悲凉如水。
《出走的决心》里,有观众似乎看出了咏梅的这种独特气质跟原型苏敏的相异之处。
苏敏的出走是窒息之后本能浮出水面大口呼吸,咏梅在演李红时,尽管导演已经让她尽量外化了,你还是能从一开始就感觉到:这个女人她总有一天会出走。
原因无它,咏梅站在那里,你就能感觉到她内心汹涌的力量,你知道她不会任由自己困在原地。
这么说不是在批评咏梅不够还原,《出走的决心》不是传记片,她不需要复刻苏敏,演出那股精神力量已足够动人。
做此番对照是想说,咏梅是一个难得的极富个人魅力的演员,很容易为角色赋予她自身的标识。
同时让人羡慕,进而好奇:她的平和淡定、宠辱不惊从哪来的?
先从她的反差说起。
看咏梅的样子很难想象她喜欢摇滚乐、喜欢重机车,曾经骑重机从北京跑到内蒙古,《出走》里徒手换轮胎,根本不用人教,还指导别人换。
要不怎么说蒙古女人再怎么温柔安静,骨子里总还透着一股野性和洒脱。
不过静和野并不对立,她只是极度热爱自由,一个人骑马撒野是自由驰骋,一个人安静看书,也是自由驰骋,精神上的。
重视自由和精神世界是生命里带的,也受到了父亲影响和激励。
这一点从她为什么喜欢上黑豹乐队前主唱栾树(不了解的会觉得不像一个世界的人),还相伴二十多年,恩爱如旧就可见一斑。
1995年咏梅给黑豹乐队《Don't Break My
Heart》当MV女主时,第一次认识还是键盘手的栾树,但没什么特别感觉。
后来听到摇滚专辑里栾树的一首歌《美丽天堂没有悲伤》就被他特别真挚的表达击中了,中性的声音也是她喜欢的,那个时候栾树还留了长发,还有种沧桑的感觉。
主持人又问她什么时刻让你觉得这辈子就他了?咏梅说栾树在乡间经营一个马场,那是一种自由的选择,令她很向往,自然的、动物的、音乐的……他好多的生活方式都跟她的向往不谋而合。
咏梅的择偶观真的跟大多数人不一样,一般人会说这个男人对她好,踏实可靠负责,才想在一起,咏梅:因为喜欢他的生活方式。
观察两人的生活会发现他们真是“离经叛道”在了一起。
咏梅,对外经贸大学毕业,90年代职场白领,万科工作,不意外的话会有很好的前程,因不喜欢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的工作,弃商从艺;栾树,不喜欢商业氛围浓厚的音乐,弃艺从农。
很多人说现在音乐市场这么低迷,没什么好歌曲,以栾树的才华,随便写几首歌丢给乐手去唱都会特别好,栾树说“不愿意为了发掘那十几秒,做一个东西,那太累了”。
咏梅对栾树则肯定、理解、相信。肯定他的想法,理解他的选择,相信他的才华一定不会被埋没,能打动她就一定能打动别人,只是时机问题。
咏梅有一次自己开车跑还没有开发好的盘山路,栾树的友人知道了责怪栾树怎么能让咏梅一个人这么冒险呢,栾树本来想飞回去跟她一起回来,得知咏梅喜欢这么开车,不一定理解,但知道咏梅做这件事会开心,他就会支持。
如果不是同样精神至上、自由至上、快乐至上,很难做到互相支持对方做疯事,就跟宝黛都讨厌仕途经济那一套才引为知己,他们一个侠女一个隐士,与世俗背道而驰,却刚好一路人,为此他们宁愿过清贫的日子。
不少人应该会有跟我一样的疑问:咏梅生来就是如此超脱吗?
咏梅倒是说过自己的人生选择和价值观受她父亲影响很大。
咏梅父亲是电力工程师,酷爱读书,在金钱上无欲无求,每个月靠一两千的工资就可以活得很好,闲暇喜欢跟同道友人谈论古今思想文化,九十年代有人出高价请他下海做工,他也不去。
父亲从小告诉咏梅,日进一斗米,夜睡八尺床(
家里有再多的土地,能打再多的粮食,一天最多也就能吃一升米而已,家里有房屋一千间,夜间睡觉只不过也就用了八尺宽的地方
),人的需求无非如此。
每次交流父亲会问她最近读了什么书,如果发现咏梅没长进就会被说是个穷人。通过读书可以做一个独立思考的人,不会盲从随大流,咏梅大学毕业去深圳,家乡人都反对,说去那里会学坏,会堕落,只有父亲鼓励她去看看,广阔天地任她行。
咏梅本身性情就像父亲,加上她只要过她想过的生活,好像就得到了父亲这位精神偶像的认可,她的信念能不足嘛!
有了这样的价值铺垫,咏梅走出了一条和内娱背道而驰的路。
在观众赞赏谁谁把野心和欲望写脸上的时候,咏梅相反,她有一张没有欲望的脸。
她说不希望自己被欲望带着跑,而要能凌驾于欲望,首先得学会抵抗。
2004年演了多年配角的她终于在《中国式离婚》因肖莉一角崭露头角,随着这部爆剧反复重播,咏梅的电话连响不断。
一时间金钱、名誉上的诱惑都来了,咏梅感觉自己的欲望在增长,这让她生理不适,觉得自己要变了,要被欲望带着跑了,她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强大的定力去判断,去选择。
她把手机设置为呼叫转移,只能接受信息,这一关就是十五年。她甚至不主动争取角色,大部分角色都是别人来找她,“我的性格里没有这个东西,人家这部戏选你演,那就是合适,如果觉得我不合适,我顶多会遗憾”。
放到如今竞争激烈、资本主导的环境,咏梅这种“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态度恐怕没那么好接戏吧。
好在咏梅是幸运的,她生在好时节。弃商从艺后曾在许戈辉公司干过主持人,有角色想找许戈辉演,许戈辉没打算演戏,就让咏梅去,对方一看咏梅也合适,也有职场白领范儿,就这个阴差阳错的契机开启了咏梅的演艺之路,后来她觉得自己跟这行有缘。
如此再来看咏梅“不争”的态度,一是性格使然;二是她在市场刚活跃时有一定铺垫,零零散散有些戏接;三是我觉得她清楚自己的优势,如此脱俗的气质,跟气质相配静水流深式的表演,很难找到替代品。
你要好
大家一定会看得到
尤其是你展现出来的
你的表演大家是看得到的
如果他们需要你,就会来找你
想找你,他一定会找得到你
事实证明,这样的方式行得通,她的气质适合同样静水流深的《刺客聂隐娘》,《地久天长》导演王小帅就想找个她这样收着演的。
日后便是环环相扣,合作过的人会再次来找她。
不争,却什么都有了,这样的不争是蕴藏智慧,需要意念和忍耐实现的,这不是道家的“无为而无不为”?
说得好像很容易,其实没有天生从容的人,从容的内在是抵抗,她一定是在不断抵抗和和解中才变得从容。
14年父亲离世让她一下失去了精神主心骨和人生标杆,后来母亲也去世,那是她最灰暗的阶段,她停了四年没拍戏,抑郁沉痛发胖,不愿见人,她提到后来练瑜伽让她慢慢把身体里的能量调动出来了,焕发出新的面貌。
走出来后就接到《地久天长》的邀约,有意思的是,在这部剧戏里,丽云与咏梅的生命发生了互渗。
丽云被苦难压垮曾自杀过一回,当她获救走回来,通过死亡这条路后获得了一种善和原谅,进而救赎了自己。
咏梅也刚刚经历生死,她演完丽云,发现自己开朗了许多,不再有那么多怨和怪了,对母亲,对自己,对外界都如此。
小时候妈妈重男轻女,她在缺爱和忽视的环境下长大,内心自卑、匮乏,甚至一直觉得自己不健全。妈妈去世后,她想起家里有一次发大水,妈妈顾不上别的,急得冲过去抱起她就跑,她醒悟这还不是爱吗?
与对名利“无为”相反的是对真实生活的“有为”。
她说自己“对艺术的领悟可以说全部来自于琐碎生活当中经历的那些喜怒哀乐”,不拍戏就喜欢长时间沉溺于生活,看“阳光一寸一寸生一寸一寸落”。
《地久天长》她跟王景春在拍日常之事时非常默契,吃饭时他坐下拿起筷子,她就递上馒头,没有沟通没有排演,真实到像每天重复的生活一样。
如果回头看,会发现这一切得益于父亲从小鼓励她读书明心。
她本身敏感而孤独,年轻时清高孤傲不会沟通,后来无数次穿过内心的深渊,不断审视自己、反省自己,尽可能地与人性、时间、情感、精神、身体、生活,进行深入而持久的对话,在忍耐、自律与漫长的练习中她成为了自己。
当初父亲给她起咏梅这个名字,是因为喜欢毛主席的那首词作。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写的是大无畏的乐观气派,坦荡且充满大公无私的精神,这是父亲对女儿的期许。
但咏梅喜欢的是陆游的同名作。
寂寞、清冷、平淡,乍一读是很哀伤、凄凉的。但最末的两句,却道出了这份冷冽性情下的风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