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不仅是一个剥削的故事。
2024年9月开始,知名漫画作者@真-柳堡在网络上发布一系列文章,控诉自己2008年起供职的A-soul工作室是一间长期压榨画手员工的黑工厂。之后,又有近20名工作室前画手加入声讨,相关话题一度登顶热搜第一。
出品过《浪漫传说》《暴走邻家》《极度分裂》等知名作品的A-soul漫画工作室成立于2008年,刚好赶上中国漫画的蓬勃发展期,还受托绘制了《斗罗大陆》的漫画版。
在前员工的控诉里,深受漫画迷们喜爱的A-soul工作室有着可怖的另一面:2011年到2019年,工作室搬到通州一个动物养殖场里,画手们和数百只动物同住;画手们被要求每天“自愿”工作16小时以上,睡眠是可耻的,必须听“向上”的音乐,工作时必须同时说话不允许沉默,画手们被鼓励互相监督与举报;工作室年营收百万以上,但画手没有社保与工资,拿到的报酬只有行业正常水平的十分之一不到。
许多A-soul工作室作者在养殖场里成年、恋爱,甚至结婚生子。离开养殖场的人里,有人丧失了语言能力、精神分裂,不少人已不能绘画,也有人躺在马路上试图结束生命。
去人化,难以置信的暗黑,画手们描述出一个动物农场式的工作场域。网友们在震惊愤怒之余也发出疑问:一群接受过教育、才华横溢的漫画作者为何心甘情愿被禁锢在养殖场里十数年?这样一个“奴工式”的群体,为何会出现在资讯发达的一线城市近郊?至今,仍留在A-soul工作室的画手们又是因为什么?
无数的追问都指向工作室的一号负责人,刘某,一个代称为“哥”的人。
进养殖场
即使搬进养殖场后,画手阿朔也是被批斗改造最多的人。
有时批斗从一个问题展开。在工作室负责人刘某授意下,阿朔被问到一个终极问题:“你未来的生活,就是和眼前这些人快快乐乐地画画,永远幸福地在一起,那你现在为什么要这么痛苦?”
刘某是A-soul工作室的控制人,在内部他有一个唯一的代称“哥”。刘某和助手认为,阿朔始终“无法变好”,是因为对未来模糊。想清楚这个终极问题,就能一通百通。
除了工作量不达标,阿朔还在“说话”这一表现上长期不合格。最开始他被认为说话太少,有“向内向下的自闭思想”,后来他开始说话,但只是跟成员们扯闲天,被认为“向外但是向下”。
在“哥”的定义中,人的“意识”最好的状态是“向外向上”,这样能成为“最强大的存在”。阿朔就是标准的反面,“是最糟糕的存在”。
有时则直接动手。在几次被认为借上厕所之名逃避管控后,阿朔被当众宣布,禁止去厕所小便。另一位漫画作者立即响应,找来一个饮水机用的大号纯净水空桶,让阿朔坐在工位上,当众尿在桶里。
起初阿朔以为,这些对自己的批斗改造只是养殖场在“特殊时期”的“特殊手段”。在创业的草莽时期,这种模式也许更利于人与集体的发展。但一切总会过去。“哥”也时常跟大家说,工作室未来会搬到外地,会有双休和节假日。再等等就好了。
改造远比阿朔预计的更为持久。一些工作室成员后来告诉阿朔,他们目睹过针对他的各种改造,“你总是面红耳赤,不说话,巨内向”。还有人告诉阿朔,从某天开始,突然间所有人都找他劳动,“倒垃圾叫你,扫厕所喊你,喂狗找你”,即便是晚上在睡觉时,阿朔也会被叫醒干活。
有人曾问“哥”和他身边的人为何这样对阿朔,得到的回答是:他没有“家”的感觉。家,在负责人刘某嘴里是指工作室这个集体。
劳动改造持续一段时间后,一位成员看见“哥”找到阿朔,那些叫他干活的人也围了过来。“哥”在人群中央紧盯阿朔,只问了一句话:“你现在有‘家’的感觉了吧?”
作为工作室最老一批员工,阿朔是从2008年3月加入A-soul的,经历十数年的精神改造和凌虐,他已不太记得许多事。尤其是搬进养殖场后,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记忆更容易模糊。阿朔只能依靠一些有着相同遭遇的同事,来重新梳理记忆。
图 | 养殖场院中的白色孔雀
养殖场地处的漷县镇东鲁村,在北京东六环开外,位处京津高速、京哈高速等四条高速圈出的正方形区域中央,距故宫46公里。2011年起,阿朔和其他几十个年轻人就这样和“哥”生活在名为“家”的养殖场中,和孔雀、火鸡、变色龙、乌龟、猫狗等动物们同吃同住,画漫画,承接外部的约稿。
A-soul工作室前成员小唐记得最初走进养殖场的场景。从北京市区出发,小唐坐八通线地铁,又转乘几十站公交车,再走很长时间的路,才能看见那扇写着“荣荣养殖场”的蓝色大铁门。
进门后,她首先看见院子里养殖的孔雀。一条向右转弯的主干道通向一间红黄色调的平房,红色坡面的屋顶下是淡黄色的墙面,开了四扇大窗,装修像农家乐。这就是漫画作者们的工作间,叫“大屋”,左右两边连接的屋子,是宿舍、厕所和厨房。
进入“大屋”后是一排装兔子的笼子,然后才看见电脑和人。屋子很乱,工位密集。每个人的桌上都堆满东西,地上有拆了一半的纸箱,白色瓷砖地面有灰黑色污渍和灰尘。宿舍与大屋的左侧相连。宿舍中有十几个上下铺,屋里一片漆黑。有人说,这是因为24小时都有人在睡觉,所以寝室窗帘从不打开。
后来小唐才明白窗帘不打开的另一层意味。养殖场五百平米的大屋里,24小时灯火通明,画画的场景是一部永不停播的连续剧。这里没有周六日,也没有上下班。所有成员除了吃饭、睡觉和上厕所外,几乎都在电脑前画稿或进行劳动。
所有人都叫这里的一号负责人刘某为“哥”。“哥”告诉小唐,这里也没有漫画界常见的“主笔”与“助理”称呼,因为那是不平等的象征。家中所有人一律平等,没有分工更没有职级,只有“兄弟姐妹”。
图 | 养殖场的“大屋”与宿舍
以养殖场大屋为中心的“家”,后来出现在多名离职成员的漫画日记和控诉中,作为梦想与噩梦共同的起点。从2024年9月开始,漫画作者@真-柳堡在网络上发布一系列文章,控诉自己2008年起供职的A-soul工作室是一间长期压榨画手员工的黑工厂。之后又有近20名工作室前画手加入声讨。
许多A-soul工作室成员曾发自内心地认为,“养殖场奋斗的生活才是人生的真谛,外面的职场和人心是险恶的。”有人曾感慨,“这里是一个真正的追梦者互相帮助的地方。”无数人曾在“家”中下定决心,要成为伟大的漫画家。
更多的时候,工作室成员们感受到的是养殖场内难以言喻的怪异。在京郊养殖场的11年间,工作室没有注册公司,成员们没有社保、医保和工资,只有年底的“分红”。大多数人拿到的都是1万元到5万元的报酬,只相当于行业正常收入的十分之一不到。
“哥”解释说,大家不需要算钱,更不用存钱,因为“家”里会保障一切。
“哥”曾以讲课、训话等各种方式,在工作室建立三十多条规范。比如“禁止追求个人空间和小幸福”。衣服、手机、被褥、拖鞋等一切必需品,都由工作室统一发放,如果想买自己喜欢的款式,就是“意识有问题”。比如反对阅读,因为“书里的知识哥都知道,问哥是最好的,自己乱看容易走火入魔”。
成员们还必须听“哥”许可的音乐,看他许可的电影。摇滚和民谣都属于“堕落”“有毒性”的音乐,一人因此被教育,“你是个迷茫懦弱的人,听这个只会更加弱小。”GALA的《Young
For You》和《狮子王》的主题歌曾被明令禁止。《天使爱美丽》等文艺片属于“感受性引导性极强”“向内向下”的电影。
养殖场的工作间大屋24小时外放着“引导好的意识”“向外向上”的音乐。
图 | 养殖场中,成员们集中在一起看电视
睡觉前,每个成员都要和“哥”打招呼。如果在床上玩手机,被窝发出亮光,第二天就会被“哥”知道。成员们被鼓励互相监督与举报。在好几次三十个小时不睡觉,睡四小时就要被喊起来接着画画后,小唐开始一边流泪一边画画。她不敢大声哭。因为“哥”曾说过,哭是“不好不幸懦弱胆小”的象征。
加入工作室三个月,在一次谈话后,小唐被告知她还不够努力,“经常聊QQ,你在聊QQ的时候,别人都在画稿,比你画得厉害的人都比你努力,你怎么可能超过他们?”她因此将QQ中所有的家人、朋友都删了。列表中只剩下工作室成员。
在工作量大到喘不上气的时候,她跑去问“哥”:为什么我喜欢漫画,喜欢画画,还是会觉得累?
阿朔最为困惑的一条规定是“工作期间禁止沉默”。成员们在最初几年被要求一边画画一边说话。刘某给出的理由是,这样能防止他们产生“向内向下的自闭思想”,且是一种成为高级漫画家的修炼,“要练习一心多用,画画只是手段,要像吃饭一样自然。”
无数次因被改造而极度痛苦时,阿朔都想起最初加入工作室时的一个时刻。在搬去养殖场前的2008年,北京太玉园小区的二居室里,阿朔和其余八个成员一起在卧室聆听“哥”的讲话。那段时间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哥”和大家一起同吃同住,熬夜赶稿,过得很苦。他想不通“哥”是为了什么。
在一片暖色的光中,“哥”说,他想要的很简单,“我就想看看死的时候,有多少人会在坟前,真心为我掉眼泪?”
这段话深深震撼了24岁的阿朔,一个在工作和恋爱上都还一事无成的人。阿朔自此想通,“哥”不是无所图,“他所图的,是人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后来即便有人表示出对“哥”的质疑,他也会出言维护,认为其中有“无奈与悲剧色彩”。
阿朔相信“哥”是个好人,一切改造,都是为了让自己“变强”或“变好”。加入工作室前,阿朔从苏州一所大学毕业后来到北京,做了3份文职工作,都没做下去,与同居两年的女友也濒临分手。刘某接纳了无依无靠的他。
女友多次跟阿朔提出,满口大话的“哥”是江湖骗子。一次,女友还发现刘某支开了工作室成员,独享了她送到工作室给大家分享的螃蟹。女友的质疑也未能动摇阿朔对刘某的信任。他试图让自己去靠近“哥”的要求,努力改变自己。
到2024年2月从A-soul离职,阿朔仍旧是工作室里的“失败者”,是“吊车尾的典型”。
这时,阿朔已经接受了将近16年的改造。
哥与家
没人说得清楚“哥”到底是什么来路,哪怕在A-soul工作十数年的老人也对刘某知之甚少。
在养殖场的大屋,随时随地发表观点的“哥”偶尔会谈及自己从前的经历。从成员们听见的叙述碎片中,能勉强拼凑出“哥”的人生:1980年生人,不是漫画圈的。当过工人,做过混混,可以在工地上轻松地把铁管弄弯,也曾在江湖上“道上有人”。脑袋上有个坑,自称被车撞过,有“白痴症”,“杀人不偿命”。疑似高中没毕业,却因为努力而练就很高的绘画技能,做过央美的老师。
没人看过“哥”真正的作品,因为他说他从不留,“画一张撕一张,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变强。”
图 | 漫画作者桃仔画中的“哥”
坐在大屋的沙发上,“哥”的头发很长很乱,只在身后随便一扎,手里夹着烟,穿着拖鞋,说话时露出一排大板牙,牙齿很黄。在2012年加入的前成员沙沙眼中,“哥”看起来确实不是漫画家,而像胡同串里穿夏威夷衬衫的混子。说到自己的经历时,“哥”四周的老成员们总纷纷笑着附和,称赞他的厉害。
2009年,成立一年多的A-soul有了二十多个成员,工作室从最初通州太玉园小区里的两居室搬到皇家新村的一栋二层自建房中。搬家后,“哥”宣称要送大家一个“最好的东西”:一场必须全员聆听、每晚例行上课、持续五十天的个人演讲,内部史称“五十天大课”。
从当年4月11日开始,每晚七点,全员在一楼集合。“哥”坐在老板椅上,二十多位“家人”在工位上将椅子调向他的方向,工作室的二把手张某担任速记,记录下累计14万字的文档,人手一份。
在“核心”这一课,“哥”讲到了“家”的概念,首先提出一个思考题:“问,有什么原因可以让你们离开我?”
随后他自己做出回答。“我们是真正的一个家,谁也不会离开谁。我帮你天经地义,你帮我也是,因为本来就是一体。我因为这个家,完全放弃了两边的家,回家就好像看亲戚,我独立了。我都不记得我那个屋啥样了。”
“我们都是可怜人,无家可归的人。为了守护一个家,有理由勇敢坚强面对一切。这就是真实,今天就把这个伤疤揭开。没有比这个问题再真的问题了。”
“我能为了你们放下我所有的,你们能为了我放下什么?很过分的一句话吧,你敢选吗?……今天我话说这了,我对你们就没有一点保留余地了,我把自己逼到悬崖上了,我给自己制造了很大的麻烦。”
进入工作室认识“哥”以来,阿朔时常听他进行类似的表达。在讲述中,“哥”为了“家”与“家人”放下了自我,好像殉道者般无私。好几次讲课时,台下都有人落泪。
但阿朔是个例外。在“哥”讲话时,他没有办法像其他人一样感动,更多感觉麻木。上大课期间,他几乎每堂课都会睡着,不得不掐自己。他希望自己认真学习,但“哥”一开始讲学,他就感到眩晕。
“哥”开始找阿朔单独谈话,这是阿朔被改造的发端。每当此时,阿朔都努力显示出一种凝重的状态。“哥”对此表示不满,因为被他单独辅导,是一种殊荣,他认为阿朔应该高兴。阿朔领会后,便强迫自己微笑。此时,“哥”又批评他虚假。
阿朔认为“哥”是无私的、伟大的,而不能为此而感动的自己是个“无法改变的错误”。他为自己的麻木而愧疚。他想要配合,却总无法给到“哥”想要的强烈反应。
不仅听课反应不到位,阿朔也难以符合“家”对“家人”的期许。大课期间,“哥”给“向内向下”的阿朔布置了自我改造的作业,让他每天走到每个人面前说话。阿朔站在“家人”们面前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勉强开口,也是扯扯闲天。“哥”越发地不满,将他的自我改造状态定义为“向外但是向下”,认为他不服从规定。
2009年5月6日,“哥”为吊车尾的阿朔开了一次批斗专场。
“咱们一直都是正剧,今天上演一出悲剧,为什么非要逼我杀人呢?阿朔,担心不担心我张嘴跟你说出一句话?”这是大课的第24天。“哥”开口说完第一句话,阿朔就知道情况不妙。
“哥”好像洞穿他的内心一般,咄咄逼人地发出反问,“现在是不是感觉到所有一切都那么沉重,巨大内心压抑的感觉有吗?到现在给你十多次机会了,每次都说最后一次,因为我没逼自己,这次我逼自己……我再给你十天时间,做不到,你不走我走,我把家都压上,做到皆大欢喜,做不到家都没了。”
阿朔被下了最后通牒。这一天,“哥”当着所有人的面,宣称他要和阿朔对赌,如果阿朔在十天内还不“改变”,“哥”就要离开这个“家”,让所有“美好的回忆”和阿朔的失败一起陪葬。
“你不是自己不能改变吗?我就把这个家押上,你阿朔把它毁了。所有人的希望,所有人的梦想,就因为阿朔你绝望了。一切的一切,都只能成为回忆了,明白吗?”
“阿朔,好好记住这个感觉吧。现在知道悔恨是一种力量了吧?要想真的得到这种力量,我就让你真的悔恨。”
“现在知道了吧,这世界上我两种人都可以做,我可以为了所有人把你杀了,我也可以为了你一个人,把所有人都杀了。”
工作室中,伴随“哥”情绪饱满的发言,有人呜呜地开始抽泣起来,是A-soul最知名的漫画家之一极乐鸟。
这哭声受到了“哥”的赞赏。“男人就该有自己的性情,鸟,你不用控制自己哭的情绪,不用去调整,就冲你这个行为,你就过了95%了。你就已经长大一些了。鸟,去感悟吧,你的人生已经走上一条新的路。”
阿朔当众认罪了。事后作为“哥”眼中的模范成员之一,极乐鸟收到了一个任务:和阿朔打一架。
那天,在工作室外的院子里,“哥”站在了阿朔和极乐鸟面前,对极乐鸟说道:“你要是个男人,你要为了你兄弟好,就敢于做这个坏人,去打他。”接着,他又激将阿朔:“你是个爷们儿吗?是爷们儿就不要怂,硬起来。”
阿朔一把被极乐鸟按在了地上。
此后的内容,阿朔忘了。一位在工作间画画的成员敏敏,透过窗户看见了这一场景,他感觉那一拳打在阿朔身上的同时,也重重击中了他的内心。“原来这就是兄弟,原来这就是感情。你为那时候对于感情迷茫的我上了第一课。”后来离职时,他因此饱含深情地给极乐鸟写了一段话。
图 | 极乐鸟2009年的漫画记录了这场打架(左下角)
那段时期,阿朔感觉所有人都在为了他的改变而努力,而自己却油盐不进。他成了拖住整个集体进步的最大障碍。他觉得自己亏欠了所有人。
阿朔陷入极度的痛苦。但转念一想,他又认为痛苦是件好事。
很早前加入工作室时,“哥”就曾告诉他:越痛苦,越说明你正在成长,越说明你能变得强大!
热血灌输
离开A-soul的许多成员们认为,十数年间,工作室依靠某种标准挑选着成员,吸引着热爱漫画,且想要“变得更强”的年轻人们加入。
多年来,被吸引加入A-soul且长期居留的,多是“三无人员”:他们大多20岁出头,没有好的家庭关系(父母离异或亲子关系不和),也没有能承托自己的亲密关系(许多人都在刚分手时加入),也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或者还没进入工作阶段)。但这种归属感的匮乏与学历无关,工作室成员中除中学辍学、大专毕业的人外,也不乏名校毕业的高学历人士。
在早期的日记中,一些成员形容自己被工作室“收留”“拯救”,有了真的家。
漫画作者极乐鸟是其中的典型。在极乐鸟于网络公开发表的漫画自传《动物园年终总结》中显示,他的父母很早离异,父亲再婚生子后离家,继父在2007年患上癌症。同年,最疼爱他的姥姥也患癌住院,他和女友也濒临分手。
21岁的极乐鸟当时在一家图书公司做签约漫画家,因此认识了“哥”,也就是公司的负责人刘某。刘某提出,如果没地方可去,可以住在他的编辑部。
在当年的漫画日记中,极乐鸟记下了刘某向他说的话:“当时的我非常消极地面对着自己的梦想,直至一个人问我:你想改变吗?你想变得更好吗?……你能说你尽全力了吗?你把自己逼到过极限吗?你知道自己的极限吗?”
极乐鸟说自己想起很多已经被遗忘的过去。“当我在窗户的反光看到自己的时候,我想起了那时的梦想。”
“我大哭了一场。于是我的路第一次发生了改变。热血灌输在我的体内。”
刘某的话成了极乐鸟改变的契机。在那段时间的日记中,极乐鸟渴望着通过漫画变强,“那段日子比任何时候都热血,我迫不及待想把《单细胞》弄出来……当然也依旧在睡觉和去医院的路上挡住脸大哭。那时我只告诉自己,只要扛过去,我将无比强大!”
极乐鸟开始为自己定下“不可能完成的计划”:2008年一年画1000页稿子。此后,他的睡眠时间从每天12小时以上锐减为6小时内。
之后在以工作室日常生活为蓝本的漫画《动物园》中,极乐鸟成为了主力画手,奠定了A-soul工作室对外热血友爱的形象基调。最具代表性的一个画面,是一位以极乐鸟自己为原型,手指向画面外的少年,旁边配上火红的文字,“今天你热血了么?”
图 | 极乐鸟2008年创作的第一期《动物园》封面
《动物园》由A-soul工作室成员一人一期的方式轮流更新,阿朔只画了一期,拖稿了三天。他的画风和极乐鸟截然不同。极乐鸟的画面和文字常用鲜艳有冲击力的红色,阿朔则偏爱沉静的淡黄和深蓝。
其他成员画下的他们也呈现出两个极端:极乐鸟常穿红衣,表达自己对漫画的热爱和疯狂工作的干劲。阿朔则穿蓝衣,在集体行动时站在画面边缘,总在摸鱼、健身、抖动胸肌,或突然给过生日的成员送上一张贺卡,为对方留下特别的回忆。
图 | 成员们笔下的红色极乐鸟(上)与蓝色阿朔(下)
后来翻看极乐鸟那几年创作的漫画时,阿朔发现以刘某为原型的漫画形象在极乐鸟的笔下不断变迁。
在极乐鸟2007年的作品《单细胞》中,刘某是弯折眉眼的“搞笑大板牙”,在A-soul创立后的2009年,这形象则变得严肃,化身为“热血大板牙”。到2010年,刘某进化为眉眼犀利的“秀发老大”,直至2011年《暴走邻家》开始在《知音漫客》连载,作为被称为“神秘人”的红发美男出现,刘某被设定为“可以一眼看穿人的全部”,道行高深莫测。
与此同时,极乐鸟的工作强度也不断提高,直逼生命极限。在《知音漫画》2012年刊上,极乐鸟写下了自己的新年愿景:“2012年经历了赶稿强度最大的一年,终于知道自己的熬夜极限可以更上一个台阶……新的一年里我要努力让自己更忙碌一点。”
工作室一位成员因此想到了乔治奥威尔的经典小说《动物农场》。其中有一匹叫做拳击手的马,常挂嘴边的台词,只有两句话,“大哥永远正确”和“我要更加努力地工作”。
作为极乐鸟的对立面,阿朔仍旧积极不起来。但他尝试着“成长”。
2009年12月,“哥”提出要让整个工作室充满他想要的氛围,阿朔被安排负责设计一块“精神词板”:在一块124X243cm的KT板上,把“哥”日常输出的精神和话术总结成几十个词。
为了总结“哥”的精神,阿朔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写下这些词“应该给观众带来的感受”和“应该避免带来的感受”。在“应该避免带来的感受”一栏,他写下了:传销、邪教、洗脑、疯狂英语、狂热、暴力、煽动性、崇拜、偏执、宗教。
一口气写完这些词的瞬间,阿朔感到淋漓尽致的畅快。而后他告诉自己,这些观感都是“不正确”的,是要加以回避和对抗的。抬头时,工作室的墙上,极乐鸟画出的各种形态的“哥”,在一片火红的光晕中,正目光逼人地看着众人。
伴随刘某形象在漫画中的越发完善和极乐鸟工作热情的逐步高涨,“哥”的权威也达到顶峰。经历太玉园小区的二居室、皇家新村的自建房和铁路货场,2011年,工作室成员全体迁移至位于北京通州东鲁村的荣荣养殖场,开启了与动物同吃住的生活。
阿朔也开始得到“哥”的认可。由阿朔手抄的“金字塔”理论曾被贴在墙上,由他绘制的巨幅LOGO一度是工作室的象征性图腾,他做的精神词板也让“哥”觉得满意。
在“哥”热切的目光里,阿朔晋级成为A-soul的九大元老之一。
很早前加入工作室时,“哥”就曾告诉他:越痛苦,越说明你正在成长,越说明你能变得强大!
新造的人
讲述少女追逐漫画梦想的作品《暴走邻家》从2011年开始在知名杂志《知音漫客》连载,为A-soul在公众视野中打出了名气。
那段时间,许多加入A-soul的人都是《暴走邻家》的读者,也是极乐鸟的粉丝。但许多读者至今才知道,漫画中有位被设定为全知全能的“神秘人”形象,就是以刘某为原型。
以极乐鸟的画为介质,“哥”的思想开始突破“家”的限制,向养殖场之外传播,在一代读者脑中留下印记。越来越多人想要加入A-soul。
一位曾在2014至2022年加入工作室的前成员小圆,做了一张图来描述那时的A-soul吸引新人的原理:在深不见底的漆黑海洋中(边缘年轻人的个人困境),一群小鱼(新人学生),朝着唯一的光亮(明星作者、漫画梦想)进发,却未曾注意,等待他们的是一张带着尖牙等待吞食的大口(养殖场)。
图 | 养殖场的大屋修建时期
小唐正式加入A-soul的时候只有17岁。2015年2月,高二的她辍了学,从内蒙古买了张火车票来到北京。
她是一个人来的北京。父母离异后她跟随父亲。那年,父亲重组了家庭,想把她送给姑姑寄养。那段时间,她又爆发了和母亲的争吵。几番折腾下,小唐告诉父亲,“不用管了,我自己想办法。”
因为喜欢《暴走邻家》,她很早就在网上了解到作者极乐鸟所在的A-soul工作室,于是报名加入。站在养殖场蓝色铁门前,她无比兴奋,想到许多喜欢的漫画作者都在这里,她紧张得像是在追星。
后来小唐只记得无数个突然惊醒的夜晚。只要有人来宿舍,轻拍一下她的被子找她干活,她就要赶紧从上铺翻身下床,跑去隔壁的大屋工作。
2018年加入工作室的老K,对工作量的递增印象深刻。因为加入第一天就画了十一二张稿子,他很快得到“重用”。后来,他每天要画的稿子越来越多,有段时间一直维持在20至25张,而普通漫画工作室的速度,是每人每天4至8张。
老K开始连续好几次48小时工作不睡觉。因为巨大的赶稿压力,他在二十出头开始有了白发。
小唐逐渐也发现工作室和她之前在网上看到的场景不同。在《动物园》中,她看到作者们时常打打闹闹。但养殖场的真实生活中,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她曾询问组长,什么时候可以休息?对方说,“你画完了就随便玩。”当她终于交稿打开视频时,又被前辈抓去训话说,“你现在休息,别人却在赶稿的时候看到你看视频,别人怎么想你?”
她这才明白,“画完了随便玩”的意思是,永远不可能画得完。
图 | 漫画作者桃仔的回忆录
然而在养殖场,需要操心的不止是漫画,还需要学习“哥”的思想和“家”的规定。刚进工作室时,沙沙对很多规定感到不解。比如有一条是,不能说“我觉得”。“哥”在讲话时解释道,年轻人不懂什么叫自我,所以就不要有自我,安心画稿,该有的都会有。
在厨房给狗做饭的时候,沙沙和另一位新人交流困惑,“为什么不能说‘我觉得’?那可以说‘我感觉’吗?禁了‘我感觉’,还有‘我认为’,‘我以为’……”
因为每次不理解规定都要问一句“为什么”,沙沙又受到前辈的敲打,被拖去谈话,“你哪里来这么多为什么?”
在那时的养殖场中,讲完五十天大课的“哥”,很多时候已不再是自己精神的前线布道者。前期听了课的老成员和改造成功的新成员,会自发地将精神传递给新来的人。
每个元老都成了“新造的人”,除了阿朔。针对阿朔的改造仍旷日持久。
在养殖场的鼎盛时期,阿朔再度成为负面典型,被批评的恶劣行为越来越多:他无法完成组织期待的工作量。睡觉时因为怕“头”被监视,他把被子盖在脸上。他画画时仍然不说话,继续“向内向下”。
“哥”为阿朔定制了一套全新的改造方法,类似于“游街示众”。
他被安排到一个狭小的临时工位,在大屋的一条出入要道上。“哥”鼓励所有人共同帮助改造他,监视他,举报他。如果他在座位上掏出手机,或在电脑上摸鱼,过路的人都可以告诉“哥”。
那段时间,在集体的热情下,就连阿朔回宿舍睡觉前看了多久手机,刘某都一清二楚。
图 | 阿朔坐在临时工位,地上是花生壳
在临时工位坐着时,阿朔感觉自己的身体越发紧缩,僵成一团。他曾不停地吃花生来缓解压力,花生壳散落一地。
恐惧仍未减退,他就躲到厕所去吃花生。厕所的环境不堪入目。四处都是烟头、尿液和浓痰。垃圾桶沾染着排泄物的纸团堆成小山。曾有个女生告诉阿朔,她每次蹲在这里时,都很担心这些纸团掉在头上。但阿朔只有在这里才能放松。他疯狂地在厕所吃花生。
这项唯一的放松终究还是被人发现了,“哥”在开会时作为笑话当众讲出。
后来,阿朔不敢去上厕所。他在座位上憋尿很久,最终患上伴随至今的前列腺炎。
也许出于一种朴素的正义,有一位刚来不久的新成员,每次路过阿朔的身后,都要扬起手来抽打一下他的脑袋。
2017年,由于长期难以改造,阿朔被“哥”移交给他的伴侣“姐”,生活受到更严格的管辖。
这次,他上厕所的时间和次数被清晰规定,如厕超过十分钟,就会有专人去厕所看他。“家”里发给阿朔的手机也被没收了。好在,阿朔还有一部备用机,是他自掏腰包买的锤子手机。晚上在工作区时,备用机一不小心露出了光。
“姐”发现后暴怒,当场在阿朔面前夺走,将锤子手机砸碎在地。阿朔的朋友勺子站了起来,想拦住姐,没来得及。旁边一位女生被吓得哭出声来,又被另一位成员责骂:你现在哭,不是显得“姐”是个坏人?
那段时间,阿朔开始做噩梦,连续两个月出现鬼压床的症状。
有一天,他感觉自己身体从宿舍床上慢慢垂直腾空,漂浮在空中,然后“嗖”一下平移出去。他跑去告诉“哥”,说想去医院看看。
刘某说,这个不用去医院,让你姐帮你叫一叫就好了。他说,“姐”会叫魂。养殖场中曾有狗发烧,也被姐叫过魂。
回忆时,前成员沙沙不知为何想起一条小狼狗,是“哥”从外面领养回来的。因为没太受过训练,它在吃骨头时咬到了人。“哥”打了它两下,又拿起那根骨头,放在狗鼻子前闻一闻。又继续打两下。他说这样狗就能记得了。
一次,工作室核心成员韩超放老鼠药,不小心毒死了一批狗。一些曾经和它们有感情的成员在大屋里低低地抽泣。
“这些动物的生命根本就不重要。”
“哥”走进屋里,再次讲起哭是“不好不幸懦弱胆小”的象征。他禁止大家为狗难过,“这个事情,谁也不许再提。”
有位作者曾因为喜欢一只黏人小猫,而将它养在工作间中。后来,不知为何,猫被送进养殖场的集体猫屋,关进铁笼。那是一间和作者们居住场所相差无几的红顶黄墙养殖房。三四个1.5米高乘60cm宽的绿色铁笼里,关着十几只猫。
一次,外部漫画作者小柴过来探访猫屋。开门的一瞬间,她感觉肺部在灼烧,像是在闻烧辣椒的味道。几个被用作猫厕所的敞口塑料盒上,变干的猫屎成了新的猫砂,其上又堆上新的猫屎。层层叠叠垒起来后,屎尿结成水泥地一样的厚块,散发出浓烈的气味。
久未见人,所有的猫都狂躁起来,在笼中左右徘徊、蹦跳,撞击铁笼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介绍人对小柴说,有只猫你千万别碰。是那只从屋外送进来的小猫。被关进来几年后,这猫开始见人就咬,曾有作者被它咬得鲜血淋漓。大家都说这猫疯了。
阿朔说,有些“幸运的猫,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间猫屋中,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它们的娱乐是互相攻击,或者玩自己的屎。
无法逃离
“家”中最热闹的时刻,是过生日。
第一年进去时,小唐被暗示说,“你刚来就不搞你了,跟大家混熟的才会搞。”她因此旁观了另一位男成员过生日的全程。
晚上,等人齐了,“哥”大喊一声“今天有人过生日”,“家人”们就开始行动。
主角被带到大屋左边,用绳子绑起来后撂倒在沙发上,嘴里塞上一根棒棒糖,所有人围着挠痒。第一轮结束后,还有第二轮。被搞完的人会成为新的动手者,而被搞的人,极有可能是上一轮动手不够积极的人。
等女生散去后,有的男生会被扒掉裤子,被其余男生一起撸管、拍视频。小唐在的4年间,女生也未能幸免,不过动手的人被换成了所有女生。
看到这一切后,小唐从来不敢告诉他们自己的生日。
18岁生日那天,她不敢庆祝,偷偷跑出工作室在村里给自己买了一个小蛋糕,做贼般地吃掉。蛋糕是带塑料包装的那种。
后来,“过生日”逐渐演变为一种集体暗号。如果有人被“哥”视为“最近状态不好”,他就在屋里发出指令,“给他过生日去!”
阿朔印象最深的一次“过生日”,是在“哥”的指挥下被很多人持续几十分钟摁倒挠痒。有人把指关节屈起,向他的肋下猛钻。这是“哥”曾现场向大家亲授的技巧,说这样会把人弄疼。
在沙发上,他从笑到哭,再从哭到笑。周围充满了“家人”们的笑声。他无论如何求饶都停不下来,几乎窒息。有一瞬间,阿朔突然觉得自己被释放了,因为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大喊大叫。
停止后,他浑身红肿,酸痛感几天不消。
后来,阿朔才意识到这是一种服从性训练。通过冲破肉体的界限,个人的精神,也成为可以被集体随意践踏的存在。加害与受害的身份如滚轮般调换的过程,则干扰了人们对自身行为的认识。
过生日时搞与被搞的轮转,是养殖场内部关系的缩影。
因为成员们需要互相监督和辅导思想改造,一些曾经的朋友不再平等,变成上下级关系。阿朔早在工作室成立前就认识的朋友勺子,后来被刘某点名成帮助他进步的引导者。
一天在工作室中,阿朔的情绪崩了,他哭着问勺子,为什么我们的关系变成了这样?
图 | 冬天,养殖场院中雪景
养殖场甚至规定了成员们建立关系的方式。2013年,二把手张某曾在公开访谈中提及养殖场的婚恋模式,是“把小家容纳到大家”:“团队成员有了家庭,一般会把家庭融入进来。如果谁交了女朋友,最理想的状态是把这个人容纳到我们的团队,这也是对爱情的一种考验吧,我们甚至愿意把大家的父母都容纳进来。”
阿朔发现,张某和刘某不会明令禁止成员们和工作室外的人恋爱。但在实际结果上,十六年来,所有没有在内部发展,或没将恋人纳入内部的亲密关系,全都分崩离析,无一例外。
刘某表面持鼓励态度,但一旦有人恋爱,他就会开启一场灵魂叩问:你现在人很好了吗?就你这样,配得上人家吗?你能给别人幸福吗?
即便扛过这轮叩问,成员们也会发现,因为超长工作时间和人身自由的限制,大家没法和养殖场外的恋人相见。
即便在内部结合的关系,也要经过刘某的批准。一位在2013年下半年间加入过工作室6个月的前成员三三,曾目睹一个荒谬的场景。一天晚上,在养殖场的大屋沙发开会时,刘某说,极乐鸟和女朋友,不经过他的同意,背着他做了第一次。
三三的瞳孔地震了。她从2008年就开始关注A-soul,是工作室的全员粉,这些作者是她“一直以来画画的动力”,而加入工作室就是她曾经的梦想。她想不到,这些让她敬仰的漫画家,竟然连性行为也要经过组织批准。被批评后,极乐鸟和女朋友笑嘻嘻地抱着刘某的大腿,其他人也笑了起来。
六个月后,三三离开了A-soul。从此再不想画画了。
许多人对刘某的观感很差,却又没有选择离开,其中很大部分原因,是出于对二把手张某的信赖。在漫画业界,大家总有一种印象,说张某90年代就开始做漫画杂志的编辑了,是专业的前辈,更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工作室不少人看过张某关于漫画的热血发言。在一个已经消失的古早论坛,张某早在2001年就开始以“阿提拉”的网名发表关于漫画行业的评论,为理想振臂高呼,“我们必须坚持这种不媚世俗的病态……才能成为合格的漫画人,才能始终为了梦想冲动!!!!!!!”“我们应该认识到,为漫画努力的日子,漫画给了我们很多,我们比更多的同龄人充实和高贵!!!!!!”
二把手喜欢用六个感叹号结尾。许多曾对刘某感到怀疑的前成员,都表达了一种想法:刘某可能是个神棍,但张某明显是个“明白人”。如果张某对刘某顶礼膜拜,那就只能证明,刘某有真东西。
后来阿朔才知道第一批元老级成员,几乎都是因为相信张某才开始接近刘某。第二批作者及后来的“新人”们,则大多是第一批作者的粉丝或朋友。
“我呆得很难受,但他比我聪明有阅历,他都觉得没问题,那肯定是我的问题。”看到一位敬仰的漫画家围绕在“哥”的身边时,阿朔最初曾这么想过。
曾有一次,阿朔因为压力太大逃出工作室,去朋友家里住了两天,被刘某找了回来,“你现在状态不好我可以理解,哥永远不放弃你。”
许多离职成员都表示,离开是困难的,而回去却是容易的。对于许多第一份“工作”就在养殖场的年轻人,尤其是未成年人而言,他们不相信自己离了“家”能在外面独立生存。
正式提离职时,“哥”会抓人进行长时间挽留谈话,最长一人被挽留了9小时。最后,他会对在职者不遗余力地述说离职者的悲惨生活,强调外部世界的危险。一些离职人员,在走前被要求写下数万元不等的欠条,用以偿还在“家”里的开销和费用。
小唐记得,在养殖场中,“哥”几乎每天都站在大屋门口与外部世界连接的路口处,向大家说“外面”的黑料。
如果最近业内有哪位作者画得好,他就说那个人是个疯子,“意识”出了问题,“已经快完蛋了”。哪个工作室曝出“合同诈骗”的问题,他就会说你们真幸运,合同都在张某那里,“家”会办好一切,什么都不用操心。
每当此时,张某总是点头称是。二把手积极响应一把手,在领导和普通成员之间转圜。
老K曾在离开工作室后,又回去过一次。他发现自己离“家”之后仍然迷惘。“躺平”一年后,他去自驾游玩了一圈,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发现自己的生活习惯、工作习惯与社交关系都被建立在养殖场中。相比“外面”未知的人生,至少那里的生活足够确定,有人安排。
另一位工作室成员说,他喜欢将“自我”放在“哥”的手上。
日复一日,养殖场的日常编织起一张幻梦般巨大的网。生活其中的人们不知觉中,也成了网的一部分,血液和精神在其间流淌。当“家”与“家人”已不分彼此,一个个被吞噬的自我也成为整体,形成更温暖的家,编出一张更滋养的网。
许多漫画作者就这样,在“家”中生活十数年至今。其间,工作室有七对内部夫妻结婚,三对生育。刘某为两对夫妻举办了集体婚礼。养殖场陆续分出几个单间,供婚育的人们居住。
图 | 养殖场屋外,成员们晾晒的衣服
梦醒时**
再等等吧。抱持着愧疚和痛苦,阿朔才发现等了十年。在养殖场中,他好像忘记时间的流逝。他没注意到自己正在走向衰老,从24岁青年到40岁的中年,胡子拉碴,皮肤松弛,生命已经游走到一个危险的刻度。
到2019年,工作室终于搬去武汉,成立公司,开始为员工缴纳社保,按月发工资。新公司在工业园区的办公楼中。成员们也从集体宿舍搬去单间,两人合住一屋。刘某有了独立办公室后,时常缩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他不再时常讲话。
阿朔发现工作室成员们在武汉开始自由交流。曾经在养殖场集中工作和生活的密闭空间中,每个人讲的每句话,都能被各种人听见,不只是“哥”,还有会向“哥”举报的成员。
离开京郊养殖场后,许多被遮蔽的信息开始流通,不少是关于钱。2018到2022年中断续的三年间,老K画了超过两万页稿子。他按照后来的行情来算,每一页漫画他所负责步骤的稿费均价在90元~140元间。算下来,他应该在市面上能拿到230万元稿费。而他从刘某那里拿到的“分红”,是15万元左右。
而A-soul作为业内一线工作室,在当年泡沫红利期,能拿到的稿费预算远超一般水平。大部分作者也没有作品版权。在2019年前因为没有公司,且作品多为网文改编漫画,大部分作品的实际控制权、平台渠道都在刘某和张某个人手中。
松动的工作室成员们共同的问题是,钱都去哪儿了?
其中一个答案指向在养殖场的模型屋。后期,刘某曾建造一间足有篮球场大小的仓库,其中排满货架,模型的盒子一直堆到天花板,“只能说模型店老板来了,也只能喊一声卧槽,并以为自己是来进货的程度。”
图 | 养殖场中堆积的模型
一位加入工作室十年的前成员小古,与多位模型业界人士沟通查证,根据旧照片对刘某购入的模型进行估算。他看见的不同模型,总数达一千多件,单价从几百元到八万元不等,总价值在100万元以上。多数都是“哥”在养殖场期间购入。
此后,许多成员才知道,在养殖场中那些随处可见的小手办价格至少四位数,无人问津摔倒在角落、爬满苍蝇的模型,是几万元的限量版。纸箱里的不明杂物,许多是玩坏的模型残骸。
工作室成员们开始意识到一种双重现实:在自己住在散发霉味的集体宿舍;在经常出现老鼠的厨房做饭;在锁坏了也没钱修,以至女生洗澡时有男性直接进入的集体浴室中洗澡的同时——“哥”买入了挂在自己名下的豪车,买入超百万元的模型,并在未告知集体的情况下进行着大额投资。
听闻这些讯息,阿朔也没有决定离开。因为他始终认为“哥”是个好人,“要建立和维持一个乌托邦,要让所有人满意,在现实层面太难。”他觉得自己应该体谅“哥”。直至发生了一件事。
曾有一位元老B去刘某办公室问过钱相关的问题。从办公室出来后,他们成了刘某口中的分裂分子。“家”的氛围自此不一样了。阿朔发现,刘某的精神变得非常紧张。他开始向所有人传播元老B的坏话,说他要分家,要拿钱。许多人因此疏离B。
一天,刘某把阿朔和女友阿珍叫到家中,问,你们知不道发生什么事了?
屋子里坐着五个人。张某和刘某坐在中央沙发,三位元老坐在左右两侧的小沙发和板凳上,是极乐鸟夫妻和韩超。刘某用告密般的声音,轻轻地对刚坐下的两人说,“十几年了,我终于知道家里的内鬼是谁了,是B。”
阿朔感到震惊。数年前,早在知道工作室之前,阿朔就认识了B。B是一位有漫画理想,善良、聪明又努力的漫画家。他1998年就开始画漫画。2006年开始,在行业发展高峰期到来前,他和许多人一样经历原创漫画的低谷期。他想知道漫画的未来在哪里,因此背着包,全国各地流浪,去见不同的作者与编辑寻找答案,最终认识了张某和刘某。
在B眼中,刘某是和其它漫画家都不一样的人,他觉得刘某很脏,从里到外都脏,而漫画家们都太天真和干净。但他想漫画的希望可能就在这里。
自始至终,阿朔知道B是真正信任“哥”的人,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哥”否定了B,就是否定了所有人曾一直相信的一切,等于否定了自己。
刘某说,这十几年,B一直在向大家传递“不好的思想”。阿朔环顾一周,仔细端详屋中三位元老的表情,每个曾受到过B帮助的人,此刻都神色夸张地表示赞同。从“哥”那张此刻最具戏剧性的脸上,阿朔再看不到人生的真谛。他联想到马克吐温的讽刺小说里搬弄是非的小人。他不再相信“哥”。
元老A与B离职后,刘某向全部剩余人员宣告一个消息:A和B拿走了200万元,所以今年公司发不起钱了。后来他反复提及此事,数字却一直在变动,有时是200万,有时是300万,有时是500万。
图 | 2010年,一位漫画作者在烂尾楼上憧憬未来
2024年2月,阿朔提出了离职。B被称为内鬼的那段时间,阿朔刚好在看书和电视剧。工作室经由武汉搬去海南后,他和女友阿珍单独住在一室一厅的房中,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书柜。那个冬天,他看了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读库》的《互联网与中国后现代性呓语》,还有封建帝王时代背景的电视剧《天下长河》。
他从未想到,自己能在封建社会故事的权斗、党争、监视中收获如此多共鸣。在看《天下长河》导演张挺的访谈时,一句话让阿朔印象深刻:“所有皇权体系之下的帝王,无论有什么丰功伟绩,本质上都是极度自私的。”
重新品味刘某曾经的种种发言时,他有了和当初完全相反的感受。“哥”曾说,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两样东西:100%的信任和理解。“其实要了这两个,就等于要了一切。”
离开养殖场的第一个月,阿朔一直笼罩在被监听的幻觉中。多位离职成员出现精神问题。有人蜷缩在马路上试图结束生命,有人被确诊精神分裂,有好几人患上双相情感障碍或抑郁症。
曾反复两次进入工作室的画手老K,离职后再也不想画画了。看到绘画的板子,他就想到养殖场的日子,胃里发酸,恶心感在体内翻滚。他确实吐出来过一次。离开后的这两年,他总共只画了三四张插图。在“家”中的两年,他每天被要求画20张以上,一个星期才能洗漱一次。他感觉自己在那里画尽了一生。
阿朔正在拿回说话和思考的权利。曾经他常被逼问,“你在想什么?不要思考,想什么说什么,立刻!”因此只要不够正确的念头,阿朔都不再想。离开工作室后,阿朔重新练习说活。最初他的心脏总是缩成一团,喘不过气。他固执地大声谈论一切,甚至骂骂咧咧,坚持许久,幻觉终于慢慢消失。
最近几天,阿朔试图重新学习感受“情绪”。在“家”中的16年,阿朔很少崩溃。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淡漠麻木的人。如果不是其他成员提起,当初那些痛苦万分的日子,他早已忘却许多,包括那场曾令他失魂落魄的公审。
鼓足勇气的他重读了当年的会议纪录。“第二十四天 2009年5月6日周二
绝望”,在这堂名为《绝望》的课中,他看见曾经的自己与“哥”的对话。
“有啥话说没?今天可都是为了你。”
“有话!……”
“你现在还有犹豫,还有恐惧。”
“请大家相信我一定能做到。请大家相信我。”
“哥”对他的回答感到满意。以阿朔为案例,这天,所有人都听到一段课程总结:“从你们踏进这个门起,你们就与普通人无缘了……我等着看一个好的结果。我等待着太阳的升起,乌云的散开,彩虹的出现。那一刻是最美的,会成为永恒。”
再次重读当天的记录,阿朔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委屈,就像那些黑暗的日子,铺天盖地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