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是近年来的热议话题,而作为他们阶层跃迁故事的背景,是那些一直没有机会离开村镇的人。他们受教育程度不高,留守村镇,隔绝于城市化和现代化的进程。
家庭资源有限,城市生存经验不足,这些没机会离开小镇的人,将进城视为一种“妄念”。
小镇修理铺,日入三元
晚上约莫5、6点光景,王学勤和妻子杨凤珍开饭了。桌上摆着临街店铺卖的熟牛肉、炝炒过的自家种的青菜,还有一瓶太原高粱酒。王学勤边喝酒边吃菜,杨凤珍说话间,则不停对丈夫翻着白眼。
年前,两人闹了点儿矛盾,王学勤开一家家电修理铺,这天他不在,有人来取修好的电视机,杨凤珍作主收了三十元。王学勤回来后,立马发了脾气,他认为那三十块钱收“贵了”。而杨凤珍也丝毫不让理。“光图名声能图来钱?”提及此事,二人不免又是一番拌嘴。
争执间,一位老人来修电饭锅。开关坏了,王学勤为他换了副新的,连零件带修理费,只收了三元钱。按杨凤珍的说法,这就是开年后的第一份收入,听起来不免带着点儿穷酸。
这是2020年春节,正月大年初八,王学勤和杨凤珍夫妇守在修理店内,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春节。
王学勤夫妇在镇上开修理铺已30余年。铺子就在自家自建房内,毋需房租。一年四季,王学勤大概都戴着墨镜,坐在一张旧木桌前,进行电路板焊接,杨凤珍负责招呼顾客。2014年她患上中风,落下半身不遂的毛病。身体状态好些时,店里一有人来,她仍会倚着门框走出,笑着招呼,要给人倒水、同他们聊天。
杨凤珍患病前,王学勤夫妇除春节或特殊节日,几乎都要开店、守着店面做生意。大儿子王大雷在镇子几公外的乡村开家电修理铺,二儿子王小雷在镇上开摩托车修理铺。顾客大都是四里八乡的熟人,店铺开在自家的房子,吃的是自家土地里产的粮食和菜园里的菜,肉去街上买,生活成本低,虽一年四季守在店里,但有钱赚,日子还算自在。
镇子位于山西晋南,这里丘陵和坡梁起伏,在此地靠种地挣不上钱。镇子十多公里外的东山,蕴藏有丰富的铁矿,上世纪90年代,一座铁矿厂矗立于此,昼夜不息地闪烁着火光,输送矿产资源的交通干道与镇子主街交叉,构成一条繁荣的商业地带。
王学勤夫妇是最早把握这波经济红利,从村里移居到镇上的人家。王学勤的父辈是农民,高考落榜后,王学勤开始自学家电维修技术,初来镇上干个体户时,只能住在租借的马房中,积攒财富后,才在镇上置地建房、娶妻生子。
那时,繁荣的小镇吸引来一波流入人口。有王学勤这样来自附近村子的农民,凭手艺开店,诸如小饭店,理发店、蔬果店、车辆修理铺等等。也有来自四川、湖南的外省人被矿场吸引,前来卖力气。
2005年后,矿场陆续关停,镇子的发展速度放缓。2012年前后,县城房地产生意红火起来,镇子迎来了人口外流时期。镇,作为城市与县城的中间态,曾被许多从乡下渴望到县城的人们视为中转站。镇子衰落,年轻一代纷纷选择离开,去往经济更发达的县城,或去省城务工,汇入浩浩荡荡的城市打工潮之中。
但那时,王学勤和两个儿子不想进城,也不怎么想出远门。他们的生存围绕本地的社会关系和人情展开,一家人也留恋故土。
王家第二代中,王大雷夫妻是最早选择出走小镇的人。2014年前后,他们苦于乡里的生意冷清,率先关掉修理铺,分别进入省城的家电城和电子厂。两年后,二儿子王小雷关掉铺子,为儿女读书,也搬往县城。
留守此地的王学勤,和镇上没落的邮局、家具厂、服装店以及坑坑洼洼的炮弹路一起,像是兀自构成守护旧世界的结界。
2015年,杨凤珍一阵阵犯头晕,她身形高大,自认为身强体壮,起初并未在意,直到一次,上厕所时差点儿晕倒,王学勤带她去县医院检查,人已患上脑梗。不久,杨凤珍爆发肢体障碍,住院治疗了一阵,因错过最佳治疗时机,落下半身不遂的毛病。县医院医生无奈告知,只能靠药物和锻炼尽量维持现状。
王学勤一面看顾维修铺的生意,还要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妻子、大儿子留守在家的两个孩子。他不堪重负。为给妻子看病,让她的日常生活可以自理,王学勤没少求医问药,从大医院到小诊所,从游医偏方到神汉假药,只要听说有用,他们都愿意尝试。年近60岁,为外出看病,夫妻俩才偶尔会闭店,离开小镇。
出走
作为小生意人,王学勤几乎一辈子未离开县域范围。本地人信奉扎根守业,王学勤也几乎将自己的大半生都奉献给小镇和家电修理铺。
王学勤的家乡在镇子十几公里外的乡下。他颇有些少年“天才”,年幼时在村子里拆卸组装家中的半导体收音机、村里广播喇叭,甚至能靠修半导体录音机挣上工分。70年代末,王学勤高考落榜,父亲一卷铺盖,将他送到镇上租借的一间闲置马房,王学勤干起了“个体户”。
8、90年代,王学勤抓住县城购买电视机、收音机等电器的热潮,靠看《无线电》杂志等自学,成为镇上最早的家电修理师傅之一。那时,镇上人对他最深的印象,便是他骑一辆二手摩托车,红色漆皮,超大油缸,发动机一开动,便发出破锣声响。行驶起来,更会拖出一条浓黑的尾烟。骑着这辆摩托车,王学勤也因此成为镇上最早的万元户之一。
随着业务扩展,王学勤的修理铺从马房搬迁到了镇上最热闹的庙场,赚到了钱,王学勤渴望在镇上安居乐业,他买下平房所在的地基,房子先起一层,又加盖一层,楼上楼下七八间,在镇上也称得上“豪宅”。
当时,县供电局甚至来挖“人才”,想安排他入编制,但王学勤觉得干个体也更自由,拒绝了这份“官差”。
或许是自学技术谋生给的底气,王学勤对儿子的学习不算重视,
“读个九年义务教育就行”。大儿子王大雷从小爱跟父亲捣鼓家电,初中毕业后,王学勤教给他修理家电的技术。后来,将上门维修这部分工作分配给王大雷。2003年,王大雷结婚后,在距离镇子3公里的D乡开设维修铺,专注于“大锅”(卫星接收器)安装业务,父子二人修完大半个县城的家电,完全不愁生意,他们也成为亲戚中最阔绰的人。
小儿子王小雷15、6岁时,去一家摩托维修铺成为学徒。学成后,王学勤花费6万元,在镇子街道购置一块土地,为王小雷建造自建房,并开设摩托维修店铺,王小雷也成家并自立门户。
同年,王大雷的女儿和王小雷的儿子出生。儿孙满堂的王学勤迎来人生最高光的时刻。那几年每逢年节,王学勤家中格外欢闹,连鞭炮和礼花都要放得比别家要多,要响。
一派繁荣背后,也有暗面。2005年后,私挖乱采导致的事故频出,加之生态政策的收紧,大小矿场逐步关停,在镇上繁忙了十余年的炼铁厂火光冷却。这座炼铁厂一度是小镇经济繁荣的象征。在矿场打工的本地人在其中赚到了钱,成为镇上首先富起来的一批,前来打工的四川人、湖南人等外省人,都带动和促进了镇上的经济和消费。
矿场关停,本地和外地人都走了一批。王学勤那时并为想到,经济支柱的逝去,成为镇子营商环境慢慢衰落的起点。
直到2012年前后,亲戚间开始有人在县城或镇上买房、读书,向县城流动。但王学勤仍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两个儿子也“恋家”。他们喜欢吃本地的面食,住惯了宽敞的自建房,也走惯了泥土路。对于王学勤来说,乡土宛如身上的肋骨,抽掉后会感到切肤之痛。
不断更新的技术,也冲击着王家的生意。2012年,宽带网络和机顶盒在镇上逐渐普及,传统的“大锅”逐渐从各家各户的屋顶上消失,数字电视服务成为潮流。王学勤和王大雷的业务量一落千丈。为维持生计,王大雷在家电修理铺拓展了一块区域,开始兼营五金业务,效果并不理想。当时,有人跟他说了博彩这一赚钱门道。随后,他铤而走险,在店里顺带经营起黑彩网站的代理生意,能扩大收入,但也比不过镇上经济好时、家电维修铺的鼎盛期。
没过两年,这一非法业务就被打击和取缔。2014年,王大雷无奈关闭了维修铺,他远赴省城谋取机会,在一家大型家电商城担任维修咨询师,起初月薪3000元。他的妻子李玫随后也追随他前往省城,进入了省城的富士康电子工厂工作。
他们将在镇上开铺子时的经济头脑延续到省城。李玫在工厂工作2年,得了腮腺炎,厌倦电子厂的工作环境后,她退出工厂,做起产品直销,王大雷也被妻子带入了这一行。刚开始,夫妻二人顺利赚到了些钱,手头宽绰,消费也升级了,先是在县城买了地段最好的期房,后来又换了新车。
弟弟王小雷的进城务工之旅则相当曲折。大哥的家电修理铺关停后,他的摩托车修理铺在镇上勉力维持了2年。生意冷清,时间久了,他心气受挫,妻子看店时,他流连于附近的麻将桌。捱到2017年前后,镇上撤学并校,先是中学撤销,后是小学生源外流,教学质量滑坡。尽管不愿离开镇上的家,为了孩子读书,王小雷和妻子还是决定带着孩子前往县城租房陪读,一面打打零工以维持生计。
他先是由嫂子介绍进入富士康,在镇上开店自由散漫惯了,他不适应工厂里严苛封闭的工作环境,不久便离职而去。2017年秋,他由一位朋友介绍来到北京找工作,结果误入传销组织,最终由一位在城市工作的表亲将他接回。
自此,王小雷对城市心生排斥。回乡后,他选择留在家乡开金杯货车,接的活儿也围绕家所在的区域展开,不过,这样跑车能赚到的钱不多。
而这时,王学勤在镇上打拼的根基、经验与智慧,已无法再助力两个儿子在城市的生活。他同时自身难保。妻子患病后,家中大多积蓄都花在看病上。2019年前后,急于为妻子看病的他,曾花5千元买下据说有神效的“西藏灵芝”,杨凤珍服药后却出现高血压、便秘等症状,停用、送检后,才知道是假的。他又受“医托”鼓动,冲动买下去山东滨州的联程车票,打算去一家号称用“干细胞疗法”治疗、吹嘘得天花乱坠的民营医疗机构治疗。
幸好在出发前夕,在县城的小儿子王小雷及时发现并阻拦。为此事,父子俩一度陷入冷战。被传销欺骗过的王小雷认为“医托”不靠谱,王学勤则指责儿子怕出医疗费用。“医托”的骗子身份被揭露,山东之行不了了之。王学勤后怕,如果再去一次,怕是家底儿要空掉了。
这次经历,让王学勤也生了对城市“魔窟”般的想象。他性格本就沉默,不爱说话,那之后,王学勤鲜少再提去城里带妻子看病的事儿,有时杨凤珍向过路人打听哪个地方的医院好,王学勤只摆一摆手,脸上是听天由命的平静,“别想了”。
雪后的小镇
活成镇上基建服务的一部分
如今,王学勤还在努力维持着败落的生意。他有心研究电脑和手机的维修业务,但到底年龄大了,脑力和精力跟不上探索。
而他的修理铺仍在服务着镇上的人们。来修东西的多是上岁数的老人。老人们过惯节俭日子,送来的老物件拆调一番,换个不值钱的小零件,又能支撑个一年半载。一次,一台修好的旧电视长达一个月没人来取,连王学勤都忘了是谁,回头看到戴孝的人来,猛然记起那台旧电视。对方面容惨淡,叹一口气,“取不取也没多大意思,上次赶集之后的第二天,人没的。”这台电视到底没被拿走,王学勤硬塞了对方二十块,等于收个旧东西。
店里留有太多旧家电和物件,因“人情”一概堆积在店铺的角落。平生第一次,王学勤把油漆涂写的“家电维修”四个字明示在月亮门的墙面上,以此说明他还在干这一行。
固守镇子的两代人,似乎仍在等待转机。2022年,王学勤从他人口中得知,儿子和儿媳大打出手,据说要离婚。他询问后才得知,2021年,李玫搞直销过程中听信他人,误入网络“杀猪盘”,还拉了不少亲戚朋友下水,每家都出借了数千到数万元不等,结果对方卷款跑路,夫妻俩最终背上三四十万的外债。但得知后,王学勤无奈地说:“管不了了,自己解决吧。”
王小雷在大城市遇挫后,2017年后,他大多数时间,像候鸟般往返于县城和乡村,没事儿时,他还会回到村里的老家住上一阵。唯有在乡土,王小雷才觉得亲切和安全。2020年,他加入村委会,当起小组长,为母亲杨凤珍办理二级残疾证,争取到每月发放的50元生活补贴。
王小雷育有两个儿子,如今,一个已上大学,一个在上小学,都处在“花钱”阶段。他和妻子在县城租房住,妻子在快递点打包,王小雷则靠开小货车赚点儿小钱。
他挖空思想想赚钱。但没落的山乡小镇,如若不外出打工,实在出路难觅。2023年,王小雷去了趟吕梁的矿场,但险些遭遇矿难。这趟回来后,迷茫的王小雷多半时间选择了在县城“躺平”。没有拉货生意的日子,王小雷保留着搓麻将的爱好,赢了请客吃饭,输了则蹭吃蹭喝,状态看似潇洒,实则要靠拆借以及“撸口子(借网贷)”举债来维持。
眼见着儿子未能出人头地,现在的王学勤,只将希望寄托在孙子辈上,总想着哪天哪一个能出头,至于“能出头”究竟意味着什么,王学勤也说不清。
王学勤的家电修理铺仍在镇上矗立,但偏于一隅,像个垂垂老者,仿佛被时光所遗忘,再难找到结实的存在感,而承受着“摩托”风湿腿病的他,也同修理铺一道,正弯曲地步入他的暮年。
窘境同样悬挂在杨凤珍脸上。她如今靠着服药和锻炼,拖着病体,需要一点一滴算计过日子。一件拆封的快递衣服,说是拼团所购,试穿了,质量太差,样子也和网络图片不对版,要拿去退。她从不去镇上新市场的实体店买,在镇上的人看来,除了逢集或节日时,“那地方卖东西的比买东西的多。”
过去十年家中从小康陷入困顿的生活,她无法全然理解。有时,杨凤珍会想象当初丈夫进了供电局去了县城,今天的日子是否会不一样。
“发祥(王学勤的朋友)在供电局退休,现在一个月三四千。”她慨叹自己“没那个吃财政的命”。
提及镇上其他小店的生意,除了一家老字号的牛肉馆还很红火,王学勤对别的营生只有摇头叹息。不过,之前王学勤去买牛肉时店里要送上一块肉的习惯,店家已经悄然更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