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演员唐香玉有一个段子,说在脱口秀出名之前,家里的族谱上关于她只写着 “唐氏四子长女”。出名之后,家里连夜修改家谱,改成了
“唐氏四子长女香玉,括号:上过脱口秀节目”。
在传统家族叙事里,女性的名字往往或模糊或消失。在家的历史里,她们是女儿、母亲、祖母、姑姑,是家庭的托举者,也是家族叙事里沉默的背景板。
但近年来,已经有不少努力,让老一辈的女性在家的历史里显现:八十多岁的杨本芬在厨房里把母亲的一生写成了《秋园》,让隐藏在
“杨仁受之妻” 的母亲,以 “秋园”
这个名字,重新走进大众视野。《韩家往事》把韩德常,一位中国女性的名字,写在第一页第一行。作者在社会大变革的背景下,把读者的视线从宏大的成败叙事,推向被遗忘在历史边缘的韩家五个姐妹。
如今,更年轻的一代正在用“新家史”,记录奶奶、姥姥等长辈的故事。有人用三万字回忆录,记录外婆跨省支边几十年的人生脉络,有人在网上发出“寻根”笔记,拼凑属于过世姨妈的往事,也有人找出了奶奶写下的自传,希望能让更多人读到她的文字。
《小红书2025年新春家庭纪实报告》显示,2024年关于"家史"的笔记同比翻了一倍。在这场年轻一代寻找来时路的集体书写里,一个个被遮蔽、被遗忘的老故事,与故事里的她们,也得以被重新发现和看见。
重新被记住的名字
吴天一是支边三代,去东南沿海求学。在外多年,不免常被问到“你是哪儿人”。但这样的问题却让她有些难以回答,她身份证上印着新疆,但家族的故事里,总能提到广西的山水、河北的麦田和湖北的码头。
在她翻开刘倩冰樟木箱一样的记忆时,这个答案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
刘倩冰是吴天一的外婆。去年,吴天一辞掉杭州的工作,回了乌鲁木齐,第一个想法就是为家里的老人写回忆录——她想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想了解家人是怎么过的这一生。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位90后女孩窝在外婆旁边,听外婆如裁缝一样,滴滴答答地缝补往事。
三万多字的回忆录里,外婆以刘倩冰的形象,变得清晰而立体起来。
18岁时,刘倩冰和周先生买了车票,私奔,一路跑到新疆,进了宣传队和加工厂。70年代,家中尝试经商失败,赔了不少钱。刘倩冰又做裁缝,又买拖拉机做活,把家里拉成了“万元户”。后来周先生工作出了问题,刘倩冰卖了她的拖拉机还债,从万元户变成街边小裁缝。周先生癌症去世,过了头七,回到吉县,刘倩冰没日没夜地缝与裁,还了债,还在乌鲁木齐买了房。
她对孩子们说:“我能学会裁衣,学会哈萨话,你们也能考上大学,今年不行明年再来。一家人回到凤山老家的时候,人们纷纷惊叹那个“死了娘”、“爹不管”、“到处讨饭”的女娃,居然教出来四个大学生。
刘倩冰年轻时的照片
“写她的回忆录,好像也在重塑自我。”吴天一说。当她写下这些故事,她能感受到和外婆之间的情感纽带更加紧密,“有一股细细的河流跟着时光趟过来,她做的很多反叛的事情也会鼓励我。”
在吴天一写下的故事里,刘倩冰不断搁浅,又不断奋起,有着“与众不同的女性叙事,是当之无愧向下生长的植物。”
吴天一把这些故事命名为《写给刘倩冰》,她不想说那是自己的外婆,也不想说那是“周家媳妇”,她希望刘倩冰这个名字,被记住的是属于自己的故事。
一个故事,往往首先源于一个名字。去年年初,研究生宫采薇在家里找到了奶奶的另一个名字——妞子。妞子是奶奶的小名,大名叫做邹文敏。
邹文敏1936年出生,1999 年,她找到了一本作业本,写下了第一个字,并命名为《妞子的故事》。
采薇在家里翻出来这捆笔记。她学文学,反复读了几遍,惊诧于只上过两年学的奶奶,居然能写出这样生动的文字。她从两三岁起,就与奶奶一起生活,但读完这些之后她才意识到,原来邹文敏远远不止是自己那“节俭、注重教育”的奶奶。
从1999年到2007年,邹文敏用了快十年的时间,写下自己快半个世纪的故事,将“一个人一生可能经历的各种坎坷浮沉”都写到了。
邹文敏的手稿
在自传的开头,她这样描述自己:“曾几何时,说起话来像滚油锅炸豆子,噼噼啪啪的,走起路来带点小跑,干起事来一铆钉一眼的认真劲,其速度像旋风样麻溜的妞子,由于岁月的几经付出,由于孩子的成家立业,最后老伴的离别,她像霜打的茄子,枯了枝、散了架。”
她是年少时为了念书逃出家门,带领全乡人抗洪抢险,人到四十得到一份税收工作,还会找来《税务通则》《会计学》《成本核算》彻夜研究的妞子,“有着超越时代的觉醒和力量,和与时俱进的韧劲”。
习惯分享的采薇,开始整理奶奶的自传,并发到网上。未曾想到,短短几天时间,居然获得了二十多万人的阅读和评论。有用户评论道:“这哪里是故事,这是历史”,还有用户说,奶奶就是另一个“秋园”。
过去,刘倩冰、邹文敏们的故事,很难被写进家史、家谱里。当老人去世,一个人就简化成一行墓碑上的字,一段短短的悼词,再过几十年,她们渐渐被忘记,留在世界的痕迹也慢慢消失。
但如今,越来越多的“秋园”,开始被软磨硬泡、穷追不舍的后代挖掘出来,她们在时代沉浮里闪着微光的女性叙事,也开始被更多“催更、爱看”的后辈所记住。
寻找从中国来的祖母们
当吴天一在乌鲁木齐的裁缝铺还原"刘倩冰"的姓名时,远在大洋彼岸的Khimera也在用放大镜辨认姨妈留下的中国老照片。
传统、习俗或者偏见有意无意的共谋,让一些普通人的故事被遮蔽与忽略;而另一些故事,则在移民迁徙与文化碰撞中,被遗失、淡忘了。
同样在探寻家族记忆的Khimera,想要找回姨妈的故事。
她没有见过姨妈,出生前姨妈已经过世,流传下来的只有一个模糊的在华生活片段:上世纪20年代曾前往上海担任传教士,被指派去教导当时名流家庭的孩子。姨妈把当时和学生拍的照片带到了美国。但没人知道照片里的是谁,当时过着怎样的生活,现在怎么样了。
今年春节,Khimera
也和很多外国网友一样,有了自己的小红书账号。她想到那些姨妈的黑白照片,于是一口气发了几十张,想要找到姨妈当年生活的更多痕迹。
很快,评论区就有网友通过照片背景,认出了姨妈所在的学校是中西女中,一个网友则帮她翻出了在1927年的报纸,也认出了照片里学生叫周粹英。
慢慢地,他们拼凑出更多姨妈的生活细节,知道她教数学、英语,和宗教,最终,他们找到了半个世纪前跨越大洋前,她所用的中文名字:王紫英。
网友找到了中西女中历史书中的Julia 姨妈
网友拼起来的种种线索,让姨妈那段八十年前的上海往事有了轮廓。
与Khimera一样,不少早期移民、迁徙潮的后代,开始沿着网线,在小红书上整理、寻找被遗忘的家史故事,试图打捞起那些潮水里的记忆碎片。
"connection"(连接)、"identity"(身份认同),这些简单的词,正是驱使新一代回溯家族历史的动力。新时代的浪潮越发汹涌,人们便越需要找到那个坚固的根系。
身在英国的Vita,是欧亚混血,常被长辈说自己和华人曾祖母长得很像。不过,在她出生之前,曾祖母已经去世。
今年1月,带着对她的好奇,也带着对自己的好奇,她找出曾祖母1957年的照片,把这位过着奢华生活、周游世界、热爱时尚并有一些秘密的曾祖母的生平整理出来,发到小红书上。
在她的叙述里,照片里这位穿貂皮大衣的华人女性,有着传奇的一生:她最早曾在上海当模特,后来搬去香港开皮草店,又逃离香港富商丈夫,来到瑞典,和一个小自己二十多岁的瑞典人结婚,度过余生。
Vita的曾祖母
沿着曾祖母的故事,Vita也开始整理、分享自己家族根系的历史。上世纪60年代,Vita有将近50位中国亲戚移民到英国做生意。母亲在英国开始了一段跨国婚姻,生了两个混血的孩子,后来又有了两个混血的孙子。Vita的祖母和祖父则一生都在中英之间来回穿梭生活……
属于Vita曾祖母、祖母、母亲们的故事,在一篇篇笔记里被拼凑重现。持续在小红书上整理、分享自己的华系血脉史,对于Vita来说,也是在整理自己的一部分,了解她们从哪里来,也是了解自己从哪里来。
每个家族的漂泊史,都是时代转型的毛细血管。当海外华人发出八十年前的旧照片收集线索,母语英文的老外求助族谱上的古繁体字,这些被移民潮冲散的历史碎片,跨过大洋,沿着互联网,最终在小红书上再次成形。
探寻者们不仅拼凑出了家族的过去,也在无形中勾勒出了自己的身份与归属,而那些曾经被遗忘在大洋浪花里的名字,也得以慢慢浮出水面。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奶奶
在这场集体的家史书写热潮里,越来越多的“奶奶”、“外婆”、“姨妈”,开始在小红书上“有了姓名”。
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关于家的故事在小红书被围观了近1.38亿次。这些普通人的故事,不仅成为了家人寻找来处的路标,也正在沿着网线抵达无数的远方。
一个或许会被提出的问题是,打开这些被遮蔽的故事,寻找被遗忘的名字,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呢?
对于家族内部的人,记录历史、寻找源头自然有意义。但对于大众而言,这些个体的琐碎故事,真的有价值吗?这些故事是否只能沿着血缘传递,在两三代人之后便潜入记忆的最深处,无人在意?
在这些个体书写的评论区里,许许多多普通人的回应已经给出了答案。
吴天一的外婆故事笔记下,评论区涌入了众多共鸣的年轻人,“和我的外婆很像”,“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外婆叫什么名字,好惭愧”,“我也要去采访奶奶,把她的的一生从头到尾写下来。”
宫采薇把奶奶的自传分享到小红书之后,持续有人留言追问采薇,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全集、“蹲出书”,陆续有七家出版社私信采薇——今年四月,奶奶邹文敏的自传《妞子讲故事》就要出版。
蒙蒙光在发布给家人写的回忆录后,和小红书结识的朋友建了个“回忆录陪跑群”,为有意给家人写回忆录的年轻人提建议。他发现,小红书上的年轻人对过去的时代很感兴趣,“几代人隔空碰撞,差点把评论区都掀翻了。”
采薇拿到奶奶的自传小说《妞子讲故事》
这样引起诸多共鸣的故事还有许多。当宏大叙事难以回应个体困惑时,具体可触的家的故事便成了一种集体的情感锚点。人们开始回望,通过寻找“来时路”来安放自我。而小红书上那些与家和亲情有关的个体故事,则成了连接每个人的细密网线,让分散在千万里之外的人有了共通、共振的情感。
在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员王洪喆看来,小红书上的家史和其他家庭故事,“是专属于数字时代的、活着的、有机的写作方式。”通过互动和算法的筛选与分发,有类似经历的个体有更多机会偶遇、相识,照见彼此,能激发更多击鼓传花一样的写作。
来自法国的Sandro在小红书发了一条标题为“我祖母不会扔掉任何东西”的视频。视频里,祖母拿着一个用了六十年的勺子,不断比划着。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法语,但几乎所有人都有个类似的祖母。评论区里,“我曾经在奶奶家找出一桶1986年生产的罐头”、“我奶藏了好多大袋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小袋子,袋子套袋子。”
Sandro Sciarappa 在小红书发的笔记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祖母。普通人的家史或许未必有多大的文献价值,但具体而微小的亲情故事,层叠的日常生活,却比恢弘的建筑更能连接起无数普通人。而当一个个私人历史连接在一起,一个时代的整体史便隐约可见。
历史成为“复数”的历史,是由无数个“刘倩冰们”的日常瞬间累积而成的。当更多普通人的故事被记录,被观看,被筑造成一座凡人博物馆,我们或许终将抵达一个更广阔、更丰饶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