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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张倍嘉
编辑|王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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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辞王”
“相信自己!相信自己!”
李蓉蓉的声音一遍比一遍高,“就是这样,每天跳完抓钱舞后喊这个口号,还要注意微笑,有一次喊完之后,我师傅和我说,你没有微笑。”她回忆,自己回怼:“你管东管西,还要管我微笑,还不教业务,你们要干嘛?”她总结,这根本不是一家英语培训机构,“就是狗屁传销。”
这是李蓉蓉毕业后的第二份工作。她喊了五天的口号,跳了五天的抓钱舞,辞职了。
她本科专业是流行演唱,由于缺乏实习经验,在毕业后“把姿态放得很低”,进入了这家英语机构做招生老师。但让她诧异的是,她除了要做地推之外,还需要做课堂助教,甚至在需要的时候,她还要变身礼仪小姐,反复演说,“四岁是小孩学习英语的黄金时期”。
按照公司的流程,发传单请家长到机构之后,员工需要分为两波:一波人负责给家长“洗脑”;另一波人负责给小孩上课,让他们在一节课之内学会唱英文歌,好给家长表演。而助教主要是负责维持课堂秩序。
“有个小朋友,没有hold住他,他就东跑西跑,把道具弄坏了。”负责上课的老师当场对她发飙。李蓉蓉解释,这些老师压力很大,他们要在一节课之内让孩子上台,成功表现出唱唱跳跳。无端承受了老师转嫁的压力和主管不分青红皂白的谩骂,李蓉蓉“直接摔桌子就走了”。
她在出租车上崩溃大哭,而在这次离职后,她又离职了七次,其中只有一份工作交了五险一金。李蓉蓉说,她是二本毕业生,流行演唱能选择的工作种类本来就少。在成都还得租房上班,只能靠兼职点唱维持基本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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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淮安某招聘会现场。图源东方IC
最曲折的是一家互联网公司。招聘平台上标注的工资是月薪八千,然而在面试时变成了本科生底薪2800元,专科生2200元。由于实在找不到其他工作,她决定“将个烂就”。
公司主要负责抖音投流,然而三天的培训只介绍了公司的发展历程,她不知道任何销售的话术,如果在上班时间学习,还会被认定是“摸鱼”。原本做销售压力就大,主管还对她动辄谩骂,她实在忍受不了,“你给我开两万可以不尊重我,一个月给我开2800块还想不尊重我?”当主管再一次骂脏话时,她提出了离职。
离职后,她向信任的HR吐露自己离职的原因,还给HR看了自己和另一位同事的交流记录。没想到同事被处罚了——公司规定不允许同事之间私下加微信,需要报备,否则统一认为在传播公司有关的负面内容。
她还入职过一家朋友推荐的公司做财务,负责在群里发红包来结算日薪。她有五个地推群,每个群要发几百个红包。
有一次,由于后台手机不够,轮到她使用已经接近下班时间,群里面就有人催骂她不发红包。她尝试向领导求助,请求加派人手,领导直接发火“你做不了就别做”,这让李蓉蓉火冒三丈,在群里开始发飙,“你瞎吗?你今天别找我发工资!”
这次之后,李蓉蓉第七次离职了。
像李蓉蓉这样短时间内离职多次的年轻人,在社交媒体上被称作“万辞王”。他们像蜂鸟一样,振动翅膀悬在空中,频繁移动,快速逃离,没有一个稳定落脚点,始终在飞翔。
在网友眼中,他们是离职的勇士,是勇敢和自由的代名词,勇于对不良职场文化“say no”,不爽就不干了。
离职次数与李蓉蓉不相上下的易小米不善于爆发正面冲突,总是默默崩溃。她曾做过海外销售,上班的第一天,她就受不了了:工作地点在田里,她穿着荧光绿的工作服,感觉在出演《种地吧!少年》。
因为要进厂轮岗,易小米暂时接受了。但她又发现宿舍是充满甲醛的“串串房”,而且,厕所里还有没被清洁干净的尿渍,她回忆,自己当时默默刷着尿渍,突然暂停了动作,问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当天凌晨,她就打车跑了。崩溃的不只是生活环境,还有窒息的职场环境。易小米的另一份工作也是“闪辞”,入职第一天,她就发现工作量巨大,到了下班时间,办公室诡异的安静,没人走,周围的同事自动拿出泡面吃。
第二天她正式上班前,工作群里就传了30多个等待她处理的表格,她决定中午就提离职跑路。她还有三次离职都是相同的原因——受不了二手烟,也忍受不了建立在吸烟基础上的办公室文化,“进门第一件事就散一圈烟。”
去年刚毕业的付淼也碰到过“乌烟瘴气”的办公室,除此之外,她的离职原因还有领导开黄腔。
在网络上,这些年轻人分享自己的离职经验。他们也知道选择伴随着代价:没有家庭助力,为了维持生活,就算跳槽也必须得“无缝衔接”;即使住在家里,也面临着被指责“啃老”的压力。在他们看来,选择一条与主流背道而驰的道路,没有参照的标准,注定充满了孤独和自我拷问。
在一次又一次的跳槽中,他们也逐渐不相信自己了。付淼和李蓉蓉在一次又一次的面试中怀疑自己的能力,易小米甚至尝试了心理咨询,她问医生,“我是不是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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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逃避与答案
毕业前,易小米没想过自己会在一年内换7份工作。她本科是英语专业,为了好就业,她选择了法学作为第二学位。后来考研考了三次,最后一次,她通过了初试,却决定放弃复试。
那源自于一场电影院的巧遇。寒假的某一天,易小米本想趁凌晨看一场一个人的电影,结果遇到了一个聊得投机的女孩,聊到学校和工作,对方是一位正在从事销售工作的大专毕业生。
“我发现她很快乐”,易小米说,对方频繁跳槽,最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相比下来,自己才备考完,身心俱疲,普通的生活被过得“稀巴烂”,“就像一只从下水道跑出来的老鼠”。
她开始反思,为什么同样的社会环境,在优绩主义“不读研就找不到工作”的对立面,对方却过得那么快乐?易小米开始思考别的可能性,甚至尝试和许久未联系的朋友重新联系,看看不同专业的大家都在做什么。
她尝试做过法学相关的实习:律师助理、公司法务、书记员,在一家大公司做法务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对大公司没有任何兴趣。”职业光环每一天都在祛魅,留下最原始的一个问题——我到底适合什么工作?
她想寻找答案。从教育机构的电话销售开始,她发现自己不排斥和人交流,其他人觉得打电话很痛苦,但她一个上午就打完50个,同时还保持着良好的心态,“有些人会骂你,我觉得无所谓,他们没看到你本人”。后来她又陆续尝试过占卜师、跨境电商运营、模特翻译、自媒体等工作,实在没钱了,她就去当英语老师赚一笔。
她曾把自己放弃考研复试的经历分享在社交平台上,没想到私信里涌来大量辱骂,“考不上研是自己废物”、“你的人生已经完蛋了”等等,对她冲击巨大,有时候早上起床,“感觉面前就出现‘废物’两个大字”,后来她直接注销了账号。
还有段时间,她突然爱上了吃麦辣鸡翅,想知道麦当劳的后厨干不干净;再加上当时她每天都有面试,老是失眠,想干脆直接去找个体力活,就去麦当劳做小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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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小米在麦当劳后厨洗盘子。讲述者供图
当时易小米的搭档是个聋哑人,她用备忘录和对方搭讪。同事很好奇她为什么来这里工作,“你们正常本科生有手有脚的,听得见、也能说话为什么找不到工作?是不是你们的要求太高了?”
“很多人会以世俗评价工作的体面,一定要高薪、稳定,一定要在办公室里、一定要SOP(标准作业程序)。”易小米说。
对于这些频繁辞职的年轻人来说,某种意义上一直在被“推着走”。付淼在选专业时,就在父母的指挥下报了工商管理,母亲又让她考了初级会计师资格证。毕业后她逐渐发现,会计几乎不招没有经验的人,也不招非会计专业的,她唯一一次相关工作是在一个剧本杀公司做会计,业余时间还要做dm(剧本杀主持人)。
她换了四五份工作,回顾自己的心态转变:毕业前,她从未考虑过考公或者考研,觉得总能找到满意的工作,“心高气傲”;但在毕业之后,“被社会毒打”。
和其他人相比,付淼对工作的要求略显简单:如果月薪七千以上,都可以忍;如果七千以下,那么希望工作稍微清闲、领导合一点磁场,最重要是,厕所一定要干净。
她经历了不少面试,有的HR根本没有看过她的简历,还有的HR说,你的工作经历和我们岗位不符合。付淼心想,你觉得不符合把我叫来干嘛?她最终还是决定考编,“至少考上了,不会被辞退”。
相比付淼的选择,李蓉蓉只能确定自己不想放弃唱歌。她现在仍在做点唱的兼职直播。她形容和自己一样频繁跳槽的人“看似有很多选择,其实没有选择”,“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她说,和她一样毕业于二本院校的,如果家庭没有助力和资源、专业含金量不够,时间成本也决定了没法长时间考研考公,必须得工作养活自己,还不如赶快出来闯荡挣钱——
但做服务员、做外卖、跑滴滴、当客服,又不甘心,既想要体面和相对高薪,还想能持续发展或者稳定,这些客观条件限制了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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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小米摆摊卖农副产品。讲述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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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应与改变
换了14份工作,易小米至今都没有发现对某种工作的热爱,或者说,能忍受某份工作持续干很久。朋友们称她为“职业体验师”,一开始她对这个评价还挺开心;但久而久之,焦虑就浮现了。她分析,问题的本质在于“我对自己的社会化没信心”。
事实上,对于业内人士而言,频繁换工作的年轻人,首先就不符合招聘中最重要的一项指标——稳定性。Julie在广州某制造业外企做了11年HR,根据她的工作经验,10年内3份工作,5年内1-2份工作是稳定的平均值,一旦超过这种跳槽频率的简历,她就会格外警惕。
她也发现符合标准的,能够筛选进企业的人越来越少了:一方面,就业形势紧张,年轻人找不到工作;另一方面,Julie觉得,现在这一代年轻人的成长环境、教育环境是“尊重自我,鼓励自由”的。就她工作的公司而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发展起来的制造业的企业精神,要求“服从性”,某种意义上两者是冲突的。
“对于他们而言,可替代性太高了。我不做这个,可以做微商,可以选择其他的,时间不是很高成本的东西,不开心就走了。”在国企工作20年的谢鸿也是这样判断的。企业选拔、用人都需要成本,如果跳槽太频繁,会给公司运转带来压力。
“万辞王”们对此也有着敏锐的感知,因此他们有着不同版本的简历,还会将相似的经历“合并同类项”。例如易小米就有两个版本的简历,一个版本用于投递英文类、销售类;另一个版本用于投递法学类。
但谢鸿还是觉得,不该武断地给年轻人贴上“爱跳槽”或者“整顿职场”的标签,“每一代人的生存压力、价值观念和时代背景都不同,可能年轻人不太愿意迁就和自己价值观相冲的事物”。他说,有的小企业,遇到老板利益不相符的,就爱给应聘者贴标签;优秀的企业虽然有自己的选拔标准,但也不代表普世的价值观。
Julie也承认,市场上的确存在着某些不规范的公司隐瞒自身情况,自身发展出现问题,仍然招聘员工来“凑人头”,“刚进入社会的年轻人,很难分辨‘语言陷阱’,无法提前识别‘有毒的职场环境’。”她说,有的企业可能一开始告诉你,会培训给你提供一个成长的周期,其实一进来就要求你上手,他们会把这份工作用一些话术包装得很光鲜亮丽,或者不提有关缺点。
而“万辞王”出现的背后一方面是日渐恶劣的职场环境;另一方面是年轻人逐渐“觉醒”——职场滤镜不过是华丽外衣下的虱子。
社交平台上也有不少人好奇:他们究竟为什么这么折腾?是不是太理想主义了?忍忍不就好了,人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但他们的解释更像务实主义:这份工作能给我带来什么?它的正向反馈是否能抵消那些二手烟、饭局、加班、溜须拍马?除去滤镜、旁人艳羡的眼光、父母的期待,我究竟想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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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东方IC
谢鸿遇到过一个年轻人,三年换了12份工作。对方毕业于985院校,家里是做生意的,个性很鲜明,通过校招进入国企之后,看不惯官僚、形式主义的东西,双选阶段还没结束就换了三个单位,甚至交了保证金也照换不误。他想换一个不加班的民营企业,后来发现这样的要求找不到工作,只能勉强答应,但进去后发现也有各种让他觉得“虚伪”的管理规定考核,几个月就离开了。
几番跳槽之后,这个年轻人在一家物流公司上班,公司邀请谢鸿来做企业管理培训,两个人碰面,谢鸿问“你换了这么多份工作都觉得有问题,有没有可能你自己也有问题?”对方很坦然地承认,“我有问题,但不想改,这几年就当作积累一点经验”。
通常在进行员工谈话时,谢鸿都会问一个问题,“你的理想(工作)是什么?”
李蓉蓉的答案是,“不骗人不坑人不害人不割韭菜”。她喜欢明是非,有想法、格局大的领导。如果都没有,待遇前景不错的话她也可以忍受,但“如果这个领导疯癫到影响到工作了”,让她对这个部门都不相信了,她就会离职。
而易小米曾遇到过一位领导,40多岁时被“优化”离职,让她明白,即使在行业做到顶尖也会有职业危机。“我觉得没有人的目标是一辈子在职场里干下去。”她觉得人生的目标应该是在工作中学一点,然后自己单干。她也很费解,在别人构造的评价体系里,扮演好自己的一个螺丝钉角色,是怎样给个人带来安全感的?
她调侃,自己的理想职业可能是爱豆——有粉丝的爱又有粉丝的钱。就算去签售,粉丝也会好好对待盛装打扮。
易小米在网上分享自己当“万辞王”的经验时,也有人指责她“本地人才有恃无恐”,她后来隐瞒了本地人、住在家里的信息。她说,有人看到自己IP是浙江,就默认她是富裕家庭,觉得“你爸妈给你创造这个环境,你才可以折腾”。
偶尔她也会羡慕能够遵循评价体系像机器一样执行的人:比如她的大学舍友,现在已经在大厂做小领导了,她无法忍受对方公司上厕所都要规定时间;还有个同学平时特别注重保养,每天吃维生素,却能忍受二手烟。
最近,易小米在一家羽毛球馆做前台,学会了负责体育用品的销售、推销,甚至还学了急救。
“我之前都不知道,自动贩卖机下面有一把锁。”频繁裸辞使得她开始催眠自己降低物欲,她继续做兼职,摆摊、上门喂猫遛狗、当写手。
李蓉蓉也换了工作,之前做销售压力太大,每天下班回来就哭;过年之前找不到合适工作,她就在一家网红书店上班过渡,加上兼职,可以覆盖基本生活支出。现实压力也让她“班味”重了很多,不得不继续在困顿的生活中寻找出路,“这是唯一的办法”,她说,“做好现在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