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编号17》有感:不想再做“狗屁工作”了
看理想
2025-03-17 20:34:53
《编号17》
新近上映的电影《编号17》,想象了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中,打工人的终极形态——从事实际上没有技术含量的高危工作,成为不断去世又重生的“消耗体”。
这让人想起近年来对“白领”一词的袪魅。“白领”工作固然需要相对较高的学历,但并不一定意味着较高的专业技能和知识水平。
互联网上流行着这样一句话:“现在在公司的格子间里面哼哧哼哧做PPT的那些人,和当年踩着缝纫机的女工们,其实没有本质区别。”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讲述 | 王行坤
来源 | 看理想节目《反思现代工作》
01.
科学管理:去技能化的基本原理
我们的工作早已被“去技能化”了。
所谓技能,指的是劳动者掌握的专业知识和能力。拥有技能意味着劳动者了解生产过程、生产工具和原材料,在实际操作时熟练灵巧,具有一定的不可替代性。这就让劳动者拥有了跟老板讨价还价的本钱。
去技能化就是要剥夺劳动者所拥有的与生产相关的技能和知识,让他们失去跟老板讨价还价的本钱。
当下典型的去技能化劳动者就是流水线上的打工人,他们实际操作时是熟练灵巧的,但是基本上没有与生产相关的任何技能或知识。
从表象来看,现代科技越发展,打工人的去技能化现象越严重。但两者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因为去技能化是人为设计的后果,源自于所谓的科学管理。
“科学管理之父”弗雷德里克·泰勒的科学管理方法,也被称为“泰勒制”。这种制度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出现,具有一定的历史必然性,因为当时出现了超大规模的公司企业,需要更加科学的管理方式。
泰勒认为,工人天生懒散,一有机会就要磨洋工。因此,科学管理的目的在于操控工人,让他们遵守标准化的流程,按部就班地完成极端细化的任务。
在这种制度下,工人只需要执行几个高度重复、单一的任务,工作就完成了。虽然在短期内提高了工作效率,但是也把人彻底变成了机器。
这种管理制度不可能让员工产生工作积极性。不过,在泰勒看来,细化和标准化的工作任务能够保证工人的工作时间和劳动强度。
这造成生产过程中构想(conception)和执行的完全分离。构想属于管理者操心的内容,这就需要管理者在头脑内想好工作的目的、确立工作的方法和具体流程;执行则属于打工人的任务,他们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动作,不需要动脑子。
《大都会》
如此一来,打工人即便原本拥有技能,也失去了用武之地,因为工作过程不需要任何创造性和技能,只需要熟练地做出某些动作,就能够满足生产的需要。
对资本来说,除了防止打工人偷懒之外,这种去技能化还具有两个方面的好处:一个是驯化打工人,让他们成为便于管理的劳动力;另一个就是压缩打工人的劳动力价值,压低工资,降低企业的人力成本。
在19世纪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打工人基本被驯服,成为了资本家满意的“合格的”劳动力。
但是资本主义制度毕竟是一种压迫性的制度,再驯服的工人阶级被逼到一定程度也会起而反抗,尤其是那些有一定专业技能的劳动者,资本家很难找到合适的替代者,有时就不得不妥协。
所谓科学管理就是对劳动力进行彻底地控制,而去技能化就是进行控制的重要手段。它并没有科学应该具备的客观、中立精神,目的就是帮助资本家更好地驯服打工人,让工人更卖力地工作,从而创造更多的利润。
从社会整体来看,高技能工作的技术含量在降低,因为它对劳动者的技能没有那么高要求了。这就导致全社会打工人的技能含金量普遍下降。
也就是说,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社会的科技水平在高速发展,但是人的技能水平却在退步。
在现代工业资本主义初期,工匠与科学、技术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当时英国很多工匠可以称得上是工程师或设计师。他们掌握整个生产流程,甚至具有一定的发明和创新能力。
这些拥有技能的劳工自然是不好管理的,他们因为自己的技能而感到骄傲,在工作时更愿意遵循自己习惯的工作节奏,不愿意轻易服从管理者所强加的工作节奏。
当工人与专业技能和知识分离之后,也就是去技能化之后,他们骄傲的本钱也就没有了。
这个时候,工人就不再是手艺人,而是管理部门的工具。他们只能从事简单的劳动,劳动力价值自然也就降了下来,也就是说,他们的工资自然要被压缩,因为工人的可替代性大大增强了。这就是去技能化带给资本的第二个好处。
《大都会》
美国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哈里·布雷弗曼在1970年代指出,泰勒制之所以在今天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学派而存在,是因为它已经不再是某一个派别的财产;它的基本学说已经成为了一切工作设计的基石。
也就是说,泰勒制是企业管理的不二法门,今天几乎所有企业都在一定程度上采纳了泰勒的科学原理原则。因此,我们也可以根据泰勒制的原则来考察当下中国的工作。
02.
蓝领的去技能化
近几年来,中考普职分流比例问题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在中国,大学教育是进入精英阶层的必要前提。
在这个意义上,教育是一个筛选的过程,一步一步地选拔所谓优秀的学生,最后选出顶层的精英;与此同时,筛掉所谓的“差生”,让他们落入社会的中下层。
有人认为,中国大学生太多了,白领打工人也太多,现在需要的是有一技之长的蓝领,因此,职业教育也非常重要。然而在中国,恐怕很少有人对职业教育感到满意。
职业学校与其说在传授专业技能,不如说是在灌输“做人”的道理。这里所谓的“做人”就是做老板眼中的合格打工人。
有学者基于2017年的职业教育调研指出,从身体动作到精神气质,从时间管理到衣着配饰,职业学校对学生校园生活的控制和规训几乎无处不在。
为了培养学生的打工人意识,学校甚至让他们在校园就佩戴标有姓名、班级和专业的胸卡,提前适应企业的要求。
这种形式主义的规训渗透了教室、厕所、宿舍、操场等各个场所,对学生的日常生活时间和学习时间进行严格的管控,目的就在于驯化学生,让他们成为驯服的劳动力。
职业学校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对学生的规训和管控之中,自然也就忽视了学生的知识和技能的培养。
一位职校校长说:“说实话,像我们这样的学校,是多办一所学校,少办一所监狱。”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职业学校的自我定位,那就是对学生进行规训和管控,不让他们偏离正轨,在学校就提前适应工厂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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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家长对职业学校的自我定位也基本能理解,他们的基本诉求就是孩子不惹事、不犯罪,至于学习一技之长,那基本就是预期之外的奢望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学生学到的只是一些粗浅的理论知识和简单的操作技能。很多职校生在毕业时是不满意的,尤其是那些初中毕业花了五年时间,连续读完中职和高职的学生。
然而企业并不在乎,身无长技但受过严格规训、听话懂事的打工人,就是合格的打工人。
在职业学校学习期间,学生要进厂实习。很多学生其实对实习是有所期待的,以为能够通过实习学到真正的技能。
不过正如布雷弗曼所指出的,资本不需要有知识、有技能的人,只需要一个“人手”而已。因此,即便是操控数字机床这样看似高技能的工作,其工作流程也是固定的、简单的。
例如,在一家塑胶公司实习的学生说:“这个厂学不到什么技术,生产的塑料管都是标准化的,机床的程序也都是别人编好的,到时候只需要按个启动按钮就行了,也不用人一直看着。虽然劳动强度不大,但学不到什么东西。”
当下中国工厂普遍实行泰勒制,贯彻构想和执行相分离的原则,如此一来,工厂需要的就是低技能、低成本、“高觉悟”的打工人,而看似失败的职业教育,恰恰是满足了企业的要求。
这是企业和职业学校的双赢,却是家长和学生的双输。
03.
白领的去技能化
在中国,成为白领的一个基本前提就是本科学历,高学历似乎意味着高技能。有学者认为,白领“通过家庭环境、学校教育或社会培训获得了超出社会平均水平的知识、教养和技能”。
然而实际情况是,公司格子间里的白领也不需要多少技能。美国社会学家赖特·米尔斯,在经典著作《白领》中讨论了这个问题。
在米尔斯看来,办公室和工厂并没有根本区别,因为办公室实行的也是构想和执行相分离的原则:少数管理者掌握着工作流程,把工作切割成固定的、标准化的零碎任务;多数基层白领负责执行。
因此,虽然办公室的白领从事的是脑力劳动,但这是一种不太需要思考和规划的脑力劳动,因为思考和规划的职能基本上被管理者所垄断。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只会感到无聊和厌倦,因为人们的智力没有受到任何挑战,不需要任何主动的思考。
这种形式的脑力劳动和工厂里的体力劳动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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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随着大学的扩招,白领人数在不断增多,白领的“含金量”却在不断下降。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白领”这个词不再流行,也不再显得高端。因为从社会现实来看,白领也好,“小资”也好,工资水平都在向蓝领打工人看齐,技能水平也不再显得高超。
也许,这也是“打工人”近年来流行开来的原因。白领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他们和蓝领之间没有多少区别,都只是打工人而已。
现在很多用人单位会因为资历过剩(overqualified)拒绝求职者。这些求职者要么是学历过剩,要么是能力过剩,因为很多时候,用人单位只需要一个执行简单任务的打工人而已。
和蓝领一样,白领无法掌控他们的工作过程,基本上只能按部就班,听从管理者的安排,执行管理者分配的任务,他们很难在工作过程中发挥自己的潜能,也没有办法和自己的劳动成果建立关联,因此,无法感受到自我实现感和使命感。
正如米尔斯所说,白领只能感觉到工作的无意义,工作时心怀怨气,只能在其他领域寻找意义。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可以解释消费主义的崛起,因为很多人没有办法从工作中获取意义,所以他们通过消费来充实自己,为生活赋予意义。
04.
再技能化的可能
在泰勒制之后,20世纪初的美国还出现了“福特制”。这是汽车大王亨利·福特在泰勒制的基础上所发展出的工厂管理制度,可以说是对泰勒制的完善。
福特制与泰勒制的主要不同之处在于,福特制引入了系统性的流水线,工人固定在流水线上,完全不需要移动,也没有办法偷懒;在没有流水线的泰勒制下,工人虽然也要做出固定的、标准化的动作,但是他们受工头目光的监督,理论上还有偷懒的可能。
在福特制下,人成了名副其实的螺丝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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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催命式”的生产方式很难留住员工。在当下中国的蓝领圈子里,有一个流行语叫“提桶跑路”,打工人离厂跑路的时候,会用桶装走自己的日常用品。之所以提桶跑路,是因为很多流水线的运转速度太快,人的手速根本跟不上。
这种流水线被打工人称为“飞机拉”、“火箭拉”,所谓“拉”就是英文的line,也就是流水线的“线”。当年的福特工厂也是如此,汽车工人进厂没多久就要跑路。
亨利·福特的解决方案是涨工资,把工资从每天2.5美元涨到5美元。这样既能确保工厂内有足够的劳动力进行生产,同时也能够确保打工人有足够的消费能力,去购买福特汽车以及其他消费品。
另外,为了让打工人有时间去消费,同时也能够更好地为工作养精蓄锐,福特工厂决定削减工作时间,在1926年率先实施一周五天、一天八小时的工作制。因为福特公司在美国举足轻重,其他企业也纷纷效仿。美国正式实施一周五天、一天八小时工作制的时间是1938年。
在福特涨工资、降工时的措施下,美国打工人的消费能力增强了,休闲时间变多了,这无疑是很大的进步。但是打工人去技能化的境况并没有得到改善,因为在去技能化方面,福特制和泰勒制是一脉相承的。
在20世纪70年代的西方,因为劳资冲突、创新和灵活性不足以及全球市场竞争的压力等等,福特制生产方式陷入了危机,出现了“后福特主义”的生产方式。
这种生产方式的核心特征之一就是,试图增强打工人的技能,让他们对生产流程有着较为全面的理解,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不再只是负责执行,也负责构想。打工人也不只是关注自己眼前的任务,而是要和其他人相互协作,甚至要参与研发。
后福特主义试图激发打工人的潜能,让他们基于技能群策群力,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在信息技术开始崛起的背景下,这无疑是一个符合时代潮流的选择。
这种后福特主义生产方式虽然符合生产力发展的需要,但在很大程度上与资本家的利益相悖,因为打工人掌握技能之后,不仅要求在生产空间内享有一定的权力和自主性,而且还会要求更高的工资。
《编号17》
当企业的劳动生产率相对较高而且经济形势相对较好时,资本家可以让渡一定的利润和权力,让打工人有较高的工资和较好的工作环境。一旦经济形势下滑,那么企业的本能反应就是回归泰勒制的管理方式。这也是后福特主义生产方式没有成为主流的原因所在。
当下,有些企业会鼓励员工成为多面手,掌握多种技能,起码做到一专多能,最大程度地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但是大部分企业的管理原则依然是泰勒制,也就是通过去技能化去驯服劳动力,压低劳动力成本。
即便在人工智能时代,大部分打工人从事的劳动都是去技能化的,只有少部分人掌握高精尖的技能,是真正的行业精英。
尾声.
现代社会一味强调效率,强调发展生产力,却忽视了对生产关系的改造和调整。我们知道,生产关系主要是所有制问题,也就是哪些人掌握生产资料,但是生产关系还包括劳动成果分配,也就是工资问题以及生产过程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问题。
泰勒制实际上针对的是生产过程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问题。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前提下,泰勒制的目的是服务资本家,方法是在生产过程中,把构想和执行进行分离,让少数人负责思考和规划,多数人负责执行标准化、程序化的任务。
结果就是,负责执行的打工人被去技能化,只能听命于负责构想的管理者。与此同时,打工人失去了跟老板讨价还价的本钱,很难得到体面的工资,同时也很难从工作中获得使命感和自我实现感。
“我就是工具”势必成为大多数打工人的日常感受。当这些人成为社会的大多数,无论社会的科技和生产力怎样发达,我们很难说社会在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