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初，菲律宾马尼拉北部乡村小镇班班（Bamban）的居民聚集在镇长竞选集会上，支持一位名叫郭华萍（Alice Leal Guo）的年轻女性候选人。谁是郭华萍？这名受喜爱的菲律宾小镇镇长曾有大批支持者，然而，他们没预见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郭华萍将身陷囹圄，面临贩卖人口和成为中国间谍的指控。https://t.co/p440zeGp0q
— BBC News 中文 (@bbcchinese) March 28, 2025
支持者穿着粉红色衣服——他们候选人最爱的颜色——兴奋地交谈，等待她的到来。
随着直升机螺旋桨的低沉轰鸣声，群众爆发出欢呼。坐在驾驶舱中的郭华萍穿着粉红色衬衫，戴着飞行员耳机，微笑着向支持者挥手。
直升机降落时，群众高喊起来：“郭华萍！郭华萍！”
31岁的郭华萍的名气正不断上升。她用标志性的自信、积极语气，承诺给镇上的居民丰厚的补贴和发展经济，收获大批支持者，令她一跃成为当地首位女镇长。
然而，当时在场的支持者可能无法预见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郭华萍将身陷囹圄，面临贩卖人口和成为中国间谍的指控。
她的垮台始于警方的一次突袭。当时警方在郭华萍的办公室后方发现了一个庞大的诈骗组织。随着当局进一步深入调查，郭华萍也难以回答关于自己过去的基本问题——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浮现：到底郭华萍是谁？
大家似乎都喜爱的镇长
郭华萍表示，她在进入地方政治之前，曾经数年经营家族的商业养猪场。
这一职业变动无疑需要雄厚的资金——当后来被问及她的竞选资金来源时，郭华萍表示，支持她竞选镇长的是来自猪场行业的朋友和熟人。
然而，郭华萍还与一些中国富商有联系。我们对这些商人知之甚少，但其中一些人后来因为洗钱被定罪，如今与郭华萍一同被控贩卖人口罪。
竞选活动聚焦她阳光般的个性。在一次活动中，郭华萍对观众说：“对我们团队来说，第一条守则是：不做伤害！不容许伤害，我们应该传播爱、爱、爱！”
但在当局揭露了郭华萍任内所造成的伤害和痛苦后，这些充满欢乐的空泛说辞回顾起来带着一丝讽刺。
郭华萍2022年6月上任后，将自己竞选期间那股年轻、充满活力的能量带进了班班市政厅。她将市政厅刷成粉红色，又在大楼外围装饰了许多花朵。
“郭华萍很美丽，她很善良，也很帮助其他女性，”31岁的班班蔬菜摊贩普里西拉·梅·阿班（Priscilla May Aban）说。她告诉BBC，正因郭华萍是女性，所以投票支持她。她又说作为镇长，郭华萍为当地女性安排了清洁工作。
根据BBC与班班数位居民的对话，郭华萍被广泛认为是一位关心民众且有同理心的领袖。米亚·梅基亚（Miah Mejia）是郭华萍其中一个政治盟友的女儿，声称郭曾为每个当地家庭提供免费奖学金。另一位受访者告诉我们，尽管他没收到大学奖学金，但获得了学费的现金补助。
75岁的弗朗西斯科·弗洛雷斯（Francisco Flores）情绪激动地说：“她帮助了很多班班的穷人，给他们提供药物，并且她对待人们的方式，你永远不会看到问题。”
他骄傲地提到，在郭华萍任内，麦当劳和菲律宾快餐连锁品牌快乐蜂（Jollibee）的分店相继开业。
在网络上，支持郭的社交媒体账号将她描绘成一位进步的年轻镇长，统领着一个粉红色的奇迹世界——这里有游行、水牛赛和音乐会。
然而，在她担任镇长一年半后，这个精心塑造的形象开始崩塌。
班班的阴暗面
2024年2月，菲律宾警方接获报告，一位越南公民从位于班班一个有围墙围住的大楼中的公司逃离。这家公司叫尊元科技。
3月12日晚上，警员和士兵在附近集结，计划对大楼进行突袭。大楼距离郭华萍办公室只有一分钟的步行距离。
当时在现场的总统反组织犯罪委员会（PAOCC）成员马文·德拉帕兹（Marvin de la Paz）告诉BBC，约在午夜时分，警方线人通知他们有人正在搭乘巴士离开该园区。
因怀疑突袭计划已经泄露，德拉帕兹和他的同事立即前往该处。在途中，他们看见有人反方向逃跑，一些随队警官不得不分队追赶他们。当他们抵达现场时，发现了菲律宾史上最大规模的诈骗园区之一，该场所拥有36栋建筑，占地将近20英亩。
“我们非常惊讶，”德拉帕兹说，“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这么宏伟的入口（通往诈骗基地的入口）⋯⋯你会觉得自己在这个大院里很渺小。”
这个大楼建在郭华萍曾经拥有的土地上。作为市长的她曾授予尊元公司经营许可证。她的名字也出现在该地点找到的电费单上。
郭华萍的律师未对BBC的置评请求作出回应。
尊元公司据称是一家在线博彩和娱乐公司，拥有菲律宾离岸博彩运营商（POGO）许可证。这项认证曾经允许这类公司在菲律宾合法运营。
2017年，时任总统杜特尔特（Rodrigo Duterte）放宽了菲律宾博彩法，离岸博彩商业活动因而激增。然而，许多诈骗集团也发现这许可证对隐瞒犯罪活动大有帮助。总统反组织犯罪委员会（PAOCC）告诉BBC，他们发现证据显示尊元公司在其位于班班的办公室内运营“杀猪盘”骗局。
“杀猪盘”是一种诈骗手法。诈骗者假装恋人或潜在的商业伙伴，花时间与受害者建立信任，然后诱使受害者投资于诈骗计划中。
本月初，当总统反组织犯罪委员会官员带领BBC走访该大楼时，我们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员工宿舍中发现了训练脚本，教导如何诈骗目标。
在其中一段脚本中，一名女性虚构角色——自称是国际银行的加密货币专家——对她的目标说：“我想创建自己的金融王国”。接着她对目标进行奉承并鼓励他分享自己的梦想。她会告诉目标稍等，假装自己在“做交易”，不久后就声称自己已经赚大钱了。随后，她会问目标是否懂得交易，从而设下陷阱，准备进行资金转移。
这只是这些诈骗基地中欺骗全球数十亿美元的其中一种手法。这些基地通常由中国有组织犯罪集团在东南亚运营，员工中既有自愿的，也有被强迫参与诈骗的受害者。
德拉帕兹称，他和同事们在班班的大楼内发现了超过300名外国公民，其中许多人是被迫工作的。
对于不服从或表现不佳的员工，处罚从体罚到一些无聊的惩罚不等：BBC看到了一本来自该大楼的笔记本，里面有一名员工反复写下“我明天要达标”——这句话写了数百次。
这个员工区域被墙壁和铁丝网包围，像是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里面有篮球场、超市和餐厅；员工们住在六人间里，配有阳台、卫生间和淋浴间。
而他们的上司则住在用围栏包围的区域，德拉帕兹向BBC展示其中一座别墅时说。
一间大理石覆盖的客厅配有高端娱乐系统、安保监控和精致的硬木家具。房子后面有一个游泳池，旁边有一条通往被称为逃生隧道的楼梯，但隧道现在已经被水淹没。
到2024年3月12日晚上，安全部队突袭班班的大楼时，一些诈骗头目已经逃脱。
但这次突袭标志着政治气候的变化。
2022年6月，当郭华萍宣誓就任镇长时，杜特尔特的总统任期已经结束。
他的继任者小马可斯（Ferdinand Marcos Jr.）很快面临禁止离岸博彩业务的呼声。尽管它们为国家带来了数百万的收入，但菲律宾社会中许多人对这些业务所隐藏的犯罪活动发出警告。这些业务的最大客户是富有的中国人，小马可斯也与前任杜特尔特不同，选择靠拢美国而非中国。这些因素都引发了菲律宾社会对外国影响力的担忧。
班班的突袭揭露了菲律宾的黑暗面，也将郭华萍的两个世界——作为政治生涯起点的粉红色办公室和喻示着更黑暗的野心的诈骗园区——交织在一起。
“健忘女孩”
郭华萍在菲律宾曾是一个相对不为人知的名字，直到去年五月，她被召唤到参议院解释她与诈骗大楼的关联。
几乎一夜之间，她在网上红了。当她告诉参议员自己在家庭农场长大时，迅速引起了菲律宾人嘲笑，认为她看起来过于光鲜亮丽，不像是来自乡村。郭华萍自相矛盾、模糊不清的回答让她臭名昭著，她还声称自己忘记了关于早期生活的基本细节，这让社交媒体给她取了个绰号——“我的健忘女孩”。
郭华萍说，她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菲律宾人，自己在一个家庭农场过着孤立的童年，但她无法记得她乡下在哪里。
有一位参议员曾对她说：“镇长，请在回答一些重要问题时表现出更多的坦诚。”
她告诉持怀疑态度的参议员，自己在就任市长之前已经卖掉了地权，而授予尊元公司经营许可证仅仅是一次行政措施。
然而，当听证会进行时，新加坡法院判处郭华萍两名中国前商业伙伴在菲律宾的洗钱罪名成立，这进一步加剧了人们的怀疑。
接着，在去年七月，尽管她的案件引起了极大的公众关注，郭华萍还是成功突破了对她的旅行限制，逃到了印尼。几个月后，她再次被逮捕并被送回菲律宾。
同月，菲律宾调查人员取得突破。他们发现，郭华萍的指纹与一名2000年代初期与母亲一同抵达菲律宾的中国女孩的指纹匹配，该女孩名为“郭华萍”。
这一发现触发了参议院的另一条调查方向：郭华萍可能是间谍，为中国政府行使影响力或收集情报。这一猜测迅速在公众中蔓延，主导了对此案件的讨论。
参议员汉迪夫洛斯（Risa Hontiveros）过去一直调查诈骗集团与中国情报机构之间的潜在联系，他办公室的高级职员杰伊贝克曼（Jaye Bekema）表示，有必要就郭华萍可能是间谍一事展开调查。
“我认为应该厘清间谍的含义，”贝克曼同时强调目前没有确凿证据证明郭华萍是间谍。
“我更倾向于相信她并非有意成为间谍，但她与犯罪的联系以及对地方政治和政府的影响力，使她（被中国政府）选中成为间谍。”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郭华萍的成功也成为自己的悲剧。在中菲交恶的背景下，她选择的职业和努力争取的镁光灯，都让她暴露于众人的目光之下。
随着两国政治言论变得敌对、两国局势因南海争端而变得紧张，这位年轻镇长发现自己处于间谍指控的风口浪尖。
然而，其他人对此指控持表示质疑。菲律宾华人社区的公民领袖特蕾莎·西尔（Teresita Ang See）说，中国政府与郭华萍之间的关系难以成立。
“她在班班这样的地方能够从事什么间谍活动呢？这里位于吕宋中部，离任何敏感设施都很远。为什么选择她？她非常显眼，炫耀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不会选择像郭华萍这样的人做间谍。”西尔说。
离岸博彩问题
但主导调查郭华萍的参议员张侨伟（Sherwin Gatchalian）表示，事情比这更复杂。
“跨国犯罪分子在这个地区知道如何利用……我会称之为当地的人才来渗透我们的社会，无论是通过政治还是商业途径。”他解释道。
无论如何，郭华萍案揭露了犯罪集团如何透过滥用离岸博彩许可证腐化和支配菲律宾政府。
2024年年中，总统小马可斯以离岸博彩业被犯罪组织广泛滥用为由，宣布全面取缔相关运营商。
张侨伟说，对郭华萍的调查促使了这一变革。
“正因为这个案件，人民开始强烈要求禁止POGO，”他告诉BBC。“也正是在那时，总统正式禁止了POGO。”
自那时以来，菲律宾警方已经突袭了全国多个诈骗基地。但德拉帕兹表示，由于这些集团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有人担心安全部门和政府机构内的泄密行为会让罪犯逃脱。
贝克曼说，她相信在即将到来的国会选举中，一些候选人仍会获POGO资金支持，而西尔则表示，已经发现一些在职警察为犯罪集团工作。
在班班，关于国家渗透的担忧似乎离人们的生活还很远。
街道上挂满了鲜豔的竞选海报，为即将到来的选举造势。镇政府大楼被重新粉刷，花卉也被移走。
郭华萍目前正面对六宗不同案件的审判，可能面临数十年的监禁，并被禁再次参选公职。她否认人口贩卖的控罪。
然而，然而，许多人仍怀念这位身陷困境的前镇长。
米亚·梅希亚（Miah Mejia）的父亲福图纳托（Fortunato）正在竞选班班镇议会议员。这位健谈的69岁老人曾在2022年代表郭华萍所属党派参选，但最终落败。他当年还出现在她的宣传影片中。
他说，尽管班班人民选出郭华萍是一个冒险，但她与中国投资者关系密切，并兑现了对镇民的所有承诺。
对于参议院提出的郭华萍并非菲律宾人的证据，他并不在乎。
“他们说了这些，但我们还是不相信，因为我们不在乎她是不是菲律宾人，”他说，“重要的是她是否帮助了我们。”
梅希亚则坚信，他所认识的郭华萍不可能与人口贩卖有关。
“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他断然说。“我知道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她敬畏上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