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特·坎贝尔是亚洲集团董事长兼联合创始人,曾在拜登政府期间担任美国国务院副国务卿及国家安全委员会印太事务协调员。拉什·多希是乔治城大学助理教授、外交关系委员会中国战略研究项目主任,曾在拜登政府期间担任国家安全委员会中国与台湾事务副高级主任。他们在外交事务上发表的文章认为,由于川普政府高估了自身实力,并低估了中国,导致了完全错误的应对。
几十年来,美国人目睹中国经济高速增长、主导国际贸易、地缘政治野心日益增长,预期有一天中国可能会超越在战略上分心、政治上瘫痪的美国。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尤其是在新冠疫情最严重时期,许多观察人士认为那一天已经到来。
但仅仅几年后,随着中国放弃“动态清零政策”却未能恢复经济增长,判断又转向另一个极端。
中国面临严峻的人口结构问题、被认为不可想象的青年高失业率,以及日益加深的经济停滞。而与此同时,美国则在加强盟友关系,在人工智能等技术领域实现突破,经济繁荣,就业率创历史新高,股市也屡创新高。
一种新的共识逐渐形成:中国人口老龄化、经济放缓,反应愈发迟缓,将无法超越正处于上升期的美国。华盛顿的态度也从悲观转向自信。
然而,正如过去的失败主义是错误的,如今的胜利主义同样也是错误的。这种过度乐观可能会危险地低估唯一一个、在过去一百年中GDP曾超过美国70%的竞争者的潜在与实际实力。
在关键指标上,中国已经超越美国。在经济上,中国的制造能力是美国的两倍。在技术上,中国主导电动汽车、第四代核反应堆等多个领域,如今每年产生的有效专利和被高频引用的科学论文数量,也超过美国。
在军事上,中国拥有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海军,造船能力是美国的200倍,导弹库存远超美国,还拥有全球最先进的高超音速武器能力——这些都是史上最快军事现代化进程的成果。
即便中国的增长放缓、体制出现问题,在战略上仍然不可小觑。
在冷战时期,苏联领导人曾强调,“数量本身就是一种质量”。随着生产力水平的趋同,拥有更大人口、更广地域、更强经济实力的国家,往往能压倒起步更早但规模较小的国家。这一规律在历史上大多时间都成立。上个世纪,美国正是受益于这一规律,顺应欧洲工业化浪潮,利用其大陆规模和更大人口,超越了英国、德国、日本,最终击败苏联。
如今,受益者变成了中国,而美国则面临在技术上被超越、经济上被去工业化、军事上被击败的风险。这个时代,战略优势将再次属于那些能够实现规模化运作的国家。中国具备这种规模,而美国单凭自身则不具备。
因此,美国唯一可行的道路就是与其他国家结成联盟,在复杂的全球竞争中,单打独斗将是极其不明智的。如果退回西半球的势力范围,美国将把世界其他地区拱手让给在全球积极扩展的中国。
但承认需要盟友与伙伴应是起点,而不是终点——因为美国延续至今的传统结盟方式已经无法应对当前局势。这种方式源自冷战时期的设想,并在过去八十年中因惯性延续,其基本思路是把伙伴视为依赖者:被保护的对象,而非共同实力的创造者。这些伙伴常被看作有用,但也被认为是负担,甚至是阻碍。
这一模式已经过时。
为了实现规模化运作,华盛顿必须把盟友体系从一套被管理的双边关系网络,转变为一个在军事、经济和技术领域能共同构建与整合能力的平台。具体而言,可能意味着日本和韩国参与建造美国军舰,台湾协助建设美国的半导体工厂,而美国则向盟友分享最先进的军事技术,同时联合各国,在共同的关税或监管壁垒背后整合市场,以对抗中国。
这样一个以美国为核心、体系一致、可协同运作的集团,将形成中国无法单独匹敌的总体优势。
但这种方式需要根本性重构,从“指挥-控制式外交”转向以“能力为中心的国家治理”。在如今这个美国已不再拥有独占规模优势的世界里,这种力量构建和运用方式的根本转变,是不可或缺的。
中国正在争取时间与规模,而美国及其伙伴必须争取凝聚力与集体影响力。借用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名言警告:“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否则将各自灭亡。”
从体量到规模
并非所有大国都能成为强国。体量指的是外在尺寸;规模则是指能否利用体量提升效率与生产力,从而在竞争中胜出。小国可以通过在小体量基础上极致提高效率而跻身世界一流。但当大国在更庞大的基础上采用同样做法,可以重塑世界格局。
更广阔的国内市场能压低成本,使企业具备全球竞争力。更大的人口基数意味着更深厚的人才和科研资源。大国对外贸依赖度较低,更具韧性,也能组建更庞大的军队。
历史上,小国凭借先发优势崛起,通常是在大国默许或忽视的情况下。十八、十九世纪,英国凭借工业化先机主导全球,但这种主导地位很快就被打破。德国和美国——部分得益于英国工业模式的扩散——在体量上超越了位于欧洲西北角的英国小岛。
从1870年到1910年,英国在全球制造业中的份额减半。尽管英国钢产量翻倍至650万吨,但德国增长了五倍至1200万吨,美国更是增长六倍至2300万吨。
德国和美国凭借更大的国内市场、资源基础和人才储备压低边际成本,将英国逐出多个主要工业领域。这种经济优势进一步转化为军事和技术上的优势。最终,这些趋势导致英国逐步去工业化,并走向衰落。
英国领导人和战略家对此并非毫无察觉。
十九世纪末,英国历史学家约翰·罗伯特·西利在当时最有影响力的著作之一中,担忧“更大规模、更高组织化的国家”的崛起,并指出,随着技术扩散,“俄罗斯与美国的国家实力将远超当前所谓的大国,如同十六世纪的大国超过佛罗伦萨一样”。甚至在大英帝国崩溃之前,他就担心英国将沦为类似西班牙那样的“纯粹的欧洲国家”。
西利并非孤例,他主张英国通过“更大的英国”来实现其他手段无法获得的规模化,即与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南非的殖民地更紧密整合。
然而这些尝试启动太晚,推行不一,最终失败。殖民地各自发展,英国始终未能实现规模化。
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伦敦所幸拥有华盛顿这样一个更强大的盟友——一个具备规模优势的盟友,有能力帮助赢得战争。对手早已察觉这一点。
战前,希特勒曾观察到:“美利坚联盟已形成如此规模的权力因素,足以颠覆以往一切国家实力排名。”
日本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也预言,日本部队在战争前六个月或一年内会如入无人之境,“但第二年和第三年我完全没有信心”,因为美国具备制造优势。
意大利外交部长也承认,持久战将有利于美国:“谁更有耐力?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所有轴心国都畏惧美国的工业能力。他们清楚,数量本身就是一种质量。
如今,这种令人敬畏的规模和能力属于中国。美国战略制定者必须面对一个现实风险:美国可能正走上百年前英国的老路。英国的经验提供了教训和警示:其帝国整合努力既迟又弱。
但今天,美国可以在英国失败的地方取得成功,通过全新方式整合盟友与伙伴的规模。
兴衰与再起
取得成功的起点,必须是对自身的准确评估。近年来,《外交事务》刊登了大量文章,主张美国对中国仍占明显且持久优势。迈克尔·贝克利指出,“中国经济相对于美国正在缩小”,并认为“当前趋势正巩固单极世界”。斯蒂芬·布鲁克斯与本·瓦格尔声称,“美国依然拥有强大而持久的优势”,足以在冲突中获得重大经济杠杆。裘德·布兰切特与赖恩·哈斯也表示,“在经济活力、全球影响力和技术创新方面,美国依然保持关键优势”。
预测大国的兴衰始终是一项复杂任务,既因为信息不充分,也因为容易带入偏见,加上现实事件的干扰,以及难以判断哪些指标在什么时间范围内最关键。美国战略界此前对日本和苏联的判断,就曾一再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如今对中美的综合评估,同样存在这个问题。
中国确实面临诸多问题:人口老龄化、巨额债务、生产率停滞、房地产市场风险加剧、青年失业高企、对私营部门的打压。但即使是如此严重的宏观经济挑战,也不能简单等同于战略劣势。
两个事实可以同时成立:中国经济在放缓,而其战略力量却在增强。
未来数年,北京完全可能通过重回理性决策轨道,缓解当前的经济问题。如果过度强调中国的弱点,可能会低估它在大国竞争中最关键时间尺度和指标上的规模与能力。
例如,有观点认为,美国经济仍将保持大于中国的体量,这被当作美国优势的证据。但经济学家诺亚·史密斯在分析GDP对比时指出,“美国人不应因自己按市场汇率计算的总GDP领先中国而感到安心”。随着汇率波动,相对经济体量也会变化。
例如,过去三年人民币贬值15%,即使中国经济产出未变,以市场汇率计算的GDP也会看起来小了15%。采用世界银行的购买力平价方法(尽管也有局限),则显示中国经济在十年前就已超过美国,目前约比美国大出25%——大约30万亿美元对24万亿美元。
这种购买力调整反映的是国家实力核心要素的实际成本,包括基础设施投资、武器系统、制造产品和政府人员开支——这些都是维系长期战略优势的关键。
若以这种方式衡量,仅从商品领域而非服务业来看,中国的生产能力是美国的三倍,在军事和技术竞争中构成决定性优势,并超过排名其后的九个国家的总和。
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的二十年里,全球制造业份额增长了五倍,达到30%,而美国的份额则减半至约15%;联合国预计,到2030年,这一差距将扩大至45%对11%。
中国不仅在许多传统产业中处于领先地位——水泥产量是美国的20倍,钢铁13倍,汽车3倍,电力2倍——还在越来越多的先进领域取得突破。
尽管在生物技术和航空等美国传统优势领域仍在追赶,中国凭借“2025中国制造”等雄心勃勃的产业政策,已经实现如下成果:全球近一半的化学品、一半的船只、超过三分之二的电动车、四分之三以上的电池、80%的消费级无人机、以及90%的太阳能板和关键稀土精炼矿产均由中国生产。
北京还在采取措施确保其优势持续扩大:中国占据全球工业机器人部署的一半(是美国的七倍),并在第四代核技术商用上领先全球十年,计划在二十年内建造超过100座反应堆。
上一个在全球生产领域如此彻底占据主导地位的大国,是19世纪70年代至20世纪40年代的美国。
美国观察人士往往低估中国的创新能力,误以为中国只会复制和模仿西方成果。但正如英国、德国、日本和美国历史上的经验所示,制造业实力本身就能为创新打下坚实基础。国家投资也起到了推动作用,如今中国在科研方面的投入与美国不相上下。
庞大的人口则提供了深厚的人才储备和竞争规模。根据信息技术与产业基金会的一份最新报告,在十项未来关键产业中,中国在六项上接近创新前沿或处于领先。
这些工业和创新能力也能服务于军事目的。中国海军已是全球规模最大,未来五年将再添65艘舰艇,总规模将比美国海军大出50%,约为435艘对300艘。中国舰艇的火力迅速增长,从十年前仅有美国垂直发射单元的十分之一,到2027年可能超过美国。
尽管在航空领域仍落后于美国,中国已打破长久的技术壁垒,开始自主制造喷气发动机,并迅速缩小产能差距,目前每年可制造超过100架第四代战斗机。
在大多数导弹技术领域,中国很可能处于全球领先地位:具备首个反舰弹道导弹、卓越的空对空导弹射程,以及全球最大的常规巡航和弹道导弹库存。在量子通信、高超音速武器等越来越多的军事技术领域,中国也领先于所有对手。这些优势经过几十年积累,即使中国经济停滞,也将持续存在。
了解对手
中国面临的问题确实不小。但这些问题在战略上的重要性常常被夸大。以人口结构为例,尽管这将成为长期难题,但在与美国竞争更相关的中期时间尺度内,却仍可应对。
由于毛泽东时代婴儿潮的孙辈开始进入劳动力市场,中国15岁以下人口的比例实际上在2010到2020年间增加了超过3000万人,占比也有所上升。中国的抚养比(成年劳动人口与儿童和老年人之比)将一直维持在当前日本以下,直到2050年。
此外,中国在教育、工业机器人和具身人工智能领域的大规模投资,也将帮助缓解劳动力短缺。
债务水平同样说明问题。虽然中国家庭、企业和政府的总债务达GDP的300%,创历史新高,但包括印度、日本、英国和美国在内的其他大国,也有类似水平的总债务。
在某些情况下,一项反映脆弱性的指标,在战略上也可能反映另一种优势。例如,中国房地产市场低迷确实拖累了经济增长。但北京正将来自房地产的信贷资源转向产业政策,提升国家竞争力。
同样,尽管美企仍占据更高利润份额,在市值排行榜中遥遥领先,但中国企业常常以亏损换取市场份额,打击对手。尽管面临短期挑战,中国依然在坚持长线布局。
即使中国的弱点比预期更严重,在大国竞争中最关键的指标上,中国仍将比美国历来的任何对手都强大得多。华盛顿曾高估德国、日本和苏联等对手。但中国是第一个仅在体量上就超过美国,并在多个关键领域具备战略优势的竞争者。
无论是否陷入停滞,北京都将是比以往任何挑战者更具威胁的存在。
一些分析人士警告,美国的“衰退主义”本身就是一种风险,可能会成为“自我应验的预言”。这种警告确有道理;大国的兴衰往往始于错误的自我认知。
但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曾在苏联解体前指出,担忧衰退同样可能激发国家的复兴。最大的风险不是悲观,而是自满,导致战略意志减弱,无法凝聚集体行动来应对中国挑战。
事实上,美国——尤其是在川普时代——更可能是高估单边实力,低估中国的应对能力。
以能力为中心的国家战略
对华盛顿而言,任何认真应对长期竞争的战略,都必须以三个现实为基础:第一,规模至关重要;第二,中国的规模前所未有,而北京目前面临的挑战在相关时间尺度内并不会根本改变这一点;第三,美国实现自身规模的唯一可行方式,是采用新的结盟方式。
这意味着,美国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盟友和伙伴。他们不再是触发机制、遥远的附属地、附庸或地位象征,而是实现大国规模所需的能力来源。自二战结束以来,美国的联盟首次不再是用来投射力量,而是用来保住力量。
冷战时期,美国与盟友一起压倒苏联。今天,只要再扩展一些,这一联盟就足以压倒中国。
澳大利亚、加拿大、印度、日本、韩国、墨西哥、新西兰、美国和欧盟,合起来的经济体量为60万亿美元,是中国18万亿美元的三倍多,按购买力平价计算仍是其两倍多。
这个联盟的制造业产能占全球大约一半(而中国为三分之一左右),每年产出的高被引论文和活跃专利数量也远超中国。联盟每年国防支出约1.5万亿美元,是中国的两倍左右。而且它将取代中国成为几乎所有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目前中国是120个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
从原始数据来看,这种由民主国家和市场经济体组成的阵营,在几乎每一个维度上都超过中国。但如果不进行协调,这些优势仍然只是理论上的。因此,释放这个联盟的潜力,必须成为本世纪美国国家战略的核心任务。这不能靠传统的联盟模式简单加倍推进。
美国可以从长期的双边联盟(如与日本和韩国)和多边机制(如北约)出发,再加上新近建立的合作(如与澳大利亚和英国的AUKUS防务科技协议),以及较松散的组织(如四国集团,包含澳大利亚、印度、日本)。但任务并不是仅仅庆祝这些机制的存在或扩大其成员,而是要深化其功能,使之成为在多个领域推动“以能力为核心”的国家战略的基础。
这些关系太常基于一个假设:美国提供安全保障,其他国家则提供政治支持,或顶多贡献一些特定能力。整个体系仍主要以安全为中心,侧重威慑、部署和安抚,而将经济协调、产业整合、科技合作等关键维度视为次要。
这种传统模式根本无法应对中国这种系统性对手,对当下局势而言,极其不足。
过去几十年,美国的联盟与伙伴策略建立在战略惯性和结构性等级制度之上。如今,必须转变为一个在所有关键领域中产生共同能力的平台,而不仅仅是军事。
要实现这一点,美国及其盟友必须接受一种陌生、甚至令人不适的高度协调与相互依赖。在军事上,实现规模化必须实现双向能力流动,包括投资美国防务产业中薄弱环节,同时向历来未获得过高端装备的盟友提供先进技术。
在经济上,实现规模化意味着围绕中国过剩产能建立联合关税与监管屏障,同时构建新的机制协调产业政策并整合盟友市场份额。在技术上,同样需要建立统一的投资规则、出口管制与研发保护机制,以防止技术向中国流失,同时开展联合投资。
这些步骤将使一个仅在原则上对齐的联盟,变成一个在实践中融合的共同体。这种以“共享能力”为战略基础的转变,将使美国及其伙伴能够在规模和速度上与中国展开真正竞争。
双向规模化
拜登政府利用现有安全联盟和伙伴关系构建了一个“网格体系”,旨在更好地分配军事部署、提高盟友国防预算,并推动AUKUS等新安全机制,同时提升四国集团的地位。这些努力值得加强,但下一阶段必须是转型国防工业合作。
从乌克兰战争吸取的教训很明确:美国若单独与中国进行持久冲突,将缺乏足够产能。尽管无人系统方面的新兴企业展现出一定创新潜力,但真正实现规模化,特别是在传统系统领域,仍需通过与盟友共同生产和更深层次的产业整合。
二战时期的“民主国家军火库”不太可能重现。美国需要建立的是历史学家阿瑟·赫尔曼所说的“民主国家军火网络”:一个以联合生产、共享创新和整合供应链为基础的国防产业网络。
这与过去的模式截然不同,以前是美国向他国单向输出能力。如今,规模化要求能力双向流动,包括盟友在美国境内的投资和制造。
拜登政府迈出的初步尝试,如由日本修理美国驱逐舰,已经展现出一丝可能性。更大胆的举措可能包括与日本、韩国造船企业(其生产率是美国的两到三倍)建立合资企业;促成欧洲导弹制造商与美国企业合作;或邀请日本、台湾公司在美建设传统微电子工厂。
但过时的监管和政治限制仍然常常阻碍盟友能力的转化,这些问题必须由国会和行政部门共同解决。
美国自身的能力也必须向盟友输出。拜登时期启动的AUKUS协议,以及与日本联合生产“战斧”导弹等举措,是迈向正确方向的一步。但真正取得进展,需要克服国务院对扩散的担忧和五角大楼对技术优势流失的恐惧之间的官僚同盟。
快速分享技术是确保澳大利亚建成核潜艇、亚洲盟友拥有足够反舰巡航导弹和弹道导弹、台湾能有效威慑中国入侵、印度能把安达曼群岛建设成北京无法忽视的军事堡垒的关键。
这在实际操作上可能意味着:统一出口管制法律,协调采购标准,协同投资关键环节的组件,从半导体到光学设备等。
盟友之间也可以彼此转移能力,不仅是在地区内部,也包括跨地区之间。这种能力转移已经有所启动,尽管仍然缓慢,但还有更大潜力可挖。韩国的武器可帮助欧洲重新武装与再工业化;法国的核技术可以支持印度的潜艇项目;挪威和瑞典的导弹可帮助印尼和泰国保卫海域。实现能力整合,需要在联盟之间进行跨体系思考,而美国应在其中推动集体行动。
更紧密的整合也需要更多责任分担——甚至责任转移。当盟友和伙伴跨洲构建协作网络的同时,他们也必须在本地区承担更多威慑任务,欧洲国家在欧洲加强自身角色,亚洲国家在亚洲加大投入。
这可通过加强一些日益重要的组织的安全维度来实现(如四国集团,或美日韩三边机制)。但华盛顿还需加强与盟友在实战层面的协调,例如升级联合作战指挥系统、加大互操作性投资、提升联合演习的复杂度。这可能包括与美国盟友和伙伴组建联合部队,先从印太危机时可部署的陆基防空和反舰导弹营开始,未来扩展到更复杂的空军和海军编队。
美国还应通过在核指挥与控制方面给予盟友更多话语权,推进类似冷战时期与欧洲盟友开展的核共享安排,来强化延伸威慑。
在全球范围内,美国可推动新版“关岛战略”,该战略由总统尼克松在越战后提出,主张将责任下放给伙伴国。这将赋予地区国家更大主导权,正如澳大利亚前总理霍华德所称的“副警长”角色:澳大利亚主导太平洋岛国事务,印度主导南亚,越南主导东南亚大陆,尼日利亚主导非洲。
在实际操作中,下一次南亚某国出现挑战时,美国应当听取印度的判断,决定如何促进地区稳定或遏制中国影响力,而不是执意推进自身偏好。
共同市场
拜登政府在与中国的经济与技术竞争中采取了重要措施,包括美欧贸易与技术委员会、美印关键与新兴技术倡议,以及与日本和荷兰协同实施的半导体出口管制。但要有效应对中国的过剩产能并保持技术领先,仍需超越华盛顿一贯的保守做法,采取更有雄心的行动。
中国的非市场行为与庞大体量已压垮世界贸易组织,并对美国及其盟友和伙伴的工业基础构成生存威胁。若美国试图独自应对,势必失败:哪怕保护住了本国市场,如果中国仍能将美企挤出盟友市场,后者将失去维持竞争力所需的规模。
因此,美国必须与盟友伙伴共同实现规模化,通过一道防御壁垒阻挡中国出口。建立一个受保护的共同市场,可以从协调对中国产品征收关税开始。但由于关税容易被规避,更有效的做法可能是使用协调一致的非关税壁垒,包括监管工具(拜登政府已对来自中国的智能网联汽车采用了此类手段)。此类监管措施与伙伴协调起来相对迅速、可行。
另一个工具是“选择性多边主义”——在对盟友和伙伴开放市场的同时,对中国商品设立更高门槛。这种方式获得了政治光谱两端人物的广泛支持,从川普政府时期的贸易代表莱特希泽,到民主党重量级议员都表示认同。其理念与二战后初期自由世界内部贸易体系的某些做法类似,即优先对民主国家提供市场准入而非对威权对手。
若自由贸易协定时代暂告段落,那么与盟友达成行业层面的协议,将是整合市场、规避政治阻力的有力方式。
协调一致的产业政策工具也将大有裨益,例如成立一所新的国际产业投资银行,向战略领域企业发放贷款,以帮助供应链从中国转移,尤其是在医药和关键矿产等关键行业。同时,推动清除对盟友和伙伴投资的障碍,例如绕过国家安全审查。日本、韩国与台湾已在产业合作方面对美国投资逾3000亿美元(拜登任期内数据,在川普任期中仍在增长)。尽管欧洲常被视为经济停滞,其在钢铁、汽车、船舶与民用航空领域的产量都超过美国,占全球制造份额更多,制造业就业人口是美国的三倍。
同时,通过加强科学生态系统间的联系——加深合作、推动人才流动、设立共同的研究保护机制——将有助于确保美国盟友与伙伴能够在规模上匹敌中国。
合并市场份额也将形成战略杠杆。有些人提出,应建立一个“经济第五条款”,参考北约的集体防御条款,这是应对中国经济胁迫的长期缺失措施。一旦集团内某成员遭遇北京施压,该机制将启动协调制裁、出口管制或贸易行动,也将作为威慑军事侵略的平台。
退出或忠诚?
川普向美国的伙伴施加了艰难抉择甚至直接威胁。许多国家很可能出于理解,可以暂时不愿再与华盛顿绑定。几代人建立的信任,很容易就被毁掉。
大国往往高估自己对他国的影响力。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并不认为他在地方自治上的试验,会导致加盟共和国脱离苏联。川普政府或许也不认为自己对盟友的贬低与胁迫会引发“戈尔巴乔夫时刻”,但关键盟友已在考虑与华盛顿“分手”——发展核武器、组建地区新联盟、挑战美元地位。
有些国家甚至出于对美压力的国内反弹,正在考虑向中国靠拢,尽管这会对本国产业与安全造成巨大风险。美国面临破坏自由世界联盟的风险,也正在瓦解通往规模优势的最佳路径。
与此同时,随着华盛顿与自身联盟疏远,中国正构建起自己的联盟。出于反西方怨念与各自狭隘利益,中国、伊朗、朝鲜和俄罗斯正在形成一个实质性的威权同盟。中国重建了俄罗斯的国防工业基础,帮助伊朗向俄罗斯提供一次性攻击无人机,也默许朝鲜派兵前往欧洲参战。这
四国政府正在联合削弱美国制裁,并开展外交协调、情报共享和联合军事演习。这是一项统一的挑战,需要统一的应对。
当美国内部有人呼吁以“逆基辛格式”的外交策略拉拢俄罗斯、分裂中俄联盟之际,北京则坚定利用西方联盟的裂缝,尤其是试图加剧美欧之间的分歧。
当前最大风险是:华盛顿一方面与欧洲分裂,另一方面却未能成功离间中俄关系。
中国自身推行的“战狼外交”反而帮助民主国家凝聚力量;但美国也正在陷入一场适得其反的外交对抗,反而让中国有机会扮演“理性伙伴”的角色。华盛顿若真想在战略上取胜,成功联合盟友远比试图联合那些根深蒂固反美的对手更具现实意义。
如果美国不能与他国共同实现规模化,或退守西半球、瓦解自身联盟,那接下来的世纪很可能就属于中国。美国将如当年的英国一样,被一个拥有前所未有规模的大国所边缘化。世界将被多个大国分割,但中国将是最强者,并在部分领域超过所有对手的总和。
结果将是:一个更弱、更贫穷、更无影响力的美国,以及一个由中国主导规则的世界。
尽管越来越多的共识低估了中国的实力、夸大了美国的复苏,但这种思维不过是过去误判周期的翻版。对美国前景的乐观想象容易助长单边主义,隐含甚至直接表达这样一种错误判断:美国的盟友和伙伴是多余或被高估的,而事实恰恰相反,它们是美国对抗强大对手实现规模化的唯一路径。
要取得成功,美国必须比拜登政府时期的“亲盟友”政策更进一步、抱有更大雄心,彻底抛弃川普政府成形中的排他性、单边主义“美国优先”战略。
这种承诺不仅是政策信号,更代表了美国及其盟友伙伴整体能力的展示。中国共产党对美国实力的“观感”极为敏感,而华盛顿调动盟友伙伴的能力——连北京都承认这是美国最大的优势——正是这个观感判断中的关键因素。
因此,美国最有效的战略,不是孤军奋战,而是与各国共同构建新的、持久的、坚实的能力网络。这种跨党派、长期的结盟升级战略,再加上新兴领域的战略协作,才是美国在面对史上最强竞争对手时取得规模化对等竞争的唯一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