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逝的光礼辛苦了,认真度过一生的宽植和爱纯辛苦了,永远站在爱纯身旁的海女阿姨们辛苦了,用不懈的创作为无数女性撑起幻想和现实天空的惠兰们辛苦了……
文|卢美慧
图|剧集《苦尽柑来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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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天,韩剧《苦尽柑来遇见你》(以下简称《苦尽柑来》)成为席卷全球,尤其是东亚社会的一阵狂风。开播初始,《苦尽柑来》即登顶Netflix全球非英语电影和剧集榜单首位,持续数周在韩国本土霸榜。韩国之外,该剧在日本、印尼、西班牙、葡萄牙等全球39个国家和地区进入TOP10榜单,成为《鱿鱼游戏》、《黑暗荣耀》之后,又一部震动世界的现象级作品。
但跟《鱿鱼游戏》、《黑暗荣耀》完全不同,《苦尽柑来》既没有升级打怪制造的游戏爽感,也没有孤女复仇提供的戏剧张力,它的内容设定毫无全球化与国际化的影子,却以济州岛一个普通小渔村1950年到2020年之间整整70年的世事变迁,以最传统最本土甚至略显古旧的呈现方式,完成了自身影响力和生命力的价值闭环。
在中文世界,《苦尽柑来》掀起了十几年来罕见的泪失禁狂潮,拦截鼻涕眼泪的纸巾团成为社交媒体上的一道景观,有人哭到呼吸性碱中毒进了医院,有人哭得头疼需要服用布洛芬止痛,上一次人们为远方的故事哭到这个地步,大约还得追溯到27年前《泰坦尼克号》结尾,Jack把木板让给Rose、自己却没等来救生船的那天。
《苦尽柑来》的主线,也讲述了一个懂得与陪伴、牺牲与成全的爱情故事。宽植和爱纯用一生的时间完成了他们的爱情童话,贫瘠的年少时光,转瞬即逝的人生的春天,满载而归又得而复失的仲夏,丰收的秋天,闪闪发光的冬日……他们一起对抗整个世界的偏见,一起承受严酷的命运,宽植陪伴爱纯走过丧母的巨痛,文艺梦碎的时刻;爱纯为他们的小家庭低头,让宽植有了「金银铜号」,两人终于可以在济州岛上迎击风浪;他们走过贫穷,经历失去,为儿女的前途命运忧心,花一般的少男少女转眼暮年,一生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宽植比爱纯早十几年抵达人生终点,告别的时候爱纯跟宽植说「谢谢」,告诉对方她真的度过了很美好的一生。结尾的蒙太奇镜头中,宽植变回人生壮年的样子,说出人生最后一句情话,「还可以吗?这辈子跟我在一起真的还算好吗?」
大约再怎么钢铁心肠的人都难以招架这种级别的煽情。
冷峻一点看爱纯的人生,她幼年丧父,寄人篱下,10岁失去挚爱的母亲,20岁出头失去幼子,60岁不到,失去呵护她一生的宽植。她的一生伴随命运的狂风呼啸,但《苦尽柑来》却不是一个哀苦的故事,因为爱纯的一生都被坚定的爱意所包围。
和以往韩剧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男主角相比,宽植没有任何超能力,他有的只是任何时候都守护爱纯的决心。批评者说这不过是另一种「娇妻文学」,但不可否认的是,一个几乎什么都没有的男性,还是以他的信任、尊重、坚定的守护以及一生的善良,击中了万千观众的心。
世界范围内,「断情绝爱」成为一种时代症候,人们一边讥笑纯爱故事的老套,断言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宽植这种男人,一边抽泣着为故事里的他们揪心,怨恨编剧为什么不让宽植看过张家界的秋叶再走。《苦尽柑来》几乎创造了现代社会的某种奇迹——一个人用一生守护一个人、用一生偏爱一个人,在这个虚构故事中成为人们片刻信服的现实,时代如何荒腔走板,人类还是愿意在这样一个故事中奉出眼泪和真心。

爱纯和宽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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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苦尽柑来》远不止是一个美好到失真的纯爱故事那么简单。
与爱纯和宽植的爱情故事并行,剧中横跨70年光阴、三代女性奋力托举的章节在现实世界引发了更大的回响。
爱纯的母亲光礼是一个以生命和大海相搏的海女,光礼告诉爱纯「当牛做马,也比在济州岛当女人强」,告诉她「走出去,别做海女」。光礼会因为想保住爱纯读书的希望让女儿寄人篱下,也会因为爱纯吃不上黄鱼大闹小叔的家。爱纯因为不公平的选举以最高票数当选副班长,天不怕地不怕的光礼会穿上自己唯一体面的衣服、戴上给人犁地才借来的珍珠项链跟势利眼的班主任赔笑脸,然后叮嘱女儿:「可怜的是我,不是你,不要退缩,你要尽情享受人生,要活出最充实的人生。」
光礼原本想活到七十岁享福的时候,活到爱纯给她买珍珠项链的那天,单是想想往后的日子光礼粗粝的脸上都会浮现笑容,感概自己实在是「好命」。大海的阴暗冷酷、生活的拮据酸楚都没有磨灭光礼的乐观,女儿的懂事能给她无尽的力量,但老天只让她在世上活了29年。
对爱纯来说,母亲的照拂并未随着她生命的结束而休止,「要是哪天你觉得日子辛苦到撑不下去了,不要躺着动也不动,起来跟人生拼到底」,人生最难捱的关口,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和筹谋帮助爱纯度过了难关。
到爱纯自己成为母亲,在女人的拖鞋还不能摆上第一节台阶的年代,她发愿不让女儿做收拾桌子的人,而是可以掀桌子的人——后来她也真的为女儿掀了桌子。为了养育儿女,曾经连一声「高丽菜特别脆甜」都喊不出口的文学少女,变成小摊前爽快麻利的中年妇人。面对女儿男友母亲的刁难,爱纯会理直气壮地说出,女儿是自己的掌上明珠,所以是自己没教她盛锅巴汤。
金明登上飞往东京的飞机放声哭泣的时候,人们很难不为这个「外婆在海里游,母亲在地上跑,我才可以在天上飞」的片段动容。三代女性接力奋进,才得以冲破历史和传统的天窗,这世上只有母亲最懂得女儿冲破局限的必要,因为这种局限同样局限了母亲的一生。这世上也只有女儿能明白母亲的辛苦,这种辛苦化一个女性的青春和生命为养料,以成就另一个女性人生的辽阔和葱茏。
相比爱情线中的「求宽植而不得」,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真实存在着的光礼和爱纯。《苦尽柑来》让这些散落在现实琐碎和一去不返的年月中的女性有了讲述的出口,许许多多的女儿和母亲在网上分享自己托举和被托举的经历,外婆是目不识丁的农民、母亲走出了农村、女儿在英国读大学;外婆早年守寡拉扯大几个孩子、母亲最早南下淘到人生第一桶金、女儿考上重点大学拥有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千千万万的光礼在荒蛮和贫瘠中弯下腰身为女儿遮蔽风雨,千千万万的爱纯在历史和现实的夹缝中摇摇晃晃扶正女儿的肩膀、庇佑她们挺身前行。于是这个世代的金明们才能在《苦尽柑来》的泪光中并肩,诉说各自的感激与内疚,也诉说各自身后所共享和继承的女性命运。

光礼对女儿爱纯的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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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和亲情之外,贯穿《苦尽柑来》始终的还有几位海女阿姨的人生故事。
「海女」是在近海采集海鲜谋生的女性,历史上在中国沿海、日本、印尼等地都出现过徒手捕捞为生的女性群体。韩国的潜水活动有上千年的历史,有文献记载,18世纪,如果海女无法给官府提交一定数量的干鲍鱼充当赋税,她们的父母或丈夫就会受到鞭打,一些海女即使怀孕也要潜入海底。2024年纪录片《最后的海洋之女》记录了济州岛海女的故事,片中一位阿姨讲述,在韩国,朝鲜王朝时期就有海女工作,那个时候也有一些男性下海,「男人发现做这行太难之后就不干了,女人没有办法只能接手,因为毕竟还要养家糊口」。
这或许是一个理由,但更本质的原因是,海女捕捞只能在近海完成,在没有任何辅助呼吸设备的情况下,海女只能完全依靠憋气在水下作业,只能用小工具手动剥离海螺、鲍鱼等壳类生物,对人体损耗大,但收获少。基于这样的条件,协同作业几乎成为海女们唯一的出路,海女在水下接力下潜和上升,从而提升捕捞效率,《苦尽柑来》里海女阿姨们说「海女同生共死」,是对这种作业方式的最佳注解。
对于同时要照顾家庭、抚育儿女的女性而言,近海(不能离陆地太远)、徒手(辛苦但效率低)、接力(协同工作与互助)几乎成为海女群体的人生隐喻。《苦尽柑来》同样提到,一直到上世纪70、80年代,女人上船仍然被视作不吉利的事情——这个一闪而过的情节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依然时时处处有回声,女人上船是不吉利的,女人登上龙舟是不吉利的,女人坐工具箱是不吉利的——
于是在渔船看不上的近海,在被舍弃和遗忘的边角之地,海女们走到一起「同生共死」。对海女来说,没有别的技能傍身,海底成了唯一的去处,许多海女会一直工作到七八十岁,前提是她们躲过暴风和乱流,躲过像光礼一样的职业病。
《最后的海洋之女》提到,那些被大海吞噬的海女,她们的渔网中总是有最多的海螺和鲍鱼,对她们来说,大海是太过巨大的陷阱,她们会因为片刻的贪心消失在捕捞中途不知所踪。而伴随着现代社会的过度捕捞和海洋污染,海女们只能游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面对更多的未知和凶险。

现实中的海女们图源纪录片《最后的海洋之女》
比电视剧中苦涩得多的是,现实世界中的海女因为一生都跟大海打交道,身体和性情大都会被大海异化。很多人跟家人或现实世界关系紧张,她们暴躁、易怒,无法融入陆地上的人群,漫长的人生在下潜和上升中交替流逝,大海究竟是收留了她们还是囚禁了她们,时间久了已经很难分得清。
历史上,海女的传承有明显的母系特征,水底作业艰苦,必须在幼年时期开始练习,于是海女的身份由母亲传给女儿,女儿再传给她们的女儿,世世代代的海女被缚于这沉重的锁链之上,无可挣脱也无处可去。
光礼一次次潜入水底,每一次几乎都是带着巨大的恨意跟无情的大海抢夺100韩元一只的鲍鱼。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光礼宁愿死也不让爱纯当海女,爱纯因为婆家想让金明当海女掀翻了桌子,这种被驱逐和被预设的命运是如此让人愤怒,光礼的贪心和爱纯的反抗都是源于这种愤怒,最终也正是这种愤怒,让三代女性的逃离成为现实——我的女儿不必重复我的命运,她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

《苦尽柑来》中的海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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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向而言,海女们承担着集体命运的沉重。但横向地看,海女之间又有女性世界跨越世代的道义与温情。《苦尽柑来》开篇,阿姨们指责光礼不近人情,因为上一代老海女病重,她们要分一些鲍鱼给对方。生活压得光礼眼里只有鲍鱼,所以爱纯才用童稚的言语写下那首《笨鲍鱼》——
每天除了鲍鱼就是鲍鱼
风雨中的鲍鱼,比孩子还金贵的鲍鱼
我多希望看你早点出水,但为什么看不见你的踪影
是因为没有鲍鱼吗,是因为搜寻鲍鱼憋气太久吗
一边担心一边害怕的女儿,只能怪笨鲍鱼让妈妈火冒三丈
她卖一只鲍鱼能赚100韩元
我真想付钱买下她的一天
背痛的妈妈,咳嗽的妈妈
每天有100韩元
我就能让她休息了
阿姨们一边指责光礼的不近人情,但阿姨们又比任何人都明白光礼的不近人情。光礼去世后,几位阿姨像母亲一样帮衬爱纯长大,宽植母亲设计让爱纯嫁给二婚的夫商吉,阿姨们冲到对方面前大骂。爱纯生产,阿姨们把好久没捕到过的超大号鲍鱼留给了她。爱纯失去幼子,阿姨们和全村送食物给爱纯一家,帮助他们度过人生最心碎的时间。渔业协会竞选,阿姨们四处给爱纯拉票,让爱纯成为岛上第一位女会长。中年爱纯早把曾经的文学梦想扔到脑后,也是几位阿姨把她的诗送去投稿。她们跟光礼和宽植一样,顽固地相信爱纯是她们见过最聪明最有能力的人,她们愿意在那个女性寸步难行的时代为爱纯拔去荆棘辟出舞台。
阿姨们信奉人间最朴素的道义,替光礼照护了爱纯一生。帮爱纯出头,因为「光礼气得要从坟里爬出来了」;给爱纯最大的鲍鱼,因为她是「光礼的女儿」;爱纯当选,她们像自己中奖一样开心,因为「光礼也会在天上笑吧」。一直到了晚年,几个阿姨还会忧心忡忡地看着爱纯,「阿一古,连架都不会吵可怎么办呐!」

海女阿姨们的人生感慨
另一条隐线是房东老爷爷老奶奶,两个嘴硬心软的老人在爱纯怀孕时总是拿东西给她,老奶奶更是每天夜里偷偷给他们的米缸添米,为了照顾爱纯脆弱的自尊心,每次添米不多不少正好够三口人吃。在爱纯疑惑他们为什么总这样帮助自己时,镜头给了老奶奶耳朵上的助听器一个特写——因为长期在水下作业,很多海女会伴有一生的耳鸣和耳聋,这也就解答了老奶奶为什么总会送章鱼给爱纯让她祭拜自己的母亲,「如果没有章鱼给你妈妈,她会来骂你」。
老爷爷告诉爱纯,「你见过海女一个人下水吗?当你憋气,潜入阴暗的水底,想活命就不能离大家太远,不然恐惧就会占据你的心,你就撑不过来。」
这是岁月深处另一版本的海女们同生共死,老奶奶最后说,「没有人可以只靠自己,一起来,互相帮忙,再远的路也不会嫌远。」
海女奶奶和海女阿姨们就这样陪爱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晚年爱纯吃着比她还老的老人递过来的橘子,脸上并无什么悲戚,那个在《笨鲍鱼》中想用100韩元买下妈妈一天的文学少女,晚年在养老院里教老人们写诗,一位老海女在影片结尾写下自己的诗句——
我得下水,我没法上学
我这一生常感到羞愧
每当有人打开菜单问「您想吃什么?」
我的心就会下沉
但是昨天,我点了自己想吃的东西
我点了特别的寿司套餐
好吃得好像蜜糖
为什么到了七十几岁,爱纯对着大海最想喊出的仍是「妈妈」?开头的《笨鲍鱼》是答案,结尾这首名为《文盲》的诗更是答案。妈妈光礼和她的同伴,以及一代又一代海女,在阴暗的水底失聪又失语,她们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世界给她们任何回响。这种万籁俱寂横跨半个世纪后终于被这两首小诗不是唱和的唱和打破,或许对故事中的她们来说,人生的苦难从未停歇,但漫长的酸涩之后,有这么生出蜜糖的一刻,总归算是结结实实的一份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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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演光礼的演员廉惠兰以「惠兰」的名字出现在故事结尾,是《苦尽柑来》为所有人捧上的最后一颗蜜糖。虚拟与现实的结界在那个时刻被彻底震碎,在韩国,廉惠兰是当之无愧的「国民母亲」,现年49岁的她演过将近50位母亲角色,单身的母亲,复仇的母亲,被家暴的母亲,白血病患儿的母亲,患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以及这一次,身为海女却不能陪伴女儿长大的母亲。
巧合的是,廉惠兰本人毕业于首尔女子大学,读得正是爱纯年少时梦想和憧憬的国文系。因此当「惠兰」泪流满面地说出「我为她感到骄傲」,当主创把命运亏欠光礼的一切做出归还,又何尝不是在无常轮回的人世中,借一张千人千面的脸孔,拥抱和抚慰每一位女性、每一位母亲。
毫无疑问,这是只有女性创作者才具备的温柔。
和写作《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费兰特一样,《苦尽柑来》编剧林尚春也是一位匿名作家,尚春是笔名,意指丰富的想象力,她从未公开露面,始终坚持通过笔下角色跟观众见面,但在零星的资料中,我们知道林尚春是位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女性。
过去二十几年,伴随着韩剧影响力的不断壮大,韩国女性编剧群体成为越来越不容忽视的存在。林尚春背后,有写作《鬼怪》《太阳的后裔》《黑暗荣耀》的金恩淑,有《请回答1988》系列、《机智的医生》系列的编剧李祐汀,有《蓝色生死恋》、《冬季恋歌》的编剧吴秀妍……相关统计显示,韩国编剧行业中女性比例超过90%,她们运用各自的想象力为不同世代的女性创造浪漫爱的神话,创造亲情和友情的乌托邦,创造真挚的泪水和笑声。
这些创作并非十全十美,过度煽情和套路化写作也一直为外界诟病。但比写出好作品更为重要的是,漫长岁月之中,她们始终没有放下自己的笔。这个春天,与《苦尽柑来》对照鲜明的是已故演员金赛纶的悲剧,现实世界绞杀一个年轻女性最卑劣的手段是让她失去工作,从这个角度而言,韩国女性编剧群体过去二十几年的书写,客观上给无数的人们撑起一片天空。于是我们此刻,才有机会在这个风靡世界的故事中看到84岁的罗文姬、51岁的文素利、49岁的廉惠兰,以及青春正盛的李知恩。
这些笔耕不辍的女性编剧,是现实时空真实存在着的一个又一个「惠兰」,循着她们的创作轴线回望,从《蓝色生死恋》所代表的「车祸、绝症、治不了」的韩剧三宝时代,到今天《苦尽柑来》跨越世代为女性正名的时代,女性编剧用自己的书写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接力——女主角终于从被拯救被怜悯的旧脚本中挣脱,有了越来越多属于自己的、来自生命深处的声音。

廉惠兰饰演的光礼
编剧金恩淑在《黑暗荣耀》中为廉惠兰饰演的被家暴的大婶写过一句美妙到不可思议的台词,「什么破晚霞,还美成这样」。剧中宋慧乔送给廉惠兰一只口红,成为这个黑暗复仇故事难得的亮色。两个绝望的女人并肩作战,送走女儿之后,廉惠兰对着丈夫挥来的拳头发出怒吼,「你再怎么摧毁我,老娘已经不怕你了,我要涂上大红色的口红,再穿上皮夹克,我要到一个遥远的国家,去那里无止境地在公路上奔跑。」
林尚春在《苦尽柑来》也写了一支口红,光礼身患绝症以后,穿上那件唯一体面的衣服让爱纯奶奶陪着去照遗像,拍照之前,奶奶同样掏出一支口红,她答应了光礼托孤的哀求,细细给苦命的儿媳涂上口红,让光礼漂漂亮亮地拍照,因为这将会是孩子们唯一能记得的她的样子。
只有女性会为女性递去一支口红。
以一种更广阔的视域看去,正是因为女性世界逃离和挣脱的故事从未停止,创作者笔下的看见和体恤才从未停止,不同背景的女性创作者呼应唱和,千千万万的惠兰,千千万万的爱纯,千千万万具名和不具名的女人们,才能抬头看到那破晚霞,才能有仰面怒斥的勇气,才能凭一口气在坚硬的世道上继续顽强地活下去。

光礼离世前,嘱托婆婆照顾爱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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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如果把温柔细腻作为女性书写的标签,把书写女性命运视为女性创作群体的自说自话,显然是另一种偏见的暴政。
爱纯得了全班最高票,却只能当副班长。《笨鲍鱼》写得真挚感人,但必须输给用金色相框裱起的《我的将军父亲》。韩国举办奥运会,为了向地球另一端的美国人展现济州岛的风土人情,海女们却不能上街摆摊。林尚春将这种结构性的不公和电视、广播中平行发生着的「国家大事」并置,形成一种别有洞天的历史叙事。
如果济州岛上小学生的选举可以被暗箱操作,那现实政治中的权力交接也很难有真正的公正透明。如果一个底层母亲只能靠私下给老师送去自己的血汗钱才能让女儿得到公平对待,那现实社会之中,有钱有权的人便能轻易践踏公平。
林尚春笔下,历史和现实的碰撞无处不在,只是她看待和写作历史的方式,跟传统男性视角有着根本不同。
人活在历史之中,首尔之春后韩国的全国戒严让所有人都绷紧神经,爱纯和宽植选了个最差的时间私奔。但一对恋人渴望奔向新天地的热忱,就活该湮灭在那样的世道里吗?
更震动人心的还有,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韩国经济遭受重创,电视里都是恐慌和失望的消息,国家濒临崩溃的边缘,林尚春写到的是海女阿姨们聚到一起捐出各自的黄金首饰——这是真实发生的历史,国家破产前夕,当局呼吁民众捐出家中金银首饰,为当时的韩国补充外汇和黄金储备。
汉城奥运,带人掀翻鱼摊的夫商吉质问怒气冲冲的阿姨们,「秋刀鱼还能比缔造历史重要吗?」最终这些一辈子跟鱼腥打交道的阿姨,真的缔造了一段历史。对海女阿姨或是当时数量庞大的家庭主妇团体,结婚戒指或是一条金链,是她们苦涩人生里唯一一点光亮,但危急存亡的关头,是这些阿姨和主妇,是历史的聚光灯从没照耀过的她们,用各自散碎却珍贵的首饰,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国家。
这些主线之外散落四处的历史碎片,赋予《苦尽柑来》作为年代剧应有的厚重,就这点而言,《苦尽柑来遇见你》这个译名实在远不如济州岛方言直译的《辛苦了》更贴切动人。
早逝的光礼辛苦了,认真度过一生的宽植和爱纯辛苦了,永远站在爱纯身旁的海女阿姨们辛苦了,用不懈的创作为无数女性撑起幻想和现实天空的惠兰们辛苦了……
想想对所有捱过人生锉磨的人们来说,歌颂或叹息好像都不太对,最温柔的问候,依然早已在爱纯的诗中写下——
敬你所经历的一切,辛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