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永世的情人 ·菊 子· 春节后,背着大包小包登上北去的列车,窗外的柳树已经新绿,到了北京时,季节又慢慢地走回了冬天。可是,用不了几天,图书馆和哲学楼之间那一排迎春就开始绽出了新芽,一夜之间,那些新芽就爆出了一片灿烂的金黄。朋友们都回来了,上学期饿得头昏眼花互相监视减掉的那几两肉又长回来了,每个人都是青春期的女孩子那红扑扑圆乎乎的胖脸蛋儿。再过不了几天,粉色的桃花开了,乳白色的梨花开了,白色的和金黄色的蔷薇花开了,最后,窗下的白丁香紫丁香也开了。打开窗户,那一阵清香幽幽地飘进来,如同心中那一股淡淡的惆怅和春天那无名的躁动,也是那一般般的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窗下,又一对少男少女或亲亲热热地拉着手,或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羞羞涩涩地一起走着,心里就暗暗地叹息,啊,又是一个春天老去了。 忽然有一个春天的日子,你来了,在未名湖畔的樱花丛下,那双眼睛告诉我,我们是千年故交,我们曾经在一起度过了地老天荒。看见那一双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是那么如释重负,仿佛是漂泊多年的游子回到了故乡,而且故乡一切依旧,就象游子从未离开过一样。你的眼睛告诉我,这一个春天是我们的。我问你,你是不是来自杏花春雨的江南啊,你说,是啊,那里已经是春江水暖了。 那一天,我在朋友处,你来了,很温柔地看着我,大家都羞涩得很,想偷看一眼你的眼睛,又怕你察觉,于是就那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朋友出去以后,你轻轻地走过来,递给我厚厚的一封信,信上说,菊子啊,我爱上你了。 只记得当时更加面红耳赤,你把手伸过来,我轻轻地握了一下,又飞快地缩回去,仿佛是碰了一下火烫的炉子。朋友回来了,你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那一天的月色真美,我们穿过长安街,走进了街南那一片灰灰的矮矮的四合院中。月色下的巷子窄窄的,有榆树,柏树,槐树和矮矮的灌木丛,在洁净的地面上,映出斑斑驳驳的投影。抬眼望天,天空是白色的透明;低头看地,地上是黑色的透明。月色下的你,好像不再是白天那个欢天喜地有时又羞涩得不知所措的漂亮的大男孩,看不清你的眼睛,只知道你是在大胆地看着我,我也在大胆地看着你,有了月色的掩护,我仿佛有了通行证,就那么贪婪地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你浓浓的眉毛,挺拔的鼻梁和微笑着的嘴唇,还有那年轻的脸庞,月色温柔地勾勒出那张脸英俊的轮廓。 你拉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那长长的巷子里走着,有时候轻轻地说些傻话,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你的手很大,很暖和,很轻又很有力地握着我的手。在一条小巷中间,你突然停住了,说,菊子啊,我想亲亲你。 从八岁起迷上小学里的漂亮男老师起,不知道读过古今中外多少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自以为情场老手,和女伴们偷偷说起男孩子,总是出语惊人,令比自己大几岁已经在谈恋爱的朋友们刮目相看。青春期的女孩子谁不是一头雾水啊,只有菊子,什么都明白,说什么都能引经据典,说得人心服口服,帮人写出的情书,也不知骗倒了多少男孩。也曾经有一天,一个男孩子说,能亲亲你吗,我说,你要亲你就亲吧,然后就那么百无聊赖地看着天空。等他亲完以后,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擦一擦脸上他亲的那一块地方,心里说,啊,我是个情场老手了啊,我已经是个小女人了啊。 然而,那一天晚上,一切都不同了,月色下的夜晚是那么柔和,那么温暖,不知不觉,你将我轻拥入怀,很温柔又很有力,你的嘴唇轻轻地吻上了我的嘴唇,也是很温柔很有力。在你的亲吻和拥抱下,我好像突然从梦中醒来,发现了自己从来不知道存在过的身体,你的每一次轻柔的触碰,都仿佛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导师,在那里告诉我,这是你的身体,你知道么,它随着你走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你现在该和它见见面了。 那一天晚上,我第一次感觉到,有身体真好。夜幕下的京城是那么慷慨,那么善解人意,这个白天的羞涩少年也是那么善解人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我的心扉,也唤醒了我沉睡的肉体,那一吻仿佛是一枚印记,打在了我青春的帐簿上,从此以后,一直到地老天荒,你是我永世的情人。 我们曾一起走过许许多多的岁月,酸甜苦辣,世态炎凉,生离死别都是辉煌,然而最艰难的不是这些辉煌,而是每日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那么多的平凡,那么多的琐碎,还有逐渐老去的青春,还有外面世界的种种诱惑。有时候是那么彷徨,那么绝望,有时候是那么疲惫,那么凄怨,然而,总是忘不了那个月色下的夜晚,你对我说,菊子啊,我想亲亲你。许许多多的岁月过去了,你的亲吻和拥抱还是那样温柔而又有力,就象是一股清泉,滋润着我的心灵和肉体,让我含笑面对外面世界的风风雨雨的打击和灯红酒绿的诱惑,虽然明知道岁月不饶人,然而,我们曾一起长大,我们也在一起变老,这岂不是前世修来的福份? 我总爱说,我不好,看世界总带着一双灰色的眼镜,总觉得世界大祸临头,自己一无是处,绝望时无力挣扎,就只会哭。你就说,没关系,我是太阳,我会让你的日子充满阳光。我说,你是在骗我,男孩子只会骗得女孩子的心,然后把它撕成碎片片,你说,就算我骗你,我也会骗你一辈子。 记得有一年夏天去大西北,有一天随几位同伴去甘肃的莲花山采风,收集花儿歌。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看着那些不起眼的瘦骨嶙峋的男男女女突然亮开高亢的歌喉唱出那么多回肠荡气的情歌,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王洛宾会爱上那一片神奇的土地,从此再也不能返回俗世。我们录下了许多美好的歌词歌曲,下山的路上,一辆拖拉机停下来捎上了我们。拖拉机上已经有几位乘客,其中一对老夫妇,至少有七十岁了吧,他们说,他们每年都来赶花儿会,老头侧身坐着,轻轻地把他的老伴搂在怀中,她的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头,见了我们,他轻轻一笑,说:“我老婆子晕车咧。”那一刻,我真的感动得两眼潮湿,忽然就觉得豁然开朗,我在这世上的寻寻觅觅,不就是在寻找这样一个肩头,当我在人世的旅途中晕头转向的时候,有这样一个肩头让我歇息,他不会让我觉得我的眩晕是一种负担,是一个别的女子都没有偏偏我有的毛病,而是把看顾眩晕中的我当成自己神圣的使命? 在北京住了十一年,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如今的记忆都变成了密密麻麻嘈杂的一片。离开北京时,我们住在十五层,俯瞰着下面没有树没有花没有鸟的一片高高矮矮的灰色楼房。然而,在这一片嘈杂中,我总是记得长安街街南那一片灰灰的安静的四合院,和月色下的柏树,槐树,榆树和不知名的灌木丛。 都说北京人古道热肠,粗门大嗓,豪气有余,柔情不足,还喜欢取笑儿女情长,以示自己豪爽。那一天晚上,这一对第一次发现了对方的少男少女在窄窄的胡同中间,旁若无人地互相拥抱亲吻,有许许多多的人骑车过往,巷子是那么窄,这一对傻傻的男孩女孩是那么忘情,骑过去是不可能的。可是大家都仿佛是中了魔法,不曾有一个人粗言,也不曾有一个人调侃,每一个人都是轻轻地从自行车上下来,侧身从他们身边把自行车推过去,然后再上车骑走。再回北京时,看见马路上的嘈杂,商店中的拥挤,人们互相叫骂时的残酷和水火不相容,我就想啊,如果让他们在月色下经过那一条小巷,看见那一对刚刚发现了爱情的男女,他们也会那么善解人意的,他们也会轻轻地绕开,不去打搅那一对恋爱中的人们。 在晕头转向中周游列国,亲眼目睹了太多的冲突,战争,屠杀和仇恨,但我的心中总是想着,月色和爱情笼罩下的世界该是多么美好,如果每个人都记得自己的青春和爱情,哪怕是苦涩的爱情,也必得是有那么一些美好的瞬间,你多回忆一下那样的夜晚,你的心就会变得温柔,于是你就可以有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微笑,于是你就会善待周围的所有人,于是你就会让你自己和你的周遭变得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