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机》(二)

(一) 程之朗在自己家的小院子里给自行车补胎。 他这个上海某家制造柴油机的大厂的副工程师出身的厂级领导,干这类活计是拿手好戏。家里的 电视机啦、半导体收音机啦、电风扇啦、缝纫机啦、煤气灶啦、洗衣机啦,从来不需要请别人修理。他只要看看,听听,就知道毛病出在哪里;一拆一弄,就复原了。 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嘴里叼着一支敦煌牌香烟,还从鼻腔里哼着京剧样板戏> 杨子荣的段子。在那个时候,人们除非闷声不响,要哼,就哼这些。他有时候偶而也会哼唱出青少年时代所熟习的苏联歌曲如>、>等等,以及小时候学钢琴弹过的外国乐区甚至于圣诞歌曲,这时,妻子罗晓阳就朝他瞪眼睛了。“你,怎么搞的?”他就马上像犯了忤逆罪似地狼狈 一笑,“噢,对不起。” “唉,资产阶级的情调,真难改啊!” 妻子是严厉的。阶级立场尤其坚定。 她跟之朗是南大同学,低他一届;在校时就相识相爱。当她知悉他的家庭背景详情时,曾经对婚 嫁的决定产生犹豫;但是,不料,她的爸爸,东北某海运学院的政委,海军罗少将却并不反对。他说,“这么教条干什么?只要这个人好,待你好,就是理想的对象,就可以嫁。他父母的问题又不是他的问题。你们如果成家,他就是我们家的人了。不就是转到革命一边来了吗?” 晓阳愕然。“我本以为你会大大反对的呢。” 少将说,“女儿,我要跟你悄悄说一句私房话。我们在社会上,工作上,要思想对头立场正确。 但是在个人问题上,不能不用另外一根脑筋去思考。婚姻是非常个人的事。两人一起生活,你,做女人,过日子;做母亲,带孩子。选对象,第一要看人品,第二要看人品,第三要看的还是人品,因为这才关系到你的一辈子。其他的,一概不用多考虑。你看那么多政治条件干吗?你又不是在选拔干部。” 晓阳将信将疑地看着一贯极讲政治的父亲。“你看中他的是哪一点?” “看中他的是你而不是我,”少将狡黠地一笑。 “你为什么这么护着他?” “我护的是你,我的女儿。” “把你的道理说出来。” “那,我先问你,你为什么跟他好?” “我觉得他主要就是人品好。不过,也许是我被他迷惑了。” “哪些方面迷惑了你?” “他人是老实的。很老实。态度诚恳。对谁都如此。” “还有呢?” “书读得不少。知识很全面。” “还有吗?” “人很沉稳。从来不到女孩子堆里去嘻嘻哈哈。” “还有吗?” “手是很巧的。什么事都难不倒他。” “还有吗?” “照说,他是大少爷出身,不过,家庭破落后,倒也吃得起苦。在学校里,他就靠助学金过。 很省。” “那么,没有缺点罗?” “缺点就是家庭出身。他父母都是历史反革命。被动员到大西北开荒去了。” “他的父母----过去是干什么的?” “父亲是作家,教授。五八年肃反复评时开除出校。母亲解放前当律师,解放后在中学教书,因 历史问题被逮捕,关了几个月,保外了。他的大舅和姨妈去了台湾,还有一个姨妈在香港。” “唔。”少将从鼻孔里应了一声。他转头看着窗外。过了一会,他问,“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 “当然罗。” “炫耀?” “不是。他很自卑。” “他跟父母有联系吗?” “以前通信。后来断了。” “为什么?” “不知道。他说,六一年以后,再也没有音讯了。后来,去的信都给退回来了。” “他去找过他们吗?” “好像没有。我想,他没钱买火车票。” 少将沉默不语。过了一会,他说,“那么,你说,我凭什么要反对你们的事呢?他是坏人吗?” “当然不是!” “拿我心里的看法,晓阳,不管怎么回事,对父母不好的人,才是不可信的人。他对父母,没有什么不好吧?” “没有。从五八年后,他说,家里就没钱接济他了,他也没有什么怨言。他知道家里不行了。” “那么,也就是说,他早就脱离了他的家庭?” “可以这么说。” “你,怎么看他的父母?” “反革命。还要怎么看?阶级敌人嘛。” 少将又从鼻孔里“唔”了一声。“你的看法,从大道理来说,是对的。但对人,还要看看具体的 情况。” “还会有好的反革命?” “我没有这样说。”少将说道,“历史问题跟现行问题有不同。党有一条政策,叫做,历史从宽。 历史的问题是历史造成的。我的意思是说,看人,不可教条,不可一概而论。” “从政府对他们的惩罚来看,就知道他们是坏人。” “坏人,当然要反对。但是,好,坏,这有一个标准的问题。我不想跟你深入讨论这个问题。等 你年龄再大些,在社会上经事更多些时,你会明白的。” “你还是没有讲出你的理由呀。” 少将惊讶了。“喔,不知道你这丫头是这样的一副死脑筋。我还没有讲透吗?” “没有。” “好吧,就跟你往透里说吧。”少将用肯定的语气说,“我看中的就是他的好人品。好人品跟家庭 教养是分不开的。”说完,他掉头就走,留下一脸迷惘的女儿独自在那里发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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