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对于全体上海市民,尤其是上海市的知识分子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的另一件大事是,上海市的市长、著名的共产党人、过去长期在国民党统治地区做革命工作、跟各界许多名流有广泛接触和交情的潘先生,被宣布为“反革命”而遭到逮捕。与他一起出事的还有当时的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杨凡;两人被称为“反革命集团”的首领而齐齐锒铛入狱。既称“集团”,受牵连者当不在少数。 杨凡其人,忘言也略有所知;文人出身,很早参加革命,后来一直未再从事文化方面的工作。 潘、杨二人,都是有着长期革命经历的功臣,他们的背景、历史、工作表现,一定受到过长期的审查和考察。解放以后,正因为他们的功绩和能力都不同凡响,所以才会委以如此高的地位和如此重要的职务。他们怎么可能是反革命呢?如果真是反革命,那他们为谁效劳?现在共产党已经掌握了政权,他们“反党反人民”,还能有什么出路?忘言想了很久,一直找不到答案。后来,他联系到中央揭发出来 的“高饶反党联盟”事件,深入思考之后,他渐渐明白,类似太平天国式的内哄、类似汉高祖、明太祖式的杀戮功臣的事件,正在新生的革命政权中间发生。想到这里,他猛一阵不寒而栗。本来这是非常明 显的事,明眼人一望而即可知,但由于近几年的反反复复的思想教育和思想改造运动,由于对新生政权所抱的信任与期望,以致于人的认识和感觉都迟钝和退化了。 不知道是否上层的变动牵连了下面的结构。F大学的党委书记被调职到市的民政机关当负责人。忘言知道这个消息时,书记已经离开十多天了。专门走去看望吧,又似乎多余,以个人而言双方毕竟并无交情和交往,弄不好扯出什么意外就说不清楚了。不过,忘言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为此惆怅了好一阵子;他仿佛觉得书记的离校,对自己来说,好像在秋风中被剥掉一件外衣,更不胜其寒了。 使人尤为困惑的是,温思齐果如所愿,一下子出了大名。他编的书稿被出版社以超常的速度和印数出版发行,几家大报专门发表社论欢呼此书的问世。一位中央的领导亲笔写了批语,说这本书是深入揭批胡风反革命集团罪行的锐利武器,是一种贯穿了马列主义辩证唯物思想的重要研究,给所有的知识分子树立了一个鲜明的榜样,在思想领域的敌我斗争中屁股究竟应该坐在哪一边……忘言读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一头栽倒。但是,他也明白了许多过去模模糊糊懵懵懂懂百思不解的东西,同时也更加感激前党委书记对他的教育和帮助。他弄懂了最基本的一点:风,是从上面刮起来的。 温思齐出足了风头倒还是次要的,从此开始平步青云则是他所日 夜祷求而一直未遂所愿的。市委组织部下来了一位副部长,专门了解校党委、系总支、科室支部过去没有培养和发展这个革命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进入党组织的错误;同时责成校党委迅速为温办妥入党手续。副部长对全体党委成员说:这是一个教训。至少说明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中央天天在敦促我们要加强党的建设,可是我们的同志却在睡大觉。也许有人要说,某某人有这个缺点那个毛病,还不符合党的要求;但是我说,缺点毛病谁个没有?你要挑刺,还不容易?而且,你用的是什么标准?是资产阶级的标准还是无产阶级的标准?你要人家成了圣贤才让人家入党?我们这些党员,包括你我他,都是圣贤吗?都没有缺点毛病吗?同志们,我们不能这样做啊!我们老是这样,就会变成党的事业的绊脚石了啊!我要强调,政治第一。考察对象,就看政治。政治上行,就符合入党标准,就能充实党的队伍,推进党的事业。我们的眼睛不要老是转来转去找圣人完人。 党总支魏书记首先自我检讨。他说,培养温思齐同志入党的事,在总支范围内已经讨论过,也正在考虑。但步子跨得不够坚定。我们的工作落后于形势,做得不好,主要责任在我。今后我们一定牢记教 训,做好工作。他袒护了柳叶舟。他总想让柳叶舟欠自己一份情。 温思齐不仅入了党,还被一致推选为总支委员。大家对他刮目相看了,魏书记跟他简直称兄道弟起来。他对魏分外客气,仍像以前一样地书记长书记短的;但是,魏对他分外警惕,总支的大小事情都跟他商量,把他当作一个老党员看待,不让他有任何可乘之机。有一天,魏书记在食堂买了饭菜,端到柳叶舟的邻座坐下,轻声说,“当心身边的毒蛇。”柳叶舟会意地点点头。此后,他们俩再也没有谈过一 句关于温思齐的话。 不久之后,魏书记被调到学校基建处当处长。对于这个调动,他是很满意的,因为基建处掌管一切营造事务,手里有的是钱财和物资,与外界的业务交道也多,是大学里少有的一个肥缺。于是,温思齐 一跃而为中文系的党总支书记,坐进了魏书记原来的那间办公室。 走马上任没几天,他就找柳叶舟单独谈话。 “小柳啊,你也知道,在这个位置上,我是新科状元,没有经验。我们是一个科室出来的,你要多扶持我啊。” “你温书记不要客气,”柳叶舟强忍着厌恶,装出笑容说,“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尽管指示好啦。” 你在假笑。你混得了我?不管真笑还是假笑,你对我笑了。你笑起来总是好看的。我就要你对我笑。天天看见你笑,比吃什么补品都有滋养。你现在不得不对我笑了。这是一个开端。以后你还要笑得比这更由衷更开颜……“我这个人,直心直肚肠,不会拐弯抹角。我要你多多配合我。” “这当然。”柳叶舟说,“工作嘛。” “不止工作。”温思齐断然说。 “那……”柳叶舟陡然吃了一惊,“温书记……” “我的意思很明白。我已经向你提过了。”温思齐说,“你,年龄不小了。我代表组织,关心你的个人问题是天经地义的吧。” “当然。当然。谢谢,谢谢温书记……” “我,也是一把年纪了,你是知道的。你……你……要是瞧不起我 ,嫌我卑微,我们就不谈。” “哪里会呢?哪里会呢?温书记在讲笑话?” “好。”不知怎的,他觉得这一声“好”颇像魏书记的声调。“我这人没有幽默感,从来不讲笑话。你既然承认没有瞧不起我,那么,我们联合--不,结合吧。” “什么?”柳叶舟像听到俄语似的莫名其妙,“什么结合?” “不要装傻,小柳同志。我讲得更明白一点。跟我结婚吧。” “结婚?”对柳叶舟来说,这个词汇仍像俄语。“谁跟谁结婚?” “你,柳叶舟,跟我,温思齐,结婚。”他眉飞色舞地说,“一个党总支书记,一个党支部书记,都是大学中文教师,以后升教授的日子快得很,政治上专业上都是强手;我们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 跟我,结婚吧!” “你,温书记,在,向我求婚?” “我不喜欢求婚这个词。但是,为了让你明白,是的,是我在向你求婚。怎么样?我不配?”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柳叶舟急急辩解,“太突然了……” “不突然。我有这个想法,不止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你是知道的。你说突然,使我很遗憾。你没讲老实话……” “我……”柳叶舟有一种蒙冤的委屈,“我……” “不要对我支支吾吾。你一向是伶牙利齿的。”温思齐盯视着柳叶舟说,“我很了解你。” “可是,我,对你……不够了解啊。” “不够了解?这话,在我看来是一种推托。”温思齐背着双手踱起步来。“我们在一个单位、一个科室,相处有几年了。我有多高多重,相貌如何,级别多少,收入若干,家住何处,甚至每天吃些什么, 上几次厕所,你都了若指掌。这叫不够了解吗?你可以说这些不过是表层的。那好。过去,你是领导,我是群众;你掌握着我的其他东西 ,例如别人打我的小报告啦,别的地方转过来的揭发材料啦,科室支部对我的鉴定啦,等等。这些,就是深层的了。你还要什么?更深一层的?你恐怕也有。你跟老魏议论过我吗?总支、党委,不管什么人 ,总之是党内的,谈起过我吗?我过去知道,现在更清楚,党的工作的一个主要部分就是管人。管人就要了解人。了解人就要调查、分析、解剖、透视每一个人,这样才能真正识破每一个人,把他们牢牢控制住。我讲得对不对?现在,我,也开始吃这这个行业的饭了。我这个人简直可以说是这个行业的天才。市委到底是有眼光的,把我破格提拔上来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对我不够了解?这种鬼话,你自己也未必相信吧。” 柳叶舟一阵阵的惊惧一阵阵的战栗,不由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她双眼愣然地瞪视着温思齐,嘴巴微微开启。 “我并没有存心吓唬你。小柳,”温思齐换了一种比较柔和的语调 说,“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这就是生活的现实。在中国,在这个时代,人们就得这样过日子。党是领导一切的,换句话说,主宰一切。这 种权柄大于任何朝代任何制度的统治者所拥有的。而党的任何一级领导,对下属和人民来说,就是这种权柄的化身和体现。谁要试试冒犯或挑战,他就注定死无葬身之地。尽管过去好几年你是我的领导,而 我只不过是一个民众,但是,这种道理,我可比你懂得多。这也就是我怎么会一下子成了你头上的领导的秘密。我深谙此中三昧,只要把握得稳,我会不断上升。不信,你就瞧着吧。” 柳叶舟在惊恐之中,不由自主地开始信服起温思齐的长篇大论来。这家伙坏是坏,但是说得没错。这些道理,我虽然讲不到那样深刻 ,但我还是能感觉到的。但是,这种家伙钻进了党内,可不是个吉兆。我真的如老魏所说的,要当心这条毒蛇了。可是,怎样当心? 温思齐越说越来劲。因为这是他苦心孤诣往上爬的主要目的之一:娶柳叶舟为妻。人,当然要争取社会地位,但人更要娶一个朝思暮想的配偶。社会地位固然重要,但,理想的配偶更加重要。社会地位关系到人的大部分生活,理想配偶关系到人的全部生活,和后代的质量。在这个问题上,温思齐的眼光不随俗流。他仰慕的是气质高雅品味卓绝的贵族化女性,对身上集中着劳动人民所有特性的粗笨女子不屑一顾。柳叶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佳人,既美丽温柔,又有文墨才学;既超然不凡,又有政治优势。自己行年四十,而她也三十初逾了。温思齐知道,蹉跎了青春妙龄的女子,内心自有一种躁动的紧迫感和潜隐的自卑感,但这种女性的择偶尺度往往日趋苛严,机会也就离她们渐行渐远;对这种女人展开的攻势,要击中她们的要害,刺中她们的隐痛;不必动之以情,唯有晓之以利;因为青春少女才只讲感情不讲实利,而过了三十的女人,不管她脑子里有多少罗曼蒂克的遐思,真正能打动她们的,唯有现实的利益了;这不是庸俗,而是成熟。“我,我这个人,你了解得还不够?人家通过亲戚朋友介绍,初步相中后,一个星期见两三次面,遛遛马路,兜兜商场,看看电影,上西郊公园观赏动物,拍几卷相片,这样一、两年,也就结婚了。我们之间,相互了解的时间机会,不是比这种人多得多?还有,《家》里的觉新,爱的是梅,娶的是素昧平生的瑞珏,成婚那天痛不欲生,婚后也就相亲相爱了……了解是逐渐积累的,谁能互相了解到百分之百的程度然后再结婚?” “你,口口声声结婚结婚的,我又……” “你没想过这点,这我知道。但是,今天我不想远兜圈子。我们在这个问题上,都是大大的超龄人了。还兜什么圈子?” 他用的“超龄人”这个词,刺痛了柳叶舟,但她没有发怒。 “我,心目中的理想对象就是你。不是在这个学校这个科室里几个女性同事里比上一比,你当了选。而,事实是,你的一切,全都是我毕生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我只说这么一句。我不想像一个高中二年级男生那样地令人发笑--” 柳叶舟不能不被这几句真挚的话所打动。毕竟她毕生也不曾常常听到这种话啊。她低下头,呢喃地说,“你,太……” 温思齐注意到了柳叶舟的动静,他继续说,“你呢,原谅我说得不够婉转,我想,你也没有合适的人。至少迄今没有。要是有,你的眼睛、笑容、动作,脚步会告诉看得见你的每一个人。我们都是研究文学的,这一点我们之间不必解释,是吗?小柳啊,你在企盼什么?你在耽误自己啊。十八、九岁,多美妙啊,我可以想像那时的你一定比现在美丽得多。二十二、三,二十四、五,二十七、八,回家看看那时的相片,再对镜看看现在的自己吧,你能说毫无变化吗?你能说自己日益妩媚了吗?” 他的这段话,更是直接地刺进她的内心去了。这条毒蛇是要命的。她想。 “所以我不想自欺欺人,跟你远兜圈子。我提的就是结婚。我们可以跨越许多庸人自扰的环节。我们必须节省时间。失去的已经太多……” 叶舟生平第一次面对这种直捣要害刀刀见骨的攻势,一下子丧失了应对招架的勇气和力量。她抬起头,软弱失神地瞧着温思齐,像是一只听凭宰割的落网麋鹿。“唔,温,温书记,你,说得很……很好……但是……” “但是什么?”温思齐的笑容里有了狰狞,“但是你不爱我,是不是?” “不,不,不,”叶舟害怕极了,急忙否认,“我没这样说……” “我知道。”温思齐仰起头来瞧着天花板,“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是不会爱我的。我出身低微,父母没有文化……家里住的房子很差劲……也没有什么可观的积蓄……” “这些,我倒是不在乎的……”叶舟又急忙分辩,“我……” “那你在乎什么?我个头一米七八,体重一百六十六斤,烧饭洗衣劈柴搬物,样样不怕,职务是总支书记,写文章篇篇照登,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哪一点差过别人?你还在乎什么呢?” “条件,条件是很,很好的……” “缺陷又是什么?” “没有,没有什么缺陷,真的,” 温思齐叹了一口气。“就是没有爱情。对不对?” “我也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这样说……” “小柳啊,小柳,我说,你,恐怕,在意识方面,还不够成熟……还沉湎于幼稚的梦幻之中。这是很害人的啊。你,你的青春,也许就是被这种梦幻耽误了。你还准备耽误多久呢?反正这样了,独身也无所谓,是不是这样?” “不,我,我倒不是独身主义者……” “这就是了!”温思齐忧急地说,“人生几何?这样耽误下去,谁疼惜你?” 柳叶舟衷肠触动,心里有点酸楚。这个家伙,把人家的心思倒是 摸得又准又透。“我也不想耽误呀。”她幽幽地说。 “不管你今天怎样表示,或者说,什么也没有表示,我坚持我的求婚。小柳,你好好考虑考虑吧,认真考虑考虑吧。我们两人结合在一起,我们的这一生就强于多数人了。我会把你当天使,当女神,供奉在我的心底的。劳苦的家务我来做,烦难的事情我来挡;你当你的讲师和支部书记,我去社会上攻城掠地,得来的成果我们分享。我是极其严肃极其真诚的。我向来说话算话。我不会骗你,不会欺你。因为我若有了你,我这一辈子的最大心愿就已经得偿了,剩余的精力,就用来到社会上去显神通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图的不就是一个在外出人头地、在内婚姻美满吗?聪明人可不要被自己头脑里的糊涂想法错误观念弄坏了一生啊。” 心地纯洁的柳叶舟,被温思齐的滔滔不绝的说词骚扰了情怀。 她呆滞了,迷乱了。 “我,会考虑的。你不也要求我考虑吗?我答应考虑。好不好?” “很好。”温思齐成功在望,舒了一口气。“但是不要跟我玩缓兵之计。我的时间和年岁耽误不起了。而且,我也不能让你当傻瓜来耍。明白了没有?” 柳叶舟从总支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活像一个走出审讯室的犯人 ,仿佛生死存亡都不由自主,只能任人摆布了。 《待续》